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诗歌代表作品选
2023-10-11梁平
我被一本书掩盖,
文字长出的藤蔓相互纠缠,
从头到尾都是死结,身体已经虚脱。
我被一个梦掩盖,
断片与连环铺开的情节清晰,
梅花落了,枝头的雪压哑了风的呼啸。
我被一句话掩盖,
舞台与世界悬浮幻影,
喜鹊飞过头顶,窗台停靠一只乌鸦。
我被我自己掩盖,
草堂的荒草爬满额头,
碑林之间,只看见天空的背面。
面对万紫千红,
找不到我的那款颜色。
身份很多,留下一张身份证,
与人交往,有瓜葛没瓜葛,
男人女人或者不男不女的人,
只能读一个脸谱。
我对自己的盲点不以为耻,
是非、曲直与黑白面前,
我行我素。
我知道自己还藏有一颗子弹,
担心哪天子弹出膛,伤及无辜。
所以我对盲点精心呵护,
把盲点绣成一朵花,人见人爱,
让世间所有的子弹生锈,
成为哑子。
很多意外猝不及防,
生活里好端端的瓶瓶罐罐,
七零八落。一片破碎的玻璃,
在滴血,我检查了全身没有出血点,
更加惶恐不安。屋子里,
除了我可以流血,植物、花草都安然无恙,
我知道伤在哪里了,不能说。
我丢失过一样东西,
和那年在重庆开过的吉普车,
有关联,但很确定丢失的不是物件。
丢了就丢了吧,
反正看不见摸不着。
这样自我安慰多少有点阿Q,
一支钢针扎进身体,
隐隐作痛。
吉普车是在酒后忘了停放的地点,
一周后被警察朋友开回来,
只是多了很多灰尘。
和车一起丢失的是什么呢?
那个夜晚的星星和月亮不喝酒,
却被一道闪电剪辑,断了片,
再也想不起来。
那时候厮守一颗星,
错过了蓝天白云。错过只是,
时间推迟了,而已。
蓝天的蓝不藏刀斧,蓝得透彻,
白云的白没有瑕疵,白得干净。
蓝天在上,白云在上,
遇见蓝天白云没有人不自惭形秽。
所有身外之物开始脱落,
虚荣、自恋、得失的计较,
都是头皮的屑。过去就是过得去,
转过身,又是一片芳草。
很多事心照不宣就够了,
舍了的,可以得,可以不得。
睁眼闭眼之间,
在梦的边缘辨别这个城市。
府南河楚楚动人的样子,
九眼桥喝嗨了的样子,
夜幕挂满霓虹的样子。
睁眼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闭上眼睛,
才看见这些形形色色。
眼见为实越来越不可信,
看见一堆笑,
看不见笑里藏的刀。
十字路口目睹一只蚂蚁,
横穿斑马线,看见肇事的车辆,
看不见血。
我看见和我看不见的,
都不能指认。
这样的情形已经很久了,
让我自己跟自己纠缠不清。
在城市进入深睡眠以后,
我的另一个我,游离,
我的灵魂出窍。
我就是埋伏的天狼星,
在天上看,看城市揭开面膜,
看赤裸裸的人。
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
迷迷糊糊我进入了自己身体,
从哪里进入不得而知,
但我是自上而下,有坠落感。
与大圣相遇的时候,
没看见妖精和妖怪。
五脏六腑犬牙交错,
无休止的博弈和厮杀,
并不影响我面对世界的表情,
真诚、温和而慈祥。
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
向每一处伤痛致敬。
我和悟空相见恨晚,
一个眼神可以托付终身。
从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胆囊结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悟空说,妥妥的,
比我师父的肉肉更金贵。
肠道里巡游十万八千里以后,
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谁是谁?
