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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斌的诗 [组诗]

2023-10-11黄斌

诗潮 2023年9期
关键词:周子琴台

诗人黄斌

听一夜东山的秋虫

我小小的睡眠 似有若无

清晨打开纱门 见两三片落叶在脚

像刚刚摘下的昨天的自己

事物本然的样子让我体验到完美

一团湿泥 干泥 一块土

这是泥土的本然 或许在某些人眼中

它们是污浊的 或不洁的

但并不妨礙它们滋养植物 种出粮食和蔬菜

泥土又何尝不是人类的本原呢

生死于兹 不需要任何报答和感恩

不惜供奉出肌肤和血肉 在无言中包容

泥土如此 本然的事物无不如此 它们的

完美是前定的和谐 不需要美也不需要美学

我在山中遇到的土家风雨桥

黑瓦和木头已经很陈旧了

河中的两个青石墩支撑着它

桥内的梁柱榀 还有两端的

围栏和长条座 剥落的油漆光影斑驳

从外形上看 它像一个传统民居

像一个普通的小户人家积淀的时日和光阴

但它是桥 基本功能是为人从此岸

到彼岸 提供过河的便利

而风雨桥似乎增添了更多功能

把桥 变成了一个像家庭一般的存在

不仅可渡 而且还可以遮风挡雨

可以坐下歇歇脚 也可以相会和赋别

风雨桥把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重叠在一起

那个设计风雨桥的人 把温度也设计进去了

我走在桥上 感到不仅有庇护 还有安慰

春三月的周末 在家烧水煮茶

拿起一本巾箱本的《李义山诗集》

或袖珍本的《坛经》 翻一翻

看到哪页是哪页 窗外

天空是灰色的 楼房各有各的

色彩 桃李已谢

绿树在楼房之间深浅不一地穿插

天空 楼房和树 都是沉默的

只有鹊鸲 在清亮欢乐地叫着

在啜茶入喉之际 我感到

我们的存在都已被鸟鸣表达

形而上的凝视是没有知觉的凝视

它没有形象 不像一束激光

而是一种模糊宽阔的笼罩 甚或气息

我们无法直观 也不能想象

万川映月只是它的一个喻体

但形而上的凝视从根本上穿透了我们

我们是一群游动的鱼 一群堆积的土豆

一群在草原上奔跑逃生的麋鹿

它凝视着我们每一刻的现场直播

但没有反应 形而上的凝视只是凝视

春风的和煦是诚信的

因为我们不能把倒春寒

视为违约

吹面不寒的流体

泽被草木和土地

这精确的滴灌

普遍而又具体入微的爱

你看它细腻地剥开一层层笋衣

生成披满茸毛连衣裙的绿竹

把树皮切开一个个小小的豁口

蹿出绿芽的拐杖和花朵中的托盘

春风在我们这个世界病房里

是一个穿着有腰身制服的小护士

你看 在她粉色的背影中

一个冬天的病人忘了插在他血管中的针头

把一个普通的地点变身为

一种文化的第一推动的地方

是琴台 那聚合了偶然和相遇的

突然碰撞和相契的地方

是琴台 那把全然的陌生

通过一曲聆听而骤然变成知己的地方

是琴台 那挥手一拨

消除了各种不可能性的地方

是琴台 那把情感中的高山和流水

呼唤成声音的地方 是琴台

那确证了人性的共通感的地方是琴台

那把听觉入乎心灵的路径

体验清晰的 是琴台

那把美可以毫不折损传递出去

并能全部接受和共鸣的地方是琴台

那把单个的人完全映照并纤毫不爽的镜子

是琴台 那克服了人身的皮肤和骨骼的壁垒的

是琴台 那莫逆于心的默会和刎颈相交的友谊

是琴台 那不远千里手捧着心走

只呈现出心的莹洁的地方 是琴台

从此 琴台或许是这样一些地方

不管是在哪里 不管是在什么年代

只要不少于两个人 他们不期而遇

并且能毫无障碍地走进对方

这些地方都叫琴台

在城里 没有蛙鸣的夏夜

似乎只有灯光可以随意支取

那些各种年代的建筑

也可以视为互为攻守的碉堡

我猜测城市是我们学习的乌龟仿生学

那些柔软的部分 必须被保护

古老的城墙早已拆去

一如我们千年来枉费的心机

只有江河不废 山川不言

一个个渺小的有机物

在越来越抽象的神经网络中走着钢丝

也许我们通过材料和建筑

离大地越来越远 但又并不适合居住于太空

回归自然 已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能赋归去来 应该是陶潜的历史幸运

哪里还有一个本然清新的自然在等着你呢

我或许只能期待在某个王化不到的僻野

小住两晚 并且耳朵里

早晨是鸟鸣 晚上是蛙鸣

树叶挂满了深秋的黄油漆

红油漆和棕色油漆

这让我想起了印象中

沈从文弧线的色彩

沈从文曾画过一张边城的草图

笔直的陆路绷紧如弦

水路蜿蜒弯曲如弓

水陆衔接起来的通路

让我感到一种山川的紧张

在这张弓的底部

凤凰古镇璎珞一般散开

这张草图虽然是线描的

但我乍一看到

便感觉身入其中

我的老家也是这样的

蟠河绕出一个大的弯子

