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如也——王徽之
2023-10-11王志安福建泉州
◆王志安( 福建 泉州 )
1
“你本不该来的。”
“但我还是来了。”
“你确定要进这个园子?”
“是的!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这里面的东西不属于你。”
“那又如何?我知道它在等我,虽然我从没对谁说起过。”
黄昏,夕阳很美,一抹橙红斜斜地照着。终于来到了这个园子前,眼前的园子简朴又有些许落寞。围墙的窗棂中映射下来的婆娑令我有些亢奋,我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唇角轻轻挑起,写满了不羁。
我叫王徽之,琅琊王氏一脉。你可以不知道我,但不可能不知道我的父亲—王羲之,那个被后世称为“书圣”的男人。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手推开了门,时间似乎凝固了,一段旧时光被开启。
这是一只洁白无瑕的手,纤纤玉指,风华绝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手,握住了就不忍松开。
来的路其实不算远,但潜意识里我感觉仿佛走了数月的时光。
2
数月之前。
我暂住在朋友的宅子里,庭院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走到中央站在那里就成了唯一的风景。三杯酒下肚,我寻思着是不是该把这座宅子盘下来,布置一些假山奇石,栽种一片竹林,若有一洼池塘,塘中数十尾欢快的鱼儿更好,人生苦短自当有所乐。然而想想还是算了,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收入囊中之后或许就倦了。
但,种一片竹林还是可以的。
“咱们只是暂时住在这里,有必要如此吗?”
“何可一日无此君?不是自己的宅子又如何?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
月光如水,风吹来轻轻荡起一圈圈涟漪。
紫竹林拔然而起,紫色的枝干、紫色的叶,还有紫色的心情。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戏剧性。很多时候长辈们的那些故事听起来蛮无聊的,但百无聊赖也是生活的一种,我要学着去适应。
就好比我那个天下皆知的父亲,长相虽然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可也是公认的飘逸若仙、帅气逼人。据说那天外公到家里来寻女婿的人选,其他叔伯长辈都梳妆打扮得油头粉面、光鲜亮丽,只有父亲他居然敞开了衣襟,袒胸露乳,躺在竹床上悠哉地哼着小曲,一副完全与他无关的样子。我猜想外公那天出门应该是被尘土蒙蔽了双眼,居然看中了这样一个另类。
很多年以前,我就一直在问父亲,那天他是不是故意的。他笑笑,“今天天气不错哦,去写写字一定很有感觉”,然后扭头就走了。
“这老狐狸!”
狐狸其实并不好对付,特别是上了年纪的狐狸。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因为我在面对大将军桓冲时也是这样说的。
3
桓冲是大司马桓温的弟弟,一样的位高权重。我在其手下任骑曹参军。
我曾经问过自己,是不是喜欢入朝为官?答案可想而知,我如此的懒散。琅琊王氏是个大家族,几乎每个当家的男人都有一官半职,虽然不太符合我特立独行的性格,也只能作罢了,至少还能混几个钱花花。
男人的尊严能用金钱来衡量吗?不能!所以男人的尊严不值钱。
就这样随大流吧,骑曹参军就是养军马的,跟牲口打交道至少比跟那些尔虞我诈的人打交道来得惬意。
“徽之,我手下能人太多了,我都忘了你是在哪个部门工作了?”
“您不说,我自己都差点忘了,天天看着马来马去的,应该就是骑曹或者马曹之类的吧?这官是几品职衔?”
桓冲翻了翻白眼,“带的兵越多官越大,你养的马有多少呀?”
“这我要问问我手下的人,看着挺多的,不过也没具体去数。忙得很,哪有那闲工夫。”我缓缓地嘬了口茶,还是新茶好啊,浮生若梦,有梦就不会苦涩。
“那最近战马死的多不多?”
“我连活着的有多少都还没搞清楚,哪还管得了死去的有多少?这茶新沏的,您试试,沁人心脾,荡气回肠啊!”
眼前这个人似乎比父亲还难以对付,这样扯皮他依然能平静如水毫无波澜。
“真的是好茶!比我府上那些粗枝俗叶好了不知数倍。”他顿了顿又说道:“你来我这任职也有一些时日了吧?做了不少工作了吧?”
