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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就是讲故事”

2023-10-11张执浩

诗潮 2023年9期
关键词:流水账海子写诗

张执浩

2008年的一天,应该在那一年的冬天,从诗坛消失了很久的尚仲敏突然来到武汉。我们约在武汉大学附近的一家酒馆见面,在座的还有荣光启、小引等一干武汉诗人。随同仲敏前来的还有他哥哥(武汉大学“四大名嘴”之一尚重生教授)和一位女子。虽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谋面,但似乎早已是老友了。照例是七荤八素,杯盘狼藉。此时的尚仲敏已经投笔从商十余年,不再过问诗界风云。酒席中,谈起当年我们在华中师范大学校园连夜分发他主编的《大学生诗报》的情形,一下子把时光推回到了整整二十年前。坐在我身边的尚仲敏终于按捺不住豪情,一脸坏笑地端起酒杯,说:“干!”我一直觉得,真正的诗人只有一条命,即一旦为诗,终生都是诗人,哪怕他不再写诗了,诗歌的基因也会融入他的血液,化为他安身处世的基本准则,让他此生很难摆脱诗的纠缠。从这个意义上讲,写诗真的是一桩危险的事情,因为你并不清楚,诗歌之于你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写诗的意义就在于澄清这一疑惑,它需要漫长的耐心和永不枯竭的才华,来加持和确保你通往俗世的生活之路。

也是在那天晚上,我们谈到了《汉诗》正在策划组稿的一个纪念海子去世二十周年的小辑。这个小辑由荣光启负责,已经收到了查曙明、陈陟云、臧棣、潘知常、夏可君等人的来稿。我说刚读到某作家写的一段文字,大意是,海子之死或许与当年四川诗人尤其是尚仲敏对他的轻慢有关。“你要不要回应一下?”我试着问道。尚仲敏说好,“我来写篇文章”。后来,在我不断催促下,就有了发表在《汉诗》2009年第1期上的那篇《怀念海子》:“……当时我在一所电力学校教书,有一间房子,有一张床,有一点微薄的工资。海子在我那里住了下来,大概有一周时间,我们朝夕相处。他很少喝酒,但我每天仍会去买一瓶一块一毛钱的沱牌曲酒,买些下酒菜,我们甚至会通宵达旦地饮酒长谈(我喝得要多些)。说实在的,我很喜欢海子,一是因为他的大学生身份,二是因为我们曾有过共同的经历,三是因为他的纯净的内心。我们是同龄人,经历过同样的高考,有过类似的大学四年生活……我当时给他说过最多的话是,让我们面对现实,做个平凡的人。如果成就一代大师要以生命为代价,那还不如选择好好地活着……在最后,在我怀念我的朋友海子辞世二十周年的同时,我想对某作家说一句话……如果你真的对诗歌怀有真诚,你就应该回到80年代,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那个年代的诗,也读读我本人的诗……否则,你就会愧对海子的伟大回声……”这篇短文应该是尚仲敏在辍笔多年以后,又一次拿起笔戳向晦暗不明的时光深处,试图从充满青春的蛮力与血污的80年代,找回他所说的那种“回声”。

若干年后,尚仲敏在一首题为《大杂烩,或流水账》的诗中起笔写道:“写诗就是讲故事。”语气果决,确凿无疑。而此时,距离他写《怀念海子》又过去了十多年。我不知道在過去的这些年里,尚仲敏是怎样平衡和处理自己与现实生活、与诗歌之间的关系的,但我可以肯定,当年他与海子之间的分歧根源于人生观的冲突。在尚仲敏看来,生而为人,“做一个平凡的人”“选择好好地活着”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情;而在海子的心目里,“诗歌是一场烈火”:“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祖国(或以梦为马)》]简而言之,一个想当凡人,而另一位想做英雄。这样的分歧,最终导致了他们在诗学观念上的各执一端。同为早熟、少年成名的诗人,两个人的命运居然如此不同。