分隔开湖北新店镇和湖南坦渡乡

在水陆相交的地方

古镇也沿着河道散了开去

这种同构 让我一直不能释怀

爷爷曾在长丰公社摇渡船 收钱一分

船上有粗茶水缸 竹筒放在木盖上

我有时在船上

有时在河滩上捉小螃蟹

四季的色彩 都在我身边不远的山上

现在 蟠河也是我心中的一根弧线

虽说我一直没有画下它

世人皆知周子的《爱莲说》

一笔彤管 以天空为纸

书写自然之美文

哪里还有这么完美的相契呢

不过 我猜测周子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只是给世人一个具体可把握的意象

菊 牡丹和莲 都有视觉上的刺激性

不同的人会为不同的花朵倾倒

我之所爱和彼之所恶是共时性的

撇开那些道德主义的说辞

让美能够恰切生长才是最重要的

我钦佩周子的地方在于

周子不除庭草 只要它能生长出来

就不要惊动它 这是周子的行 这种成长

超越了所有的蓄意奋斗和设定目标

它只是不得已长了出来而已

周子的回应 也只是让 让它是

让 我相信这就是他的理学和形上学

并且一直要让到一根野草长无所长

“独汲寒泉鸣细绠

静听漏鼓下高城”

夏夜 我忽然想起了这副对联

那是曾国藩抄写的陆游的两句诗

十多年前 我一直用它

作办公室电脑的屏幕背景

曾国藩的字我很喜欢

峭拔 如折钗股

方正 如洵美君

平正坦荡 锋芒闪耀

陆游这两句诗无疑也是极好的

夜晚如此安静

只听得到麻绳在井沿摩擦而出的汲水声

我似乎感觉那清凉到寒的泉水

立刻就会顺着细绠 来到手边

接着把清凉一口口沁入喉咙和体内

陆游和曾国藩 都是经过世间丧乱的人

这深夜独汲寒泉的一景 其实多么稀有

我像看到 井沿青石上的那一条条凹痕

都是日子那珍贵的太平反复磨出来的

曾涤生之所以选择陆游这两句

一定有他独特的逻辑

想来彼时南京已克 东南太平可期

如若百姓饮食无着 城市世尘不扫

哪里会有漏鼓来敲打着这深夜的时辰

作为马 最理解我们的是诗人杜甫

他不仅生动精确地刻画了我们的形和神

并且写道 真堪托死生

道出了我们所有的马的内心

他在长安的大街上

看到过从中亚一路奔腾而来的我们

那是高仙芝将军提供的旅游福利

我们作为审美符号 在中原美术界流行

但我们热爱的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而不是长安 那里的水和草

才是世间最清洁的允诺和满足

是我们生命中的一切

中原的盐巴和干草 要么太刺激

要么太涩口 具有城市中所有产品不新鲜的

品性

我们最痛恨的是蒙古骑兵

他们为了自己赢得土地 城池 财富和女性

完全不把我们当牲口使

任由我们力竭而死 倒毙中途

我们也不喜欢孔子

明明是家里的马厩失火了

他老人家下班后的第一句话

竟然是问 伤人乎

他是个人类中心主义者

心里只有人芝麻大的那点事

我们还讨厌燕昭王

用我们的遗骨作为招贤的诱饵筑台作秀

在历史上 宋国人庄子

才是我们真正的知音

他欣赏我们身体本身的完美

和生命的自足

他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伯乐这些技术理性主义者

对我们生命权利的践踏和戕害

我们天生即是草原之子

在草原上 放开四蹄奔跑

是我们游戏的自由

低头小口吃草 喝水

是我们满足的自由

以前我很喜欢磨墨

好的松烟墨里 加入了麝香和冰片

磨墨时满室生香 头脑清明

闲逸的心里开始隐然构想着字形

和墨在纸上牵引出的效果

当时我喜欢董其昌和王文治的用墨

淡灰的笔画中 凝结着一道细细的

浓色墨痕 那种趣味不可名辩

磨墨也是磨心 有时不免急促

写在纸上 那浓的墨线颗粒有些粗大

笔墨的味道相应差了不少

那是失败的经历 好在我素性慵懒

加一点耐心 磨到一砚淡墨将成

便即放下 试试笔 再看有什么欲写的诗文

黑大光圆我是不大喜欢的 有点胀人

淡墨中的隽永和书卷气 像坦腹东床的王右军

我的磨墨经验启示我

与其去做浓墨宰相 不如做个淡墨探花

生命是细胞和分子 而不是比特

再复杂的算法也无法列出爱的方程

所有可能的美都拒绝数据

乡愁更接近于形而上学

是曾经生活经验的热乎乎的法相

和彻底丧失后无可挽回的痛悔

数据 不过是乡愁的修辞

超越物品价格的 不是价值

而是无价 锱铢必较的市场

目的是实现拒绝数据的公平

每一个被体检报告控制的身体

都是一个被数据奴役的身體

类似的还有网购打折和卖场活动

这些狙公赋芧式的朝三暮四的游戏

数据只有在审美的意义上才可被接受

其他皆油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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