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者·验证者·质疑者
2023-10-09王纬明
王纬明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指出:“小说家有三种基本可能性:讲述一个故事,描写一个故事,思考一个故事。”《祝福》是鲁迅的经典小说,在这篇小说中,鲁迅为读者讲述、描写了一个叫祥林嫂的女人的悲惨一生。不论是初到鲁镇时三缄其口地“遮掩”其故事,还是再到鲁镇时滔滔不绝地“讲述”其故事,抑或是作为验证者主动“验证”捐门槛效果的故事、作为质疑者主动“质疑”灵魂有无的故事,祥林嫂是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的讲述者、验证者、质疑者。
一、作为故事讲述者的祥林嫂
作为故事讲述者的祥林嫂,为鲁镇的人们,当然也为读者讲述了三个故事,依故事发生的先后次序分别是:逃嫁(被卖)的故事,伤疤的故事和阿毛的故事。
(一)逃嫁(被卖)的故事
初到鲁镇的祥林嫂,是一位新寡的妇女,头上扎着的白头绳,身上穿着的月白背心,都在鲜明地表征着她的这一身份。当然,新寡这一重要情况也得到了中人卫老婆子的介绍证实,但卫老婆子的介绍又显得十分笼统,只说到她领到鲁四老爷家的女工叫祥林嫂,“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至于祥林死后,祥林嫂的婆家还剩什么人,祥林嫂出来做工是否征得婆家人的应允等信息,则一概未有提及,可见卫老婆子对祥林嫂更加详实的情况,尤其是对祥林嫂出来做工的真正意图可能并不十分清楚。祥林嫂“不开一句口”,即使面对别人主动的询问,她似乎也不愿意多谈,“答的也不多”。初到鲁镇,三缄其口“遮掩”其故事的祥林嫂的情况,“直到十几天之后,才陆续”被鲁镇的人们知道。十多岁的小丈夫祥林半年前刚刚死去,有一个严厉的婆婆,还有一个未娶的小叔子。“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可见,初到鲁镇的祥林嫂并不习惯或者说不愿意主动讲述与自己有关的故事,迫于无奈讲述一些,但也是有所筛选和节制的。至于她出来做工的真实意图和心理,则始终不曾讲述过,自然也就没有被好奇的鲁镇人探听了去。祥林嫂这种对自己故事讲述的节制是始终如一的,即使河边淘米“偶遇”“很像夫家的堂伯”的人,大惊失色逃回鲁四老爷家面对鲁四婶的“打听”,她也一如既往地三缄其口。
虽非祥林嫂主动讲述,但祥林嫂被其婆婆抓回去的事情,很巧妙地“替代”祥林嫂“补充”讲述完整了先前残缺的故事,即:她出来做工显然是想要逃避已有预感的可怕事情的发生,自然也就不存在征得其婆婆同意的可能。至于什么可怕的事情以及祥林嫂出来做工的真实意图和心理,则都是诵过来拜年的卫老婆子之口替祥林嫂“补叙”完整的。
至此,初到鲁镇,三缄其口“遮掩”共经历的祥林嫂的故事就显示出了清晰的主题轮廓,即逃嫁(被卖)。虽有祥林嫂婆婆的“替代讲述”和卫老婆子的“补充讲述”,但讲述故事的主角无疑还是祥林嫂,至于这一故事的主题究竟应该被定义为逃嫁还是逃被卖,祥林嫂并未在故事中真正阱述,但祥林嫂用她出来做工这一行动讲述清楚了祥林死后她真正的心理意愿,即替祥林守节。
(二)伤疤的故事
伤疤的故事是分两个时段讲述的,讲述人分别是卫老婆子和祥林嫂。祥林嫂被她婆婆抓回去后的第二天新正,来鲁镇拜年的卫老婆子在“喝得醉醺醺”的情况,讲述了这一故事的大概。卫老婆子讲述的这一故事,可以说是祥林嫂讲述的逃嫁(被卖)故事的延续。从这故事中,我们不仅知道了祥林嫂精明强干的婆婆为了能够辜到更多的聘礼,不惜把祥林嫂像牲口一样卖到贺家墺这样的里山去,更了解到祥林嫂对这一违背她替祥林守节意愿的行为进行了嚎、骂等“异乎寻常”的抗争,甚至不惜以头撞香案,以此绝决地表明她守节的态度。但似乎并没有人在意这一切,祥林嫂精明强干的婆婆更愿意实实在在将祥林嫂“变现”为替二儿子娶媳妇的钱,而非将祥林嫂养在家中,让她做一个虽可以替已死的儿子祥林守节但仍需要消耗家里粮食的消费者。至于贺老六,他眼中的祥林嫂可能就是他花大价钱买来延续香火的生育工具。作为一个故事,卫婆子讲述完也就结束了,并没有真正在鲁镇传播开来,“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的大窟窿究竟有没有留下伤疤,我们也未能知晓。