回到尚仲敏的这个判断,写诗究竟是不是讲故事?如果说,以前我在这个问题上可能还有过犹疑的话,那么,现在我会毫无保留地持赞成态度。文学史的经验告诉我们,诗歌作为最古老的文学语言艺术,是行吟者们记录和传诵人类精神生活的一种声音,无论是《伊利亚特》《奥德赛》,还是《击壤歌》《黑暗传》,都是那些具有天才唱腔的艺人在寂静的人世里“添油加醋”地讲述着人间传奇。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也就是说,诗人的能力来自这种“添油加醋”的本领,他对“油”或“醋”的调配和使用,决定了故事的最终走向。换句话说,在人声与人耳的相互选择中,故事本身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讲述者的把控力,他的口吻、语速、节奏等,都将深刻地影响着故事的走向,使同一个故事出现若干个完全不同的版本。但与小说或其他叙事文体的侧重点不一样,诗歌要讲述的是人类情感生活的故事,它的兴奋点侧重于那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体验。因此,诗歌写作的难度总是大于其他文体。没有哪一位诗人在讲述之前,能够胸有成竹地把控好自己的声腔,并恰到好处地控制住传情的音色,因为每一种情感都会根据言说场域的变化而变幻莫测。“生活就是这样有趣,我会像记流水账那样/把它们写出来,党和人民需要听故事/不需要抒情和讲道理”(《大杂烩,或流水账》)。这是尚仲敏面对这一难题给出的办法。而事实上,他非常清楚,所谓的“流水账”也不是那么好记的,因为流水从不间断,而时光只是点点滴滴。何况,人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动物,总是会选择遗忘;更何况,我们已经活到了大面积健忘的年纪。当一个诗人决定从自己的诗歌里剔除“啊”,当他认定不“讲道理”地活下去的时候,留给他的账本就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几页薄纸。

“请热爱这平凡的生活,周遭风声渐逝/没有什么事发生/……你很快就在一杯绿茶中,平复了心情/忘记了过去”(《五一感怀》)。这是尚仲敏的一首近作,而在另外一首献给自己生日的近作里,他以《惊蛰》为题这样写道:“春雷滚滚,万物复苏/我不会告诉别人,今天是我的生日/多年以前的今天,我来了,也许只是路过/遇见谁、错过谁、爱上了谁、又忘记了谁/活着真好,有这么多的回忆,这么多的遗憾/这么多的亲人、朋友/值得让我,在每年惊蛰这一天/悄无声息地对着复苏的万物,说一声生日快乐”。如果对照下面这首他写于三十多年前《生日》来阅读:“如果我能活过这一年/我就会知道,下一个生日/谁来帮我收拾房间/或者只我一人,在书籍、音乐、杂物之中/来回踱着步子/考虑是继续待在这里/还是远远离开,永不回来”,我们就会发现诗人心境的前后转换:他再也不是那个对未来生活抱有疑虑的青年了,他已经饱经岁月的磨铣,变成了对生命持肯定态度的人。是的,在我看来,尚仲敏写下的所有文字,都与贯穿他各个阶段作品里的一个词根有关,这个词根就是:平凡。在我看来,唯有平凡才是造物主对生而为人的最高奖赏。但这莫大的奖赏,却给甘于平凡的诗人提出了另外的要求:在人人都竞相追逐传奇人生的时代,我们究竟该怎样去书写平凡的生活?

