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很羡慕我的生活
2023-10-11姜超
姜超
3月初的北京,玉渊潭公园湖冰消融,蜡梅初绽,而沿着京密运河一路向北,110千米之外的密云水库,仍有30厘米厚的冰层。
建于1960年的密云水库,水域面积为188平方千米,是华北地区第一大水库,被誉为“燕山明珠”。很多人都知道它,但见过它的人并不多。
有這么一群人,他们以水为生,守水护水。他们就是密云水库的渔民。
12年前,郭小超不顾家人反对,成为家里的第三代渔民,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密云水库唯一一名“90后”渔民。12年后,他说:“我几乎去过每一片水域,看过这里四季的景色。我生活在这儿,我的整个青春也在这儿,我没有离开过这儿,也从没想要离开。”
冰封才四五天的密云水库,如一块巨型水晶。在晶莹的冰面之下,一个巨大的白鲢鱼群打着圈儿,绕出一个红色漩涡,如电影《大鱼海棠》中的画面一般,蔚为壮观。
凿冰,打孔,布网……见此壮景,郭小超迅速和几个结伴的渔民分头行动,围出一个直径100米的大圆,想要在鱼群逃跑之前,将它们一网打尽。
“还是慢了。”半个多小时后,渔民们收起网。“只有几千斤,若是能捕获整个鱼群,至少有十几万斤。”小超回忆道。
这样壮观的鱼群,是破冰冬捕的独有景观。“鱼群在水下聚集时,会透过冰层显出红色。踩在冰上,脚底下全是鱼,那种感觉真的像在海洋世界一样,非常震撼。”郭小超说。
最多的一次,郭小超一网便捕了1万斤鱼。“那渔网可不好拉,得使上全身的力气,一般人还真拉不动。”今年33岁的郭小超,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身材健壮,脸上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手指也因常年拉网变成了“鹰爪”。
冬捕既寒冷又考验技术—回温后,冰面出现白色的裂纹,能见度降低,便更难找到鱼群了。也因此,冬捕队伍从几百人变成了几十人。有时抬眼望去,郭小超发现,偌大的水库中,只有自己一人。但他享受这种孤独,也珍惜这一季最后的捕鱼时光。4月1日零点,密云水库便进入为期近半年的休渔期,水库里会投入几百吨的净水鱼苗,直到9月25日零点,开启下一季的开渔期。
早上6点,被燕山山脉包围的密云水库,在东边露出一片镶了金边的鱼肚白。趁着气温较低,郭小超从家里出发,上冰捕鱼。开阔的冰面上,寒风呼啸,郭小超穿着不透风的皮衣、皮裤,戴着围脖、挡风帽,踩着一双套了防滑链的胶鞋。他往身上套了一捆绳子,便大步向水库中央走去,背后拖着的,是一个放着冰钏、冰镐、浮子、钩子、渔网、水耗子的推车。这便是他冬捕的所有工具。凿冰布网后,等待一两天,便可到冰窟窿边收网,大丰收或是一无所获,往往如开盲盒般充满未知。
今天的第一网,郭小超一拉渔网,便感受到了来自水底的巨大牵拉力,他戴上手套用力拉网,身子略往后倾,双脚牢牢扎在冰面上。不一会儿,一条浑身银白的胖头鱼便被拉了上来,紧接着,又是一条……这一网的收成不错,一共收获了15条半米多长、五六斤重的胖头鱼。而运气并不总是这么好,郭小超的第二网,只收获了5条小白条鱼。
“大鱼是可遇不可求的,就算一条没捕上也无妨。捕鱼人,就是豁达。睡一晚,明天又能重开一局。”他笑着说。
“武侠剧里有个词是‘武学奇才’,那我就是‘捕鱼奇才’。”郭小超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