明确大窟窿确实留下伤疤并且以一个能够逗引起鲁镇人新趣味的方式在鲁镇快速传播开来,这一故事才真正具有了故事的意味。虽然有关伤疤的故事是在“善女人”柳妈听烦恶了祥林嫂讲述的阿毛的故事的情况下被发现、挖掘出来的,但这一故事的主体讲述人仍然是祥林嫂,只是祥林嫂可能没有想到仅仅是两个女人间的家常话怎么第二天就成为了能够逗引起整个鲁镇人趣味的故事新编了。
就留下伤疤的具体时问来说,发生在祥林嫂初次到鲁镇而后又被卖到贺家填里山里的时候,但作为一个故事在鲁镇广为流传,却是祥林嫂再次到鲁镇并且在阿毛的故事再也引不起鲁镇人兴趣的时候。祥林嫂头上永远留存的伤疤,虽是她绝决守节抗争的标忠,但同一个伤疤也被鲁镇人视为她失节的外显性标志,就如同视阿毛为失节的标志一样。
(三)阿毛的故事
“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与初次到鲁镇做工的祥林嫂相比,再次到鲁镇做工的祥林嫂,最大的变化也许并非肉眼可见地消失了血色的两颊,散了精氣神且顺着的眼以及眼角残留的泪痕,而是一改欲说还休遮遮掩掩的说话方式,积极主动地讲述她追悔不已、痛心疾首的阿毛的故事。不仅如此,作为阿毛故事讲述人的祥林嫂对这一故事百讲不厌,每次讲述必定伴随着“我真傻,真的”的追悔和故事有尽而悲情无限的呜咽声。哪怕在她凄楚、悲恸的阿毛故事再引不起鲁镇人咀嚼赏鉴的兴趣的时候,祥林嫂也总是由小篮子、豆等等想到她难以忘记的阿毛的故事,再次寻找听众以便让她再次追悔,再次呜咽。
于祥林嫂而言,阿毛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她每讲述一次似乎都可以减轻一丝心中淤积难消的追悔。但于鲁镇人而言,阿毛的故事仅仅是他们庸碌生活中的调剂。当这一故事被他们咀嚼成为渣滓的时候,祥林嫂不合时宜的联想讲述,恐怕只能招致人们的厌烦和唾弃。
作为阿毛故事讲述人的祥林嫂,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一故事仅仅是表述丧子母亲的追悔和悲恸吗?笔者认为远不止如此。从祥林嫂初来鲁镇做工暂时安稳后口角的笑容、变得白胖的脸就可以看出,支撑祥林嫂活下去的动力就是她能够成为一个不失节的女人。但祥林嫂的婆婆将她卖到贺家墺的行动残忍地粉碎了祥林嫂生活下去的念想,所以祥林嫂“闹得利害”。但木已成舟,即使多么不情愿,祥林嫂还是变成了“老六嫂”,和有很大力气的贺老六生育了阿毛。“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毒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即使和贺老六生育了阿毛,也很难讲清楚祥林嫂对贺老六就有了真感情,但阿毛却毋庸置疑地成为了祥林嫂重拾生活念想的重要支撑。
但阿毛被狼吃掉的结局又一次将祥林嫂生活的念想完全打消掉了。所以,祥林嫂主动讲述阿毛的故事,看起来讲述的是丧子母亲追悔、悲恸的故事,实际上讲述的是两次被残忍剥夺生活念想的女人重新寻觅生活希望并努力活下去的故事。反复讲述不仅仅显露出祥林嫂丧子后心理刺激之深,更可以看出其己然陷入一次次寻觅又一次次失望、苦于找寻不到只能又一次次讲述的恶性循环之中。
以上,我们分别分析了作为故事讲述人的祥林嫂所讲述的三个故事,即逃嫁(被卖)的故事、伤疤的故事和阿毛的故事。其实,祥林嫂讲述的这三个故事并不是割裂的,整合起来其实就是完整地讲述了一个故事,即守节意愿不被应允引发的两次生活念想破灭的故事。
二、作为故事验证者的祥林嫂
生活念想破灭导致祥林嫂“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在一次与柳妈无意间的“聊天”中难得“笑了”,但“善女人”柳妈或有心或无意地恫吓,又使祥林嫂陷入了害怕死后被锯开的惶恐中。当内心充满惶恐后,也许祥林嫂不曾寻觅到的生活念想无意间又被柳妈“激活”了,即避免死后被锯这一厄运的降临。而导致这种厄运降临的直接原因就在于祥林嫂有两位丈夫,即祥林和贺老六。于是,祥林嫂不惜花费“大钱十二千”也要捐门槛给庙祝。