在尚仲敏重新返回诗坛的这些年里,汉语诗歌写作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无论是外部美学环境,还是内部审美机制,都与他当年执牛耳的“大学生诗派”时代迥乎不同。最大的变化莫过于诗歌传播方式的改变,尤其是微信公众号、朋友圈和群的出现,彻底颠覆了原有的相对固定的诗坛结构,一边是茂盛的野蛮生长,一边是无望的自生自灭。写诗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轻易而速成,也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艰难而速朽。“朋友圈有人秀美食,有人在自拍/有人炫富,有人哭穷/有人励志,暗下决心,戒掉烟酒/有人只说假话,埋伏在暗处/有人把微信名起得乱七八糟,自以为还行/没办法,就只有这点文化/这就是普通的快乐/你可以点开不看,略带嘲讽/这就是生活,也可能就是把柄”(《五一感怀》)。置身在这样一种嘈杂无序的文化环境里的诗人,而且还是一个热衷“讲故事”的诗人,他必须先要适应这种嘈杂的生活现场,然后,用一种独属于自我的声腔,“说书人”一般讲述他的生活故事。我们都知道,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固然需要人生的阅历和沉淀,但“讲故事”卻并非诗写者的擅长。事实证明,尚仲敏确有异乎常人的语言天赋,他几乎是一击而中,在稍稍调整了一下身姿,清了清嗓音后,就轻松地发出了自己的独特声音。这声音里有玩世不恭,有愤世嫉俗,有诙谐、戏谑、讥讽和自嘲,但更多的却是对俗世生活的坦然笑纳。

“无意间听到两个陌生女孩对话/一个对另外一个说‘千金难买我愿意’/愿意什么,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但可以深究:/千金难买,这是对的/那万金呢?/说不定就买到了/联想到我们中的每个人/没有谁不是/在我愿意或我不愿意中/过完一生”。如同这首诗的题目一样,在面对这一近乎终极的人生问题时,尚仲敏给出了“我愿意”的回答。而在这个看似轻松的答案背后,有一种诚实的品格在支撑着诗人,因为对于生活而言,没有哪一声“我愿意”是可以轻松说出口的,它与“我不愿意”一样,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在尚仲敏用诗歌讲述的若干个故事里,有一个题为《北京》的故事:“我有一个兄弟/十年前/怀揣200元钱/去北京闯荡/十年过去了/他所有的资产/清了一下/还有100多元/我不禁/怀着钦佩的目光/向他默默地看了一眼/在北京这样的地方/整整十年/他只花了几十元钱/实在是了不起”。我曾在空虚的日常生活中好几次想起这首诗来,后来渐渐明了,这里面实际上存在着某个显豁的人生问题,即,在艰难的人世间,活着且还存留着某些人之为人的初心,这是一桩多么宝贵的事情,其贵重程度几乎等于杜甫:“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尚仲敏在这首诗里显示出了极为拙朴无垢的语言技艺,不动声色,直陈其事,在看似调笑的表象之下,触及生活的根本。写作的意义其实就等于生活的意义,在日复一日地面对无意义的过程中,找到支撑我们活下去的意思,活出意味来。而恰恰是那些“小意思”,成就了我们“隐秘而伟大”的人生。事实上,尚仲敏从写诗之初就具备了这样的觉悟,无论是他早年写的卡尔·马克思、邓小平,以及博尔赫斯、卡夫卡,还是后来云集在他笔下的那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都始终清晰地勾勒出了诗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在平凡中构建着生而为人的信仰,也许这信仰并不崇高,但它由一丝一缕的爱意和良善之心来织就,充满了抗击打的能量。

从“大学生诗派”到“非非”,再到“废话”,“不正经”的诗人终于活到了“正经”的年纪。当尚仲敏一本正经地说“写诗就是讲故事”时,我相信,很多一直视写诗为正经事业的人会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你倒是讲啊,看你能讲出什么花样来?而真实的“花样”就是,他居然还能在历经世事之后,仍旧葆有老男孩儿的心境,笑眯眯地望着无尽岁月:这嬉笑怒骂的一生,这云淡风轻的一生,“它横任它横/明月照大江”(《明月照大江》);“我就是这样坦荡/亲爱的,我就是要/把你带到沟里去”(《献给重庆的抒情诗》)。

2023年5月4日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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