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教室
2023-10-08熊棕
熊棕
国庆长假过后的第二天,姚建波携带着那本书,去向老同学交差。
姚建波这位老同学许德宏,是他的大学同学,在邻县一中担任副校长。两个县城之间隔着一座山,以前通行要走省道,相当于绕过半座山。几年前隧道贯通,两个小时的路程缩短为半小时,道路宽阔畅通,比大城市跨区上下班都要方便。自从隧道通了后,两人见面的次数明显增多。车驶近约定的茶餐厅,靠边停好,候在门边的许德宏迎了过来。
这本书的作者是许德宏的亡妻樊凡。樊凡走了后,许德宏有一个心愿,把樊凡创作的小说作品汇集成册,联系出版社正式出版。姚建波还回来的只是一本样书。许德宏接过书后,问他错误是不是很多。姚建波说,他是请学校最好的语文老师利用假期仔细看了的,错误都被语文老师标注在里面了。
许德宏已经点好了两菜一汤,姚建波一到,就可以开餐了。许德宏边吃边翻看着书中的标记。姚建波不时瞟他一眼。刚才在来的路上,姚建波再次感慨,樊凡比他们还小两岁,没想到竟先他们舍弃人世。姚建波依稀记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樊凡寝室找她时的情景。那天傍晚,他兜里装着许德宏熬了一个通宵写满八页纸的情书,怀里揣着堪比初生牛犊的勇气首次踏入中文系女生宿舍楼,按照许德宏事先交待的房号,找到樊凡的寝室。晚饭过后的时间,寝室里人不多,姚建波运气好,樊凡正好没有外出,她和另外一个室友,正在轻声地聊着什么。姚建波一进门,两人的声音立马止住,都睁圆眼睛看着他,像在提醒他是不是走错了门。姚建波以前见过她两三次,但没跟她讲过话,这次也只是打了个招呼,就把信掏出来递给她,说明是许德宏托他送来的。樊凡脸上顿时飞起一团红云,久久不肯伸出手来。姚建波就把信搁在她面前的桌面上,又待了片刻,见她垂着眼皮不做声,仿佛面前站着的是写信的人,姚建波心里一虚,就拜拜一声告辞了。
他只是信使,不是天使。他并没给许德宏帮上忙。两年之后,他们大学毕业,各自回了老家。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基本都是在同学的婚礼上。他也步入了世俗意义上的正轨,在热心人士撮合下,与一个银行职员处于稳定发展期。许德宏仍是进展较慢的那一个,每次都属于被其他同学关心的对象。又过了两年,许德宏终于有了好消息,当他带着女朋友出现在一场婚礼上时,姚建波准确地叫出了他身边人的名字:樊凡。事过几年,樊凡终究成了许德宏的恋人兼同事。她是因为许德宏才来这所学校的,还是来到这所学校才与许德宏开始的,姚建波很是好奇。当着众人的面,他不便多问,只是说,下回就该喝你俩的喜酒了。许德宏笑而不答。樊凡却开口了,说,我们就不惊动大家了,我跟德宏商量好了,到时旅游结婚。后来他们确实是这么做的。姚建波好几次跟许德宏开玩笑,你还欠我一顿喜酒呢。
听许德宏说,樊凡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小说创作的,准确地说,是从离开教师岗位之后开始的。放着好好的教师不当了,却去省城一家民营文化公司做文案,在姚建波看来,这和当年她突然来到这个县城一样,是个谜。姚建波曾经问过老同学:“你们两口子是怎么想的?难道民营公司的钱很容易赚?”许德宏淡然一笑说:“她想干自己感兴趣的事,就让她去干吧,至于赚钱,资本家的钱有那么好赚吗?不管她了,就算她养不活自己,我也可以养她。”姚建波当然知道许德宏除工资外,课余辅导学生收入可观。那時候对补课现象抓得还不严,虽然对教师也有要求和约束,也说过这不准那不准的,但仅仅停留在口头上,并没有下文明令禁止。老师们课余时间甚至比上课还忙,特别是语数外这几门必考的科目。姚建波只能这么理解,樊凡的任性,与老公的娇宠有关,当然也与无忧的物质条件分不开。
姚建波催促了两次先吃饭吧,许德宏才真正放下了书。他对这件事这么上心,当然不是为了文学,作为一个理科生,他跟姚建波一样,没有多少文学细胞,而是饱含着对亡妻深厚的感情。姚建波不知道这些作品发表过多少,要是都发表过,不至于会有这么多差错啊,何况它们出自曾经的高中语文老师之手。姚建波刚一坐下就问过老同学。许德宏说,这十来篇作品都是发表过的,有差错很正常,因为他是拿着刊发了作品的杂志,去打印社请人重新录入的。很奇怪,他在樊凡的电脑里根本找不到相应的文档。他只能这么理解:她的作品都是去公司上班之后完成的,那些文档,可能都在公司的电脑里吧。而她离开公司的时间也不短了,他不可能再去那家公司找她遗留的东西,特别是存在电脑里的。
