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宣翻译内在意义的再生与变异
2023-10-09汤玲玲
汤玲玲
(巢湖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巢湖 238024)
外宣翻译在国内最早的研究始于20世纪90年代,汉译英是其最显著的特点。学界普遍认同黄友义和张健两位学者关于外宣翻译的阐释。黄友义认为,外宣翻译是“把大量有关中国的各种信息从中文翻译成外文,通过图书、期刊、报纸、广播、电视、互联网等媒体以及国际会议,对外发表和传播的过程”[1]。在此基础上,张健教授进一步将其细化为广义之“大外宣”和狭义之“小外宣”。前者几乎涵盖所有的翻译活动,而后者包括各种媒体报道,政府文件公告,政府及企事业单位的介绍、公示语、信息资料等实用文体的翻译[2]。
据CNKI统计,自2012年1月至2022年12月,以“外宣翻译”为主题发表的期刊论文总数3167篇,其中博士论文14篇,硕士论文590篇,CSSCI期刊(含北大核心期刊)论文发表总数185 篇。从研究数量看,“外宣翻译”相关发文总量占近十年来翻译总发文量的0.98%。从研究层次看,相关高水平论文发文量占近十年来翻译高水平论文总量的0.78%。显然,外宣翻译的研究节奏跟不上时代语境下翻译发展的步伐。从研究内容看,既涵盖经济发展、民族传承、历史演变等内容的宏观领域,又包括乡村建设、景区旅游、企业发展等中观层面的尝试,也有政治文本、文献典籍、旅游文本等微观文本层面的解读,充分体现了大到国家建设、小到个体发展都离不开外宣翻译研究。从研究视角看,有以各学科理论探究为视角的研究,如传播学、哲学、叙事学等;亦有以前沿政策为指导的创见,如“一带一路”、“互联网+”、乡村振兴等;还有以研究方法为视角的综括,如CiteSpace、语料库等。可见,外宣翻译研究已迎来了百花齐放的发展阶段。然而,现有研究散见于各领域,缺乏文化系统性和连贯性,较强的学科寄生性随时会引起“泛学科”的潜在危机。进而言之,当前外宣翻译对文化旨趣研究不浓,对文化意义本身关切不够,缺乏基于自身文化体系元素的价值诠释与意涵表达,文化元素摄入过少致使外宣文化本质和内涵出现“流失”现象,外宣翻译“走出去”却难以“走进去”。从洛特曼文化符号学视角出发,重新审视符号学理论框架下的外宣翻译意义问题,深挖外宣翻译内在意义变异与再生等问题,以期有效避免外宣翻译单一学科视角存在的学术盲点和解释偏颇问题,为填补外宣翻译文化流失的沟壑提供助益。
一、文化符号学理论回溯
20世纪50年代,“符号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而产生,它与结构主义语言学、控制论和信息论结合在一起”[3],运用系统的结构分析法描述各种符号体系,力图摆脱传统主观印象式的方法在以往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的主导地位。20世纪60年代,文化符号学在经历了符号学的蓬勃发展之后,从中衍生而出,成为一门独立的理论体系。
(一)“合金化”:莫斯科-塔尔图符号学派的共生之本
莫斯科-塔尔图(Moscow-Tartu)符号学派的形成与20世纪50年代以来解冻思潮所带来的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以及远离政治中心的地缘位置不无关系。学派由两种不同类型的流派组建而成,两者兼以文化意义的生成为研究共相。源于彼得堡文学派的塔尔图学派在乌斯宾斯基的带领下以诗学文学研究为主,莫斯科学派在尤里·洛特曼(1)洛特曼全名为尤里·米哈伊洛维奇·洛特曼(Юрий Михайлович Лотман,1922—1993),出生在俄罗斯犹太精英家庭。(Juri Lotman)的引领下以语言学研究为主。两个流派“在塔尔图暑期研讨会这样的特定历史条件下和特定的学术环境中进行了‘学术接触’,发生了‘共生现象’,产生了‘合金化’,形成了新的流派——莫斯科-塔尔图符号学派”[4]。学派文化研究集中在俄罗斯本土领域,但对法国、美国、意大利等国的符号学研究颇感兴趣。20世纪60年代,学派以文学文本为主要研究对象,运用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方法探索文本符号的结构规律、文学交际参与者的关系、意义阐释等问题。20世纪70—80年代,把结构主义方法扩展到其他符号领域如图像、电影、绘画直至文化整体[5]。20世纪90年代,开始围绕文化符号活动的类型和普通文化类型学等问题展开研究[6]。