他见过100斤的大青鱼,一片鱼鳞就有鸡蛋大小。那年,他8岁,父亲郭明立35岁。父亲拖着大鱼回家那晚,郭小超又惊又喜,抱着那条比他还高半截儿的大鱼不肯撒手。“我甚至在地上打滚,就是不让卖,想留下来玩。”多年后,郭小超才明白,儿时那种惊喜与不舍,建立了他早期对“渔民”身份的向往。
1960年建成的密云水库里,有着郭家三代捕鱼人的身影。
“042”是秋捕时挂在郭小超8米大船上的牌子,也是家里第一艘渔船的编号。小超记得,那艘5米长的木船是爷爷从白洋淀买来的,陪伴爷爷和父亲捕鱼多年。
爷爷郭德合是20世纪60年代密云水库的第一批捕鱼人,直到60岁才舍得下船。父亲郭明立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当渔民,直到去年春天才退休,也干到了近60岁。2011年,郭小超加入了捕鱼队伍,成为家中的第三代渔民。
起初,父亲极力阻止。郭明立说:“当时想让他干点儿别的轻松一些的工作,不过这孩子干了3天就跑回家,跟我们说,他想捕鱼。”
“3天?不对,是半天。”在郭小超的记忆中,他只实习了半天就跑回来了。“我压根儿就没心思做别的工作,从小到大我的梦想就是捕鱼,不让我捕鱼我就难受。”郭小超说,“捕鱼多好啊,自由自在的。”一说起捕鱼,郭小超眼里就放出光来,“尤其是收网时的丰收感,那是一种攥在手里的沉甸甸的满足感,是其他任何工作都给不了的。”
父亲拉网捕大鱼的场景,是郭小超从小的心之所向。“我爸的捕鱼技术一流,小时候每次看到他捕起一大网大鱼时,我就很自豪,就想跟别人炫耀。”郭小超笑着说。他不是不知道捕鱼人的辛苦。除了冬捕,其他时候,渔民基本都在晚上摸黑捕鱼,一去就是一个通宵。凌晨上岸后,还得趁新鲜把鱼卖出去。回到家时,往往已经是大白天。“我爸经常还没来得及脱掉衣服,就坐在沙发上睡着了。”郭小超回忆着,“但从小我就想当渔民,做梦都想。每年的开渔前的那晚,我都很兴奋。”
2011年的9月24日,郭小超更是激动得整宿没睡着,因为第二天,他将拿到人生的第一张渔民证。他记得很清楚,那年的开渔时间在9月25日下午3点。头顶着烈日,他从乡里领回一本蓝色的渔民证。当天,他就坐船进入水库,开启了自己的捕鱼生涯。
那次捕鱼首秀,他在水库里足足待了一夜,和同伴一起打上來一两千斤鱼。这对一个捕鱼新手来说,是个十分不错的成绩。“在水里我一点儿都不怕,撒网、收网、摘鱼的各种技巧,我比别人领悟得快,做得更好。”在郭小超的认知中,他是天生的渔民。
“随他去了。”看着儿子多年来对捕鱼的热爱和坚持,父亲郭明立最终还是认可了儿子的选择。
郭小超的家在密云的北白岩村,离水库10分钟的车程。家中窗台上摆着各种样式的盆栽,尽管是冬季,家里依旧生机盎然。中间是个50平方米的大院子,5年前,小超和家人商量,给院子装上了透明的玻璃顶,这样就能躺在院子里看星空了。
“我们叫它星空窗。”小超的姐姐打趣道。
密云水库远离市区,周边环绕着绵长的燕山山脉。在这里,白昼的天空总是碧蓝清透,而到了夜间,天空也绝不吝惜展现它的璀璨。
“休渔期,我闲了也去过外地,但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密云最好。”小超说道,“我们这儿是一片净水,干净又清静。现在都说什么‘向往的生活’,我认为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所向往的。”
离开密云,是很多在密云长大的年轻人的梦想。目前,大部分的水库渔民年龄在50岁到60岁之间,即将退休,像郭小超一样的年轻渔民屈指可数。“老一辈的捕鱼人不愿意让孩子再吃捕鱼的苦,年轻人也都更愿意去外面闯荡,找个收入更加稳定、环境更加舒适的工作。”小超表示,村里的年轻一辈中,只有他选择了留在水库捕鱼。