都说城里人套路深,一不小心就着了道了,只不过我也是城里人,老狐狸的子嗣肯定也是狐狸。
“西山的早晨,空气很清新、很舒服哦!”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4
我知道他心里有气,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了解一个人并不代表什么,何况我们两个互相了解对方,同在一个屋檐下,仰望天空。
终究还是他的官比较大,因为三天后的一个早晨,他叫上我一起出门。去哪里没说,去做什么也没说。他坐在马车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无所谓了,我慵懒地坐于马背之上。
马是一匹好马,可日行千里之良驹,通身雪白,从头到尾没有一根杂毛。我是骑曹参军,其他的不敢夸口,找一匹好马还是如探囊取物一般。
别看我平时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骑射本领并不逊于其他军士。虽是疾驰却一丝零乱都没有,我开始沾沾自喜于自己颀长而稳健的身姿。脸上带着淡淡流转的光华,一袭宽松华丽的白色锦袍,领口微微敞开,白皙而干净的肌肤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鲜活,耳畔隐隐传来柔柔的一声“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的时候”,天边霞光彤红变幻着异样的神采。
摸了摸略有些发烫的脸颊,我为自己的大胆感到小小的羞臊,当然仅仅是偶尔。
更多时候,论帅,我依然是当仁不让。
“咦,下雨了!”翻腾的思绪戛然而止。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眼前的色彩忽然被掩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曲在脑海里回响着。
雨倾盆而下已容不得再多想,我迅速地下了马背,转身跃上桓冲的马车。这厮依然冷着脸,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我。
“你别误会,虽然你长得也还在审美范围之内,但我没有断袖之癖。更何况我家娘子的姿容虽算不得倾国倾城,可也不至于让我移情别恋。外面雨太大,我就是进来避避雨。还别说你这马车挺有品位啊。”
“看你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和你计较岂不是跌了我大将军的身份。既然进来了就和我聊聊最近有什么趣事没?”桓冲斜躺在座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天下间千千万万事纷纷扰扰,若是没几个趣事,即使喝着莼菜羹、吃着清蒸鲈鱼也会觉得没什么滋味。若是没几个趣事,岂不辜负了我这般帅气逼人的容颜,世间万物不可辜负者屈指可数,容颜算是其中一个。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扭头对着桓冲诡异地一笑:“你觉得我帅不帅?”
“小子别得瑟,又在耍什么花花肠子?沙包大的拳头见过没?有话就直说,小心我揍你一顿再把你踢下车。”桓冲晃了晃拳。
“听说过苻宏这个人吗?”
“知道啊,前秦皇帝苻坚的儿子。淝水之战被咱打败后,苻坚遇害,他带着家族数千人南渡投奔咱们。虽然平时一副牛逼哄哄的屌样让人看着不爽,不过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博闻多才、丰神俊逸。他惹到你了?”
“那倒是没有。谁这么不开窍,敢惹我这样的型男,自己不憋屈吗?不自惭形秽吗?欸?!你别拿这种眼光看着我,再看我就当是你也嫉妒我的容貌了哦。”不理桓冲鄙夷的眼神,我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时候。
5
无聊的一个早晨。
我想着好久没去谢安那蹭茶了,一时兴起就屁颠屁颠地去了,才发现苻宏也在。谢丞相很忙,就让我和他坐着聊聊天。
我和苻宏是第一次见面,谈不上任何了解,面对一个陌生人我能和他聊啥?虽然我是那种随便起来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但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吗?当然不是。
就这样相互默默地凝视着,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我当时记得很清楚,足足过去了一刻钟又一盏茶再加一炷香的时间,谢安终于回来了。
“哎呀,谢丞相您再不回来可就蒙上了谋财害命之罪了?”我悻悻地说道。
“我让你俩坐着聊天加深一下了解何罪之有呀?”谢安很是疑惑。
“人有三急,我一泡尿憋得甚紧,可是碍于和苻兄第一次见面,大家又都是才高八斗的斯文人,这等粗鄙之语实在是难以启齿呀!既然您来了,我就要赶紧去放松一下了。”我匆匆地往外跑。
“你倒是说说你对苻宏兄的初次印象如何呀?”后面谢安的声音传来。
“也就那样,和正常人没啥区别。”我远远地扔了一句。
“哈哈哈,你小子果然不地道,不过我喜欢。”桓冲捋了捋颔下的胡子,开心极了。
马车外,雷声隆隆,雨并没有要变小的意思。
“这只是其中一件。如我这般天纵奇才,隔三差五不整点好玩的事情来真是白瞎了我这……”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桓冲一个手势拦住了。“打住!你那些不要脸的自嗨的话就别讲了,不说那些也噎不死你。直接说事!”
