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致低头劳作 [组诗]
2023-10-11徐俊国
诗人徐俊国
地球那边,士兵挖堑壕,
挖塌了小鼹鼠的家。
盲诗人因此拥有了
词语齐鸣后的沉默。
爱母语,更爱那沉默。
我语速慢。慢,
正是心之所求。
而沉默后的词语齐鸣,
亦让人悸动。
地球这边——那头孤鲸,
——喘着波光,
粼粼向前。
一眼望不到底。
像一个疑问,那么深。
抽水机突发故障,
一首关于灵魂的诗,
卡在结尾。只好暂停工作。
趴在井口,似乎能看见
水位在回升。四周安静,
如元气大伤后的自愈。
清凉的空气,
一圈一圈,扑在脸上。
恰在此时,传来一声
钴蓝色的独唱。
那是一位穿着花斑的先生,
从地球的深喉里,
……喊我。
为什么那么突然……
而且,只喊了一声。
就像什么也没有
发生过。
蜻蜓点水,
作为一种批评方法,
被频繁使用。
于是,倦怠便成了
全世界最蓬松的哲学,
我也忍不住,去抱抱它。
它生于反抗,卻
并无敌人。
春天真的是一场浩劫,
美学的泛滥,无人担责。
偶尔的仰视并不低人一等。
无论怎么看,
螳螂的卵鞘,
都像镶嵌在枝条上的
微型纪念碑。
我不能无动于衷,
漠然地经过它。
常见的植物认得差不多了,
周边的风景,也已熟视无睹。
生活平铺直叙,
处处是被叹息过的痕迹。
暖意洋洋的时刻,
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穷尽一生,是否能完成一首
没有头颅的长诗?
人到中年,形神兼备,
只需一种
寒光一闪的修辞,
便可凛冽起来。
阵雨后,樟花成泥。
春光的哮喘,诱发又一波暗香。
世间诸事,见是见了,
苦思而无解。
抱琴于罗汉松下,
依然找不到一个伤筋动骨的比喻,
来概括头顶的覆巢。
我的痛惜还在于,
更多的爱,爱得无法彻底。
夜鹭拖着小辫子,
穿过桥洞,又来穿过我。
暂时忘掉肉身,
去《富春山居图》里飞一飞?
雨后,更多的爱,给芭蕉。
因为它总是旋转新叶,向上突破。
我的江南诗,恰好需要
一个站起来的涡流。
鹊巢里,乡愁孵下毛茸茸的意象。
耳蜗里,那被伤害的,
啁啾着曙光,重新回来。
六点是母性的,因芬芳而愉悦。
四月的礼物是一缕蓝光,
在橘花上溅出象征主义的甜味。
无论明天怎样,
总得有人向世界说“早安”。
我曾把你当成唯一的听众,
也是这礼貌,这善意,
表达过多年。
又一次,早起,推窗望远。
读帖,临字。力透纸背。
当《祭侄文稿》腾起白雾,
上满弦的闹钟,
此时,又开始战栗。
透过千曲菜与梭鱼草的裂缝,
近距离观察细裳蜉,
半透明。尾丝,三根。
网状薄翅,立于后背。
它过于小,过于轻,
风轻轻弹奏,
就加快它的短命。
清冷的溪流必有尽头。
尽头那位钢琴师,
过于投入,不知学生散尽。
他刚刚弹奏完
远山谱好的天际线,
肩胛骨,有点疼。
千曲菜与梭鱼草的缝隙里,
钢琴师像一株高大的向日葵,
摇晃着,向细裳蜉走来。
他,即将撑满我的望远镜。
晨遇怀孕的母兔浅眠于斜坡之斜。
通往荷塘的小路,
引导我,蜿蜒前行。
幸福并非今日得到了什么,
而是昨天拒绝过多少。
薄雾撤退,鸟落肩头,
即可荣获一颗孤迥之心。
我有蝼蚁之悲,抬头看见绶草。
这蓬勃生长的惊喜,
近乎治愈。
因为瑕疵在身,
更要克服这四处漏风的世界。
螺旋攀升的小花哦,
足可视为自救的阶梯。
美好时光,永不歇脚。
荷塘暗示的这条小路,
我愿它一直这样延伸下去。