(二)“集合体”:文本内在嬗变的二度考察
作为莫斯科-塔尔图符号学派中最核心的代表人物尤里·洛特曼,其文化符号学更是学派长期的学理指导。洛特曼文化符号学是对结构主义、形式主义和布拉格语言学派理论的批判性继承,它以文化为研究对象,将文本作为解读文化现象的基本单位。从早期关注文学方法论的革新问题,到一般理论文学的建立问题,再到后期的文化史领域的研究,洛特曼文化符号学就像一颗磁力极强的吸铁石,在问题研究中吸附着优秀文化理论的精髓,不断推演着对文化现象的阐释功能。
洛特曼对文本的研究是文化符号学获得强大生命力的重要源泉。洛特曼早期的文本强调意义集结,是一种意义型的符码载体。诚如洛特曼所言,“文本是以特殊形式构成的、能够包括大量浓缩信息的综合体”[7]。随着研究的深入,洛特曼求真的科学态度打破了先前对文本研究的认知局限,他在《文化与爆炸》中对文本进行了二度考察:“文本不再被理解为有着稳定特征的某种静止的客体,而是作为一种功能。”[8]文本被重新定义为“完整意义和完整功能的携带者”[9]5,文本是拥有类似飞机“黑匣子”一样强大功能的信息收集器和发射器。简言之,文本不再是一种语言写就的表述或单一符码的转换,而是由多语共构和多码交互形成的集合体。文本不仅可以引发读者与文本、读者与读者之间的内部交流,也能够促进与作者、文化、社会环境之间的外部交流。因而,洛特曼后期的文本研究在吸收早期意义型概念的基础上转向了功能型,内涵和交际功能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文本既是文化符号学研究的基础性元素,也被视为该理论核心中的核心。
(三)“三元性”:跨学科阐释的循理依据
受索绪尔语言和言语二分法观点的影响,就“语言是在文本产生之前就存在”的问题,洛特曼认为,很多情况下并非语言在文本之前,而恰恰是文本在语言之前[10]43。他通过揭示语言符号和艺术文本之间的关系,挖掘文本深层次的文化内涵。洛特曼关于文本的研究克服了俄罗斯美学界盛行的纯认识论和西方结构主义符号学脱离内容的纯结构主义分析法的片面性,文本变成了更加开放的符码集结。
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指出:“文本被视为整个人文思维和语言学思维的第一性实体,而对‘文本’问题的探讨,是以‘表现为话语的文本问题’的面貌出现的。”[11]洛特曼认为,对话是各种编码系统之间传递信息的方法,通过文本进行沟通交流。这与巴赫金的观点不谋而合。巴赫金强调,发出者和接受者的指向与回应,在主体间的关系中文本意义得以产生和形成。这与洛特曼文化符号学对话机制中的“我—她/他(I-S/HE)”模式相吻合。与巴赫金不同的是,洛特曼在对话理论中更加关注“我—我(I-I)”这种自我交际对话模式所生成的文化内在新意。在自我交际对话中,信息的发出者既是发话者,又是信息的接受者。文本是动态多变的,多层次信息代码的交织不断通过文本的多语本质传递给另一个自己,形成新的意义,从而重塑自我认知,加速文化增加机制和缩减机制的形成。
雅克布森在六要素及其六功能理论中指出,任何信息发出者和接受者间的交际行为都离不开语境、信息传达、接触交流和文本代码,新信息和新意义将在这些要素交际过程中不断形成。在批评性吸收雅克布森观点的基础上,洛特曼指出文本是传递多元信息、唤醒多元记忆和生成多元意义的有机体,进一步优化了文本信息传递功能、文本信息记忆功能和文本信息创造功能。
洛特曼文化符号学关于文本和语言关系的重新考察是对索绪尔语言学新的继承,文本与对话关系的动态解读是对巴赫金对话理论的新突破,对雅克布森六要素及其六功能理论合理成分的充分吸收极大地优化了文本三大功能,三者融汇贯通形成了文化符号学“开放、动态、多元”的“三元性”特质,为跨学科阐释理据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外宣翻译与文化符号学的契合逻辑