我摸了摸鼻子又眨了眨眼。
又是一个无聊的早晨。
我想着好久没去谢万那蹭茶了,于是屁颠屁颠地去了他的府上,没想刚到门口就看见支道林老和尚也在座。看见他拽拽的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块出,好好的出家人不好好钻研佛家典籍,学王弼、何晏那些人谈玄,注释了庄子《逍遥篇》,把我老爹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的。
我冲上去就指着他光秃秃的脑门说道:“老林,你如果头发胡子都俱全的话说不定会更帅哦。”
“林公已经是人中龙凤了,你看看他的眼睛。那眼睛深邃而明亮,仿佛能洞悉一切,你心底最深处的黑暗与污浊在他的眼光之下也会无所遁形。不过,林公你怎么能比王子猷更有气质呢?这家伙平时可都是自诩容貌无双的,你这样简直是在蹂躏他的尊严,把他的尊严按在地上狠狠地摩擦啊。不要怪我没提醒你,林公你会被骂的哦。”谢万脸上有着些许幸灾乐祸的笑意。
我赶忙拢了拢衣服,把胸口捂得紧紧。“我可是个很单纯的人,不要妄图欺负我这种纯情美男。”
“果然有趣,连支道林这等高僧你都敢挑逗,碰到你和谢万两个活宝也是他遇人不淑了。老林没什么反应吗?”桓冲的脸上居然呈现出了和谢万一样的表情。
看到这,我心中一阵恶寒。
“和你说的差不多,他说他堂堂七尺之躯就交付给我们两个了。你说他要是个美女我们还勉为其难收下了,你一定没见过一个老和尚硬要委身的楚楚之态……,我和谢万两个赶紧闪了。怕了他了,多呆一瞬儿都会觉得反胃。”我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看着桓冲,“不过,现在我突然觉得如果你把头发和胡须都刮了,一定和老林一样有气质。”
“滚!”桓冲脚刚要抬起之际,我识趣地跳出了马车。
天放晴了,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6
如我这般懒散的人也不是每回都骑马的。
偶尔在溪中泛舟也是很闲适惬意的事情,与桓子野相遇的那天我就坐在船上。
船沿着岸边晃晃悠悠地飘着,一如我晃晃悠悠的心境,虽未有什么烦心琐事,但总也不能平和。就驶向心灵到不了的地方吧,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有时候,你以为的归宿,其实只是过渡;你以为的过渡,其实就是归宿。
“你们看,岸上走着的那个人是大音乐家桓子野!他的笛子吹奏当世第一!”船上小迷弟们兴高采烈地喊着,清粼粼静谧的溪水仿佛一瞬间喧闹了起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一直静不下来了,这个人我念念不忘许久了。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素不相识、相隔天涯却能被相互吸引,或许每个人都会在别人的故事里经过然后活成另外一个故事。
“童儿,你上岸去告诉桓子野,我王子猷心慕已久,想听他吹奏一曲。”
笛声飘渺,悠悠地在水面轻舞,“梅花一弄,弄清风;梅花二弄,弄飞雪;梅花三弄,弄光影;暗香浮动,水清清。”
好一曲《梅花三弄》,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颤。“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别来闲整钓鱼竿,思入水云寒。”
笛声渐行渐远,直至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原本空荡荡的心一下子被填得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什么了。
终究是没有和桓子野说上一句话,依旧是素未谋面。不见就不见吧,我不见的人他算一个,戴安道也算一个。
我一生当中百无聊赖的日子十有八九,想起戴安道也是在那样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那会儿我在山阴。
半夜里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无穷无尽的雪花从天穹深处飘落,不一会儿功夫,万物就被隐去了形迹,白茫茫的一片显得格外地空旷、辽阔。
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索性把门窗都打开吧,我起来温一壶诗歌就着月色下酒,别有一番风味。左太冲文笔流丽,《三都赋》十年写成,大家竞相传抄,一时洛阳纸贵。其实他的小诗也很不错,比如这首《招隐诗》,“弱叶栖霜雪,飞荣流余津。爵服无常玩,好恶有屈伸。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诗是好诗,酒是好酒,人却寂寞,面对如此美景怎能没有好友共赏?