浩瀚星空下,牛背塘
几乎成了悲壮的代名词。
十八岁的某个黄昏,
让我震撼的雪花狂舞,
其实是千万对蜉蝣,
举行空中婚礼。
朝生暮死,说的是
以秒争取的神圣吧。
微如灰尘的爱人,
有的被风吹走,
成了肥料;
有的携带着卵块,
在十八岁的星空下,
铺天盖地,
一批批,完成水葬。
挖春笋时,
挖出冬眠的大龄泽蛙。
下地太早,万物
还没有做好萌发的准备。
愣了半晌,我把它捧回窝里,
盖上厚厚的腐叶。
溪水向鹅塘村流去,
我洗了洗脸,想念父亲。
希望他感受到一场早雨的祭奠,
选择一朵灯笼花,重新出生。
生活还得继续。
我继承父亲已有的年龄,
从82岁开始,
辛勤劳动,春耕秋播。
樱花完成最后一朵凋谢,
我开始写第一首诗。
悲喜鸣响于左耳右耳,
岁月之甘苦,此消彼长。
弯腰走过小菜园,
为了让母羊高于我。
关于春天,总有
用不完的善念和好意。
又见箭舌豌豆。
如果停下来,它会
攀上我的脚踝,
迅速开花。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再好的修辞,
也休想把我占领。
今天在菜园劳动,
想起晚年。涛声是蔚蓝色的。
每一朵鸢尾花,
都举着小小的喷泉。
小小的喷泉是蔚蓝色的,
它可能,浓缩了整个宇宙。
蔚蓝色的事物,可以说出更多,
呼吸和沉默是蔚蓝色的,
一本书的封面也是蔚蓝色的。
一个书生刺破手指,
为他的时代,写下一行滚烫的诗句。
今夜,我头顶一艘巨大的沉船,
想到爱和牺牲,想到永生。
多少年来,摆渡者的眼神和灵魂,
一直是蔚蓝色的。
波澜不惊。无荣,亦无辱。
以冥想结束一天,
一片空白,
更容易抵达黄昏。
清理庭院角落,空酒瓶插花。
搬来木墩,观虾。
看它擦着细沙游泳,
我也透明起来。
收集的雨水,已足够陈旧,
正好喷洒松萝凤梨。
愿它无中生有,愈加蓬勃。
突然想起京剧中自刎的老将军。
一个人死得干净,
他的葬礼,
应该是一场鹅毛大雪。
灰绿灰绿的胡须,
风摸了摸,
我也摸了摸。
阳光是在鹪鹩的脊背上摔碎的。
日常即无常。
总有一些东西,
擦着世界的聋耳朵,
发出微弱的闷响。
一部关于幸福的哲学著作,
只字不提几只蚂蚁断了几条腿。
过于空洞的表述,
无异于残疾。爱也是。
我低头劳作,
为了看清嫩芽像一个汉字,
偏旁里有个膝盖,
弯曲着小小的火苗,
反对風
对它的概括。
一概括,就灭了。
清明前,反复梦见
一个孩子,饿着肚子,
向地平线跑去。
天空没有掉下几颗星辰,
供他晚餐。
苍穹用一只神秘的空碗,
收走孩子的呼喊。
蹲坐地上。扯下一朵野花,
蹭了蹭脸。
■的黑暗中,
一束微光,
从雄蕊上站了起来。
那是父亲,拿着
即将没电的手电筒,
向我,走来。
水瓶座迎来冥王星。
带着时间的期许,
我饲养的,
我劝慰的,
暗地里,重估自己。
竹节虫模拟枯枝,
因为过于真实而死去。
豆娘喜欢站在花蕊上,
婀娜身姿,化解危卵之势。
不做呼啸的弹片,
只做灯笼花的萼片,
覆瓦状排列。
这样,也挺好。
“花降的天空不灭的歌。”
反复听这首歌。
是飞机模仿飞鸟那样飞过,
还是生活模仿艺术那样生活?
我站在铁线莲上尖叫,
天空掉下羽毛和铁锈。
有破碎,就有缝合。
深夜,白鹭叫了一声,
换成另一只腿站立,继续睡去。
就像男孩在梦里哭了一声,
母亲换了一只翅膀,
搂着他——
这个还没长大的男子汉,
体内翻滚着两种人生:
飞鸟与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