洛特曼文化符号学认为,文化的全部新意与活力产生于不同编码之间的翻译中[10]42。同样,作为一种文化形式,外宣翻译文化的活力也源于不同编码和符码之间的互动,这点与洛特曼文化符号学颇有共通之处。援引洛特曼的话:“文化符号学旨在透过纷繁芜杂、千姿百态的文化现象,抓住文化的本质和共相,构建人类文化的结构模式,这一模式具有普适性。”[9]162文化符号学普适性的文化阐释功能依旧适用于外宣翻译研究,主要体现在元语认知、文本载体和对话释义三个方面。
其一,在元语同源的认知维度,两者都以符号为元语言。文化人类学家L.A.怀特认为,“全部文化或文明都依赖于符号”[9]162,符号是文化的元语言。外宣翻译作为人类文化传播的一种方式,本身也是一种文化现象,自然离不开符号。而文化符号学认为,文化是用特定方式组织起来的符号学系统,是最复杂、最完善、最高级的符号系统,符号是其生存和发展的首要因素。因而,两者是有共通之处的。
其二,在文本载体的阐释维度,两者都以文本为载体。文化符号学研究的对象是文化,而洛特曼认为“文化本身就是文本”[12]。在这里,文化已被视为一个完整的文本,文化符号学通过观察文化这一完整“文本”的发展和变化历程来挖掘其内在意义。外宣翻译作为人类研究文化发展的一种方式,通过对文本的翻译和解读,借助对外宣传媒介完成对文化的认知。显然,文本是实现文化认知的载体,这一点与文化符号学颇为同理。
其三,在对话释义的功能维度,两者皆是一种对话交流行为。文化符号学的对话理论是多语和开放的,并且对话中的“文本”具有创造性和动态性。通过对“文本”的解读,在动态的语境中不断突破“我—我(I-I)”、“我—她/他(I-S/HE)”原有的对话模式与认知,创造出大量新内容,产生新意义,激发新文化,这个过程就是文化符号学的“对话”交流行为。而如前所述,外宣翻译是通过各种媒体渠道向国外受众传达的一种跨国界、跨语言、跨文化的对外传播活动。可见,这也是一种交流行为。交流中必然离不开“对话”,这种“对话”既可以是独白式的,也可以是互动式的,故两者不谋而合。
综上,洛特曼文化符号学理论与外宣翻译的契合逻辑条理清晰。文化符号学不仅是外宣翻译研究可借鉴的理论,也可以成为一种系统阐释外宣翻译内涵和外延的学科工具。对于我们思索外宣文化的走向,探索外宣文化建设的途径,寻求不同文化间有效交流与对话的方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三、外宣翻译内在意义生成之管窥
“对外宣传以语言为纽带,以传播效果为宗旨,在话语实践的过程中完成文化与价值观的阐释及国家形象的建构,其形式以外宣翻译为主”[13]。作为讲好中国故事、读懂中国内涵、建好对外话语体系的重要桥梁,外宣翻译服务对于国家形象塑造、国家利益维护和国家话语权的提升发挥着重要作用,已成为使命化的国家行为。从洛特曼文化符号学的视角出发,重新审视符号学理论框架下的翻译意义问题,指出文本的信息传递功能、文本的信息记忆功能和文本的信息创造功能对外宣翻译内在意义变异与再生所产生的影响显得尤为重要。通过对外宣翻译文化元素的观照和解析,激发外宣不同符号和编码之间的文化活力,加强文化认同的符号功能,让中华文化在兼收并蓄中历久弥新,从而助力文化“走进去”。
(一)文本的信息传递功能:文化不匀质与信息不等值现象的消解
基于化学家维尔纳茨基“生物圈”的概念,洛特曼将“符号圈”定义为文化与符号赖以生存的空间。不匀质性是“符号圈”最本质的特征,也是文化在“符号圈”表现极为活跃又异常繁杂的主要诱因,催生了不等值信息。从符号到“符号圈”衍生的过程中,文本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而这一切有赖于文本的信息传递功能。文本的信息传递功能是通过发出者将信息传达给接受者的过程。在传递过程中,受主客体不同语言经验、标准和记忆贮量等因素的影响,文本对异质文化的解码难以实现全覆盖、零偏差的理想范式,只能是近乎原编码的信息解读,文本也无法达到绝对意义上的信息对等传输状态。尽管如此,依旧不影响文本作为文化内在意义生成的基本路径和主要渠道所发挥的学理功用。文本中的偏差与谬误也是新意生成的重要源头,正是由于内部的不匀质与信息的不等值加速了新意的产生,文本不再是一个僵死的符码结构,文本使信息“文化化”,信息又加速了文本“降噪”的进程。