心灵上的触动总是在不经意间。一颗种子入土,春暖之时就会疯狂地长成一片草原。戴安道已经好久不见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剡溪做什么,山阴过去大概二百许里,行船一夜可到。
我是一个心思如水的人、一个放荡不羁的人,来一段说走就走的旅行其实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你足够任性。
鸡鸣处,阳光羞涩地散发着难以觉察的金色,清晨特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戴安道的家就在不远的前方了。
“咱们回去吧!”我淡淡地说。
“您走了一夜的水路,眼看就要到了,怎么不去见见朋友反而就这样回程呢?”撑船的人十分不解。
“兴致来了自然想见,但现在我已没有了见的兴致,又何必要见呢?”
苍茫茫水天相接处,一芥小舟缩成了一个圆点直至消失不见。
7
时空似乎有点错乱了,这个时候的我应该来到了那个园子,我记得我已经推开了门,欣欣然地走了进去。
这不是我的园子,但是里面有我深深喜爱着的东西。
园中层层叠叠的翠绿色,大片的竹林在风中摇曳,竹叶遮蔽间透着斑驳的光影。岁月静静地流淌,不为尘世所打扰,独立、孤高、自由而坚韧。这就是我生命里挚爱的东西,一天都不能没有。
很显然,这是一片新栽的竹林,空气中还弥漫着新翻的泥土气息。我知道这园子的主人是故意引我到这里的,因为我爱竹如痴是尽人皆知的事,何况我又是如此的英俊潇洒。既是故意,我自然不会客气,就当是在自己的天地间行走,世间事唯美人与美景不可辜负。
果不其然,在我游赏完想离开之时,却发现门被锁上了,主人就站在不远处呵呵地看着我,“既然来了,就一起坐坐吧,我这好茶候着。”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受虐倾向,这么简单粗暴的留客方式,我居然一点都不反感。难怪当世美人才女谢道韫会放弃我转而选择了我的哥哥王凝之,我实在是不靠谱啊,也怨不得别人。
就这样,和园子的主人聊了大约三刻钟又三炷香的时间,我知道在第四炷香开始的时候我就该结束了。凭我“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口吐莲花的能力再聊个通宵都没问题,但已没有必要了。
我该回去写点什么了。
8
说起写字,我那个“书圣”老爹自然不能忽略。
但我偏偏要忽略他,在我眼中他还是迂腐了些,“池水尽墨”只能说明他天分一般般。天资极高的人随便写写就相当可观了,就好像我。
不要说谢家、郗家、庾家,就光我们琅琊老王家哪个人拎出来不是一等一的书法高手。不要总说俺们隔壁老王不务正业就喜欢拈花惹草,孰不知在这种偏安一隅的乱世,拈花惹草、清坐谈玄、服用五石散就是正业。写字这种小门道都上不得台面。
不过我弟弟王献之写字还是值得嘉许的,那小手巧得,我见尤怜。所以凡事我都让着他,作为弟弟他更需要得到呵护,他好我也好。
那帮无聊的人没事就喜欢品头论足,动不动就拿无厘头的事情来评定两个人的优劣。上次家里着火,我连鞋都不穿就跑出来了,子敬慢腾腾地让下人搀扶出来,他们就说子敬稳重我毛躁。这帮人懂个毛线,我就是故意的,早早出来看着众人不同的反应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哥这样上档次的人还需要那些胭脂俗粉来评判岂不是太掉份,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子敬有一把琴备受我嫌弃,音阶总是调不准。但他不在乎,他平时寡言少语但一接触那把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每次都弹得不亦乐乎,而我是他唯一的听众,我不听音,我只听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有些人可能永远活在回忆里,回忆里的事可以发生过也可以没有发生过。每当我发呆的时候,总有人会问我在想些什么,我都含糊其词,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每个人对于这个世界都是一个过客,红尘来去终究是一场空,这所有的一切是个谜,我,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