在逃嫁(被卖)的故事、伤疤的故事和阿毛的故事中,祥林嫂都是故事主讲述人,而到了捐门槛的故事时,祥林嫂却不再是故事的讲述人。捐门槛可以避免死后因有两位丈夫而被锯开,这一故事的讲述人可能来自有着“存天理,灭人欲”理念的官方,也可能来自自觉践行“存天理,灭人欲”理念的民间,但经过集体无意识强化后,这一故事对祥林嫂所产生的巨大恫吓力是显而易见的。
冬至祭祖时节,四婶一声“你放着罢,祥林嫂”的阻止,预示了祥林嫂捐门槛功效的清零。即使捐了门槛,即使暂缓死后被锯开的焦虑,即使祥林娌认为捐门槛后的她又变得“干净”了,但鲁四婶的一声断喝,再一次无情粉碎了祥林嫂重新燃起的生活念想。因为在以鲁四老爷、鲁四婶为代表的鲁镇人眼中,丧夫后被迫改嫁(被卖)的祥林嫂是“败坏风俗的”,是“不干不净”的,哪怕她捐了门槛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祥林嫂虽极力捐门槛以补救被迫改嫁(被卖)导致的失节之“过”,但被剥夺冬至祭祖时做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及至彻夜煮福礼这些活儿的权利,已经验证并表明了捐门槛的无效。作为故事验证者的祥林嫂也再次被粉碎了生活的念想,认为自己“直是一个木偶人”。
三、作为故事质疑者的祥林嫂
当回到故乡鲁镇的“我”见到洋林嫂时,“真是一个木偶人”的祥林嫂已然变为了“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的“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的祥林嫂。即使生活境遇、心理境遇如此之差,但祥林嫂却没有伸手向“我”讨钱,而是对“我”展开了如芒在背的连环三问,即:“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也就有地狱了?”“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当生计尚成问题的时候,祥林嫂的连环三问却无关生计,可见这三个问题已经超越了生死,关涉她在死亡后是重获生活的念想還是重陷恐怖的问题。对于这三个问题对应发生的故事,祥林嫂显然不是最早讲述的人,民间恐怕早已有不同的讲述人出于不同的目的曾讲述过诸如地狱、被锯等故事。但作为将死之人的祥林嫂,向识字多、见识广的“我”寻求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可见对“我”的信任。对“我”越信任,越可以表明祥林嫂对以柳妈为代表的曾给祥林嫂讲述过诸如地狱、被锯等故事的鲁镇人的不信任。因为不信任,所以祥林嫂对以往可能深信不疑的诸如地狱、被锯等故事产生了更加严重的怀疑。连环三问的发出,表明祥林嫂已然变成了“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用诸如地狱、被锯等观念统治百姓、统一妇女思想的这类故事的质疑者。
如果说,作为故事讲述者的祥林嫂讲述的是守节意愿不被应允而引发的两次生活念想被破灭的故事,作为故事验证者的祥林嫂讲述的是捐门槛无效导致的生活念想再次被粉碎的故事的话,那么作为故事质疑者的祥林嫂讲述的就是对“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用诸如地狱、被锯等故事来统治百姓、统一妇女思想的传统观念产生质疑的故事。“我”“说不清”式的搪塞,逃遁式的离开,可能就意味着祥林嫂死后重获念想的破灭,也可能意味着祥林嫂重陷惶恐的开始。
“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可见,作为鲁迅探讨妇女解放之路三部曲之一的小说《祝福》,本身就寄寓着先生唤醒“铁屋子”中“许多熟睡的人们”的意图,这其中想必就包含了“祥林嫂们”。
从故事的讲述者到故事的验证者再到故事的质疑者,祥林嫂己然由夫死妻守节观念的认同者被迫转变为守节失败后被侮辱、被损害、被肆意鄙视嘲弄以至于被剥夺一定权利的“无用”者。当其大胆地对诸如地狱、被锯等等观念公开质疑时,也标志着她开始有了朦胧的觉醒,逐渐转变为了朦胧觉醒者。“从来如此,便对么?”从某种程度上看,临死前的祥林嫂不应该仅仅被视为神经病患者、乞丐等,视其为“女版狂人”也未尝不可。
(作者单位:上海市吴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