如将外宣文化圈与“符号圈”相类比,不难发现两者在信息的传递过程中对“文本”的依赖是殊途同归的。诚如前言,文本与文化是一对密不可分的关联词。在一定程度上,文化是一种拥有完整意义的文本组合,文化即完整的文本集合。外宣翻译作为文化发展的一部分,自然被视为一个拥有完整意义的文本组合体,译界、译者、译文等便是外宣文化圈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外宣翻译中,由于主客体双方受经验理解、教育程度、认知结构、接受取向、期待视野等多重影响,致使文化在传播过程中产生了不对称的符码效应和非等值的信息接收效果。文本的信息传递功能是消解文化不匀质现象和解除信息不等值困境的重要工具,文本使信息“文化化”,信息又加速了文本“降噪”的进程,因而文本在解决文化的信息不等值上发挥的作用不可小觑。这种现象在外宣翻译中比比皆是。“新闻外交官”的翻译常用statesman而摒弃使用在西方语境中具有贬义色彩的单词politician;龙”选用中国汉字“龙”的音译Loong,却避免使用引诱夏娃偷吃禁果的灵兽dragon这一具有原罪性质的词汇。
针对俄罗斯与乌克兰冲突的问题,俄罗斯称之Special military operation(特殊军事行动),认为这是一种反压迫性的军事行动;以美国为首的大部分西方国家冠以Russia-Ukrain War[14](俄乌战争)、Russia invasion[15](俄罗斯入侵)之名。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对于以Russia invasion和Russia-Ukraine conflict(俄乌冲突)主题关联的新闻报道总数比例悬殊,前者约为后者的15倍。相同的情况见诸于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管窥以美国为首的一些西方国家对俄罗斯与乌克兰局势的主流态度,通过翻译发挥符号表意功能在外宣中留下“噪音”痕迹,人为引导意义发展方向,使意义持续单向,从而为政治阵营的重新划分埋下伏笔。对此,中国使用Russia-Ukraine conflict(俄乌冲突),亮明客观态度和中立立场,有效避开了卷入国际政治争端的乱圈。文本以政治考量的身份匡正了固有认识的误区,消除文化壁垒,避免了政治事故。文本使信息“文化化”,文化通过文本层面的信息传递在强化政治意识的同时,也淡化了政治色彩,避免了话语冲突,展现出文化的兼容性、包容性和开放性,促成了外宣翻译内在意义的变异与再生。文本在外宣中润物细无声地对翻译进行镶补、减肥和重组,达到对异质文化迂回婉约的处理效果,有助于解除文化在文本传播过程中受信息不均匀性、不对称性双重影响而造成的信息不等值困境,促进了文化的异质共生。
(二)文本的信息记忆功能:历史记忆与文化联想的唤醒与重构
洛特曼将文化定义为“所有非遗信息的总和及组织和贮存这种信息的各种方式的总和”[16]。他在《论文化的符号机制》中进一步精辟地指出,文化是“表达在禁忌和指令系统中的非遗传性集体记忆”[17]。在文化概念的内在演变过程中,文化从拥有组织和贮存功能的信息演变成非遗传性的集体记忆。正如洛特曼认同新历史学主义持有“历史是文本”、“文化是记忆”等观点一样,文化作为一种集体记忆机制,根植于文化符号系统中,拥有复杂的记忆运行机制。作为文化第一要素的“文本”是文化记忆符号论最重要的理论基石,历史事件的“文本化”和“去文本化”是形成和创造文化记忆的过程[18]。文化记忆的保存需要经历“文本化”,而文化记忆的释放和遗忘则需要经历“去文本化”的过程。一言以蔽之,文化集体记忆机制中保存、释放和遗忘都有赖于“文本”。文本是文化记忆的储藏器,是文化记忆机制的理论基石,而所有过程的实现都有赖于文本的信息记忆功能。