看见自己手执金箍棒,
站在身体之外,一路昂扬。
天地之间有祥云驾到,
额头上的时间,年月日不详。
然后,夜里多了很多追灯,
从不同的方向追踪我。
在追灯与追灯的缝隙间,
有一张红木八仙桌、一壶酒,
空置七个座位、七个酒杯,
想象七个人陆续到来。
看不见他们的五官,
他们说自己的方言,
而且自言自语,滔滔不绝。
我发现他们看不见我,
根本不知道是我摆放的酒席。
此刻有一束光打在桌上,
像一把利刃划过,
几只被切割的手有点惨白,
酒杯稳稳当当没有泼洒。
我的酒杯,和我又一次失踪,
夜继续走向纵深,
再也不会有人与我萍水相逢。
我的欲望一天天減少,
像电影某个生猛镜头的淡出,
舒缓,渐渐远去。
曾经有过的忌恨、委屈和伤痛,
一点一点从身体剥离,不再惦记,
醒悟之后,行走身轻如燕。
我是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
读懂了时间。星星、睡莲、夜来香,
它们还在幻觉里争风吃醋。
天亮得比以前早了,窗外的鸟,
它们的歌唱总是那么干净,
我只想和它们一样。
我的七情六欲正在清空,
但不是行尸走肉,过眼的云烟,
一一辨认,点到为止。
我有一个梦,
在不确定的时间里重复出现。
记不住它出现的次数,
记得住情节、场景和结局。
这个梦是一次杀戮,
涉及掩盖、追踪、反追踪,
和亡命天涯。
我对此耿耿于怀,
这与我日常的慈祥相悖,
与我周边的云淡风轻,
构成两个世界。
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
才是真实的我。
我与刀光剑影斗智斗勇,
都有柳暗花明的胜算,
甄别、斡旋、侦查和反侦查,
从来没有失控。
而我只是在梦醒之后,
发现梦里那些相同的布局,
完全是子虚乌有。
夜有所梦。
都说春梦里的对象很陌生,
对此我将信将疑。
我的梦不在春天,没有斑斓,
夏、秋、冬里没有春。
我梦里都是神出鬼没,
那天神对我说,
赐你万能权力,诅咒你的敌人。
我在手机上翻检所有的名录,
都笑容可掬,没有。
鬼又过来,拿一帖索命符,
去把你身边的小人带来。
我省略了学生时代,从职场过滤,
也找不到可以送帖的人。
世界很大分不清子丑寅卯,
习惯忽冷忽热的面具,
看淡渐行渐远的背影。
与人过招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轻易指认敌人和小人,
自己就小了。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光荣了,
也要让我的血稀释成泪,
以泪洗面,比血水干净。
裸露是很美好的词,
不能亵渎。只有心不藏污,
才能至死不渝地坦荡。
我喜欢石头,包括它的裂缝,
那些不流血的伤口。
石头无论在陆地还是海洋,
无论被抬举还是被抛弃,
都在用身体抵抗强加给它的表情,
即使伤痕累累。
我的前世就是一块石头,
让我今生还债。风雨、雷电,
不过是舒筋活血。
我不用面具,不会变脸,
所有身外之物生无可恋。
应该是已经习惯了被踩踏,
明明白白地垫底。
如果这样都有人被绊了脚,
那得检查自己的来路,
我一直在原地,赤裸裸。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所以面对你就是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和根底,你的小道具,
比熟悉的我自己,更明了。
你是不是你不重要,
你在和不在也不重要。
镜子面前我看不见自己,
别人的眼睛里我看不见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错觉。
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
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
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
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我的祖籍、出生地,
我的姓氏、名字、阶段性的身高,
我血脉里的嘉陵江和长江,
水流沙坝的赤条条,
衣冠楚楚的标准照,
都在这里。
朝天门放飞的那只风筝,
带我去了另一个城市,
安逸、散漫,风也柔和,
盖碗茶滋润了与生俱来的干燥。
干燥在我的母语中注入性情,
比文字本身更凶猛,
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与我现在的温文尔雅,
相距300公里,间隔一杯酒。
酒,可以删繁就简,
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相亲相爱。
重庆,成都,生活的储存与流放,
我身在其中,健在。
我叫梁平,省略了履历,
同名同姓成千上万,只有你,
能够指认,而且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