郭小超压根儿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他很清楚也很坚定,他并不想离开这里,他深爱着这片净水,也会像父亲一样打一辈子鱼。
“别看现在山上都光秃秃的,再等半个月,野桃花、野杏花就该开了,漫山遍野的红色、白色、粉色,好看得很。到了开渔时,又是满山的墨绿。而后是秋天,有鲜红的枫叶、黄色的银杏叶。每一季,甚至每一天,水库都有不同的景色。怎么会腻呢?”小超说道。
成为渔民的12年里,郭小超几乎每一天都在水库里待着。开渔期,他以渔民的身份在水库里捕鱼,往往一待就是一天一夜;休渔期,他加入水库保洁工作的队伍里,在水库边捡垃圾,保护他心中的这片净水。用他的话说,他的整个青春都在这里,他熟悉每一寸水域的情况、每一座山峦的景色。
有时候,捕鱼累了,郭小超就把船一停,身子一躺,静静地望着天空发呆。在他心里,山、水和鱼,都是他最亲密、最熟悉的伙伴。
所以一到9月的开渔期,他就格外高兴。一般每年的开渔时间都是9月25日零点,到那时,200多条亮着灯的船争前恐后地冲出码头,而后星罗棋布地散落在188平方千米的水库,如星空一般璀璨。
天上的星空,是闲时的凝望;水上的“星空”,是紧攥的生活。众人摩拳擦掌,向水库施展着压抑了大半年的捕鱼技能。凭借多年经验,小超能从鱼尾甩水的声音判断出鱼群的方向和鱼的大小,然后循声撒网,一个晚上便能捕几千斤甚至几万斤的大鱼。
“我们现在都换上8米长的大船,之前我爸捕鱼用的都是5米长的小船。换了大船,船上就能多装几张渔网,鱼舱也能多装不少鱼。渔民间也会比赛,谁都不想在捕鱼上输。”有时候碰上其他船,他还会用探灯朝对面晃两下,或者喊一声打个招呼。
密云水库的200多艘渔船来自周边8个乡镇,郭小超几乎都打过照面。“如果听到有人唱歌,那肯定是没捕到鱼,在给自己加油呢;如果有人一声不吭,那多半是捕了一大船的鱼,已经筋疲力尽了!”郭小超说。
“丰收当然高兴,但也令人发愁。”捕鱼回来,郭小超和家人经常顾不上疲惫,骑着三轮车去各个村庄叫卖,硬是干上了并不擅长的销售工作。但仅靠这样的叫卖,根本卖不完鱼。“卖鱼可能是当渔民最不快乐的一点了。我享受在水库上的自由自在,以及收网时的收获感,但一旦卖鱼,就身不由己了。”郭小超叹气道。
不过现在,郭小超的这个烦恼正在逐步解决。随着宣传力度的加大,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密云水库的鱼。不少人驱车100多千米来到水库边,只为了吃上一口新鲜的水库鱼。
当地还在水库南岸规划起了一条专门吃鱼的“渔街”,几十家农家菜馆热热闹闹地开了起来,解决了一部分水库鱼的销售问题。不少爱吃水库鱼的游客还特地找到郭小超,留下他的电话。“很多人想吃鱼了,就一个电话打过来,预定当天捕上的鱼。”郭小超说。
2022年,密云当地的渔业合作社与线上买菜平台对接,将新鲜的水库鱼送上了电商销售的渠道。郭小超十分欣慰:“这么一来,我们渔民不愁销路了,食客们也能吃上价廉物美的水库鱼。”
上一个捕鱼季,郭小超共捕了几万斤鱼。忙了大半年后,他打算停下来好好照顾父亲。
对于未来,郭小超没有多想。“踏踏实实,好好捕鱼,好好生活。若真到了不能捕鱼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说道,“那就再寻出路呗!”
(显微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