文本的信息记忆功能是指“文本有保存自己过去语境的能力”[10]44。文本拥有唤醒恢复历史语境和还原文化之间相互依存关系的联想功能,可以引发历时和共时语境中读者的共鸣,唤醒读者沉寂已久的历史记忆,这点也是对雅克布森六要素及其六功能理论中语境功能的进一步升华。文本的信息记忆功能具有重现性的特质,文本可以模拟现实生活图景,令沉寂的文化得以复苏,人类认知得以重构和再生。正如我们看到博物馆展示的名画《蒙娜丽莎的微笑》时脑海会重现文艺复兴、达芬奇、主人公真实身份之谜、笑容魅力等信息,无论是唤醒读者的审美意识,还是对生活的时代感知,艺术文本承载的历史记忆始终抹不去,记忆的重现也将继续影响人类的多元认知。此外,文本的信息记忆功能具有还原性的特质。文化作为一个文本整体,携有还原历史信息和保存历史语境的特殊功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功能被阶段性地“封存”,倘若遇到特定的语境和对象,它们又会重新“苏醒”,展现强大的复苏力。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在图书馆是研学的艺术文本,理论价值颇丰。然而,当它出现在二手书店,对于卖家而言,它是获取利益的媒介,理论价值变得无关紧要。一旦被充满艺术构想的导演选中,将它重新搬回舞台,依旧能上演无可比拟的经典桥段。此刻,这种被“封存”了的文本价值又一次被“唤醒”,文本的记忆功能还原了人类对历史文化的认知,引起读者在历时和共时语境中的共鸣。
在文本信息的记忆功能中,文本可以引发读者的共鸣,唤醒读者沉寂已久的历史记忆,揭示文本背后的文化诉求。在文学艺术创作和文化元素的外宣推介中,这种情况屡见不鲜。《红楼梦》是一部拥有丰富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经典著作,至今仍是外宣推介的重要文学作品之一。在译界存有的诸多英译本中,杨宪益与其夫人合译的版本ADreamofRedMansions和戴维·霍克斯的版本TheStoryoftheStone颇受认同。然而,民间译本TheDreamoftheRedChamber却争议颇多。霍克斯针对该译本对文化联想产生的影响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这一译法会引起误解。因为‘红楼梦’这个意思在欧美读者头脑中引起的联想与在中国读者头脑中引起的联想完全不一样。在欧美读者的头脑中,‘红楼梦’的意思是‘一个人睡在一间红颜色的房间里——这一书名也颇能引起他们优美神秘的联想。遗憾的是这不是中文书名的意思’”[19]。显然,文本并未引发历时和共时语境中读者的共鸣,也未唤醒读者沉寂已久的历史记忆。相同的案例见于《水浒传》译本。赛珍珠见证了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期的中国遭遇到了西方各国的侵略与掠夺,见证了不平等的社会与国际关系带来的人类文明破坏力,她希望通过小说的翻译来重构心中儒家的“忠、义”思想,以期实现公平、正义的社会秩序[20]。赛珍珠将《水浒传》译为AllMenAreBrothers,文本是对梁山108位小说人物的集体再现,将读者带入每一个人物背后的文化故事和历史情节当中,聆听文本背后译者对社会文化追求和社会公平诉求的心声。外宣推介如果采用民间粗糙直译的WaterMargin,文本背后的文化记忆将消失殆尽,外宣效果也将大打折扣。
综上,文本是文化记忆的储藏器,是文化信息记忆功能最重要的理论基石,是不同文化意义生成的聚合体。文本带有源自过去的清晰印记,对信息发生的语境具有保存能力。当文本再现信息时,它可以恢复历史文化语境,重现和还原信息之间相互依存的联想关系。文本在文化发展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文化的自我认识和自我调整,重构旧的文化,形成新的历史观和文化观。因而,文本的信息记忆功能是文化内在意义生成的又一通道,利用记忆关系把握时间和空间的抽象文化范畴是人类高度智慧的反映,催生文化内在意义的变异与再生,引发历时和共时语境中读者的共鸣,揭示文本背后的文化诉求,影响历史文化的重构。
(三)文本的信息创造功能:多语场域与异质文化藩篱的跨越
洛特曼强调,文本不是由一种语言而是由多种语言同时在表述。从原则上讲,任何文本都是多语的,是由许多不同等级的子系统叠加而成的符号整体[10]43。文本内部存在复杂的多语性,使内部的各子系统进行“游戏”和“对话”,所以,“文本能建立某种新信息,形成新的意义”[10]44,即文本的创造性功能。多语性是洛特曼文化符号学“文本观”的核心。在文本交流的过程中,多语特质促使信息准确性和完整性变得异常复杂,文化意义的生成也变得更加多元。洛特曼曾用经典图例(2)通过对洛特曼文化符号学文本创造功能的两个图例进行整合,深入认知文化符号学中文本的信息生成过程。原图参见Jury Lotman 《Universe of the mind :a semiotic theory of culture》,载于translated by Ann Shukman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Umberto Eco,I.B. Tauris &Co Ltd.,1990版,14-15页.展示了文本多语性在交际过程对编码和解码所产生的影响。他认为,唯有统一的代码才能使文本解码无偏差。但在现实交际中,文本解读是由多重且不规则的代码合作完成的,每个子代码都拥有不同的子系统,各类子系统交叉、叠加、融汇在一起又再次产生新的解码内容,从而促使了新意义的生成,文本被赋予了多元的创造性(见图1)。
图1 文本多语性在信息生成中的编码和解码过程示意图
据图1,同一个编码文本T1在两中不同的解码情境下会产生多语的信息。当编码文本T1遇到第一种较为理想的解码文本C时,无论是从T1到T2,还是从T2到T1,两个文本产生的信息数量和质量都是完全一致的,T1和T2可以进行双向转换。而另一种情境,当编码文本T1遇到多种不同的解码文本C1、C2、C3……Cn时,受解码群体不同层次的理解能力和解读水平的影响,文本解码会相应地出现T2′、T2″、T2‴……T2n等代码。此外,在现实生活中,解码文本C1、C2、C3……Cn总会不同程度地交叉和重叠,此时出现的解码结果便是T2′、T2″、T2‴……T2n代码的总和。事实上,C1、C2、C3……Cn每一个代码内部都拥有复杂的多级结构,它们相互交融形成了一个源自T1的新文本集合,创造了新内容,形成了新意义。
“一种文化可以用只和文本创建者所用代码部分相同、甚至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代码来理解。这种编码与解码的不对称性使得翻译成为产生新信息的过程与行为,它实现了文本的信息创造功能。”[10]44洛特曼这句话依旧适用于外宣翻译的文本交流过程。若将外宣文本视为T1,在第一种情境下,文本T1和T2的解码为统一翻译文本C,解码结果T2几乎与T1无异。在第二种情境下,遇到诸如C1、C2、C3……Cn等翻译文本,每个文本内部都有其复杂的结构性,所产生的文本也不再是第一种情境下的T2。但无论如何,T1始终是所有解码文本的源文本,T2′、T2″、T2‴……T2n等代码则是T1不同程度上的新变体。因此,文本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创造了新的意义,实现了文本的创造性功能。外宣翻译作为一个多语场域,囿于多语文化的限制和海外大众教育背景、政治思想、职业特征、认知结构、期待视野等方面的差异,文化的解码只能是近乎或近似同等意义的转化。多语的文化保障了外宣翻译动态性和多样性,形成了文化的创新机制。文化的创新机制又不间断地产生新信息和新意义,这个过程循环往复,文化新意的变异和再生永不停息。文化生成的新意义在跨越他文化与母文化之间的藩篱以实现与非符号及外符号空间文化的交流中起到了推动作用,典型案例常见于外宣中新词新语的翻译。
新词新语具有中国民族文化特色,如中国宇航员(taikonaut)、佛系青年(Generation Zen)、裸官(family-and-assets-abroad officials)、元宇宙(Metaverse)、伪娘(a cross dresser)、剩男剩女(left-over singles)、中国网民(Chinese netizen)、香菇蓝瘦(under the weather)等,适度填补了文化空缺和概念空缺的情形。然而,新词新语背后隐匿的社会变迁和文化内涵很容易形成他文化与母文化之间的藩篱,例如“甜野男孩”的译文。随着藏族小伙丁真为家乡四川拍摄的视频大火后,又一网络热词“甜野男孩”横空出世。“甜野男孩”,“顾名思义,就是长相又甜又野的男孩,第一眼看过去,扑面而来的野性让你感觉他像狼一样,然后人家笑了,你心想完了完了这狼怎么这么甜……”[21]外媒《南华早报》(SouthChinaMorningPost)曾以标题“China’s most handsome man right now?Tibetan herder wows Chinese social media with rugged good looks”介绍了中国的“甜野男孩”丁真。“甜野男孩”被译为herder wows。查阅韦氏词典,wow作为感叹词有“由音调缓慢上升和下降而再现的声音失真效果”(a distortion in reproduced sound consisting of a slow rise and fall of pitch caused by speed variation in the reproducing system)之意;作为名词可引申为“惊人的成功”(a striking success)。这里通过两种词性的转换使用实现了文本创造性的功能,不失为借鉴之举。然而,Tibetan一词的使用却有误导嫌疑。丁真作为中国四川省藏族人,因爆红后被西藏、云南等省份“归为私有”,以致丁真本人不得不在新浪微博作了“家在四川”的澄清。然而,外媒依旧将“藏族”和“西藏藏民”混为一谈。Tibetan多指西藏藏民、藏语等概念,在这里复制使用会引起海外受众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化的错误认知,形成“四川属于西藏、西藏就是藏族”等错误认知,从而影响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有破坏国家内部团结和稳定的隐患。因此,可改译为“Tibetan-nationality herder wows”以规避问题焦点。而反观中国外宣,华春莹连发三次推特为丁真“打call”——The channel of Sichuan TV has a new “anchor”. Tamdrin#DingZhen,who broadcasts news in his native language Tibetan as a guest[21],同样也使用了Tibetan一词。但由于文字营造的前后语境,Tibetan被清晰地理解为“藏语”,规避了受众认知的误区。
在外宣中,多语之间的相互干扰、交杂不仅保证了文化信息的传递与保存,同时也产生了不可预见的新意义,文本翻越了多语场域过滤已有的认知框架,争夺和创造了文化生存空间。在跨越他文化与母文化之间的藩篱以实现与非符号及外符号空间文化的交流过程中,外宣翻译需要正视每一个文本代码内部复杂的多级结构,借助文本介质对文化史和思想史进行强劲的塑形和重构。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文本中的偏差与谬误也是新意生成的重要源头。所以,文本具有强大的信息创造功能,它是跨越异质文化多语场域藩篱的主推力,它是识别外宣翻译内在意义变异与再生的动力,依靠人类的想象力、创造力和预测力不断更新受众的记忆库,“激发对原有认知模式的重新思考并促使知识谱系的扩容和思想变化”[22],衍生独特的文化创造功能,再生新意。
四、结语
在文化自信的时代语境下,外宣翻译被赋予了新的使命,尤其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其文化交往功能愈发彰显。从洛特曼文化符号学的视角研究外宣翻译,是对外宣自身文化体系元素的价值诠释与文化互动的意涵表达。通过对洛特曼文化符号学理论发展的回溯,从元语认知、文本载体和对话释义三个维度分析洛特曼文化符号学与外宣翻译的契合逻辑,以此验证洛特曼文化符号学对外宣翻译的指导意义。深挖洛特曼文化符号学文本的三大功能,为外宣翻译内在意义的再生和变异提供新思路。作为窥见人类文化全景的文本认知共通机制,文本的信息传递功能有助于解除文化在文本传播过程中受信息不均匀性、不对称性双重影响而造成的信息不等值困境,促进文化的异质共生。文本的信息记忆功能利用记忆关系把握时间和空间的抽象文化范畴是人类高度智慧的反映,引发了历时和共时语境中读者的共鸣,揭示文本背后的文化诉求。文本的创造功能在多语场域里跨越他文化与母文化之间的藩篱,为实现与非符号及外符号空间文化的交流起到了推动作用。以洛特曼文化符号学为方法论指导,重新审视符号学理论框架下的翻译意义问题,有助于对外宣翻译的意义再生与变异问题进行跨学科理论反思,避免了单一学科视角存在的学术盲点和解释偏颇,延展了外宣翻译跨学科研究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