这次见面后,仅仅过了两天,许德宏就驱车来到了姚建波所在的学校。他以为是图书的事情,许德宏又要他帮什么忙。他猜测的方向没错,但事情大大出乎意料。许德宏一见面就告诉他,樊凡的作品集,另有人在帮她联系出版,不用他操心了。他知道许德宏在紧锣密鼓地做着一系列准备工作,连样书都做出来了,但书号的事一直没确定下来。帮许德宏张罗此事的,是他曾经的一个学生。学生在科技出版社工作,该社不出版文学类书籍,学生只能帮他牵线搭桥,两个月过去了,还没个准信。昨天晚上,学生打电话告诉他,文艺出版社回复说,已有人在帮樊凡联系出版事宜,你这边就不要重复操作了。竟有这么好的事?姚建波意外之余,更多的是为老同学感到高兴。“樊凡遇到贵人了。”姚建波说。
心心念念的事终于有了眉目,许德宏却看不出有多么兴奋,听了姚建波的话,也只是勉强一笑不接腔。果然许德宏跑来见他,不单是要告知他这个事,而是有事要托付于他。许德宏想请他去面见那个人,亦即他嘴里的“贵人”。这么一说,摆明了这事许德宏并不知情。怎么会这样?外人有权擅自帮樊凡出书吗?如果要去找那个人交涉,显然樊凡的家属出面更合适,许德宏为什么不亲自去?许德宏说:“我不方便找他。”顿一顿又说:“我跟他有点不对付。”原来许德宏跟那人是认识的。这让姚建波有点晕乎,旧问号没消除,新问号又冒出来了。要想让他出马,许德宏当然得先帮他灭掉这些问号。姚建波没想到,即使掐头去尾,许德宏说起来也是一个有些长的故事。
樊凡在查出患了乳腺癌后,起先是拒绝手术的,但抵挡不住医生和亲人们的反复劝说,最终还是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后按照医生的安排,原本要进行几个疗程的化疗,这次她坚决不干了。她说,做了手术,她已经是残花败柳了,她可不想看到化疗后,自己彻底枯萎的样子。她不但听不进一丝意见,反而选择了逃离。她从公司离了职,去了贵州一个苗寨,说要跟大自然融为一体,与花草鸟兽为伴,让纯净的空气疗愈自己,即使疗愈不了,融入大自然也是最好的归宿。许德宏阻止不了她,就要陪她一块儿去。樊凡不让,说有人已帮她安排好了,许德宏追问是谁,她说出了一个名字:林远。许德宏不知林远是谁。她告知是个作家。许德宏带着疑问上网查看,才知林远确实是本省一个知名作家,不过近两年已经不写作了,有关他的消息,更多的是“抗癌明星”的头衔。他比樊凡走得更远,得知自己患了胃癌后,根本就没有做手术,而是一头扎进了大山里,每天除了读书种菜,就是在山野徒步,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感到身体状况有了明显好转,再去医院检查,肿块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这更坚定了他在乡下继续生活的信念。现在,除了偶尔回老家陪陪老母亲,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贵州的山寨里。
据樊凡说,她是在一次小型的文学活动中认识林远的。林远是活动的讲座嘉宾,当然那是在他患病之前。樊凡特意新买了几本林远的著作前往,讲座结束后,她找到林远请他签名,随后两人加了微信。后来,两人断断续续有了些联系,不外乎在朋友圈点点赞、逢年过节互致问候之类的。深入的交流,是在樊凡患病之后。她对待疾病的态度,毫无疑问受了林远的影响。她不听劝阻,远赴贵州,投奔林远去了,按自己的意愿开始新的生活。
将近三个月之后,樊凡才同意许德宏去看她。她看上去精神状态还可以,但人明显更消瘦了,眼睛显得比以前更大,脸也更瘦长,像是一张网红脸。他的心扯痛了,断定樊凡的身体并不像她在电话里说的那样在好转。这是一个建在半山腰的小村庄,道路狭窄,房子相对来说还算集中,只是即使是大白天,也没看到几个人。一个典型的留守村庄。樊凡和林远租住在不同的两户人家,隔着几幢房子,像是多年的老邻居。许德宏见到那个半老的男人,心里无端生出几丝妒忌,甚至恨意,好像是林远把樊凡拐骗到这儿的一样。而他这次过来,是要解救她的。是的,自看到樊凡的第一眼起,他就动了要把她带回去的念头。他确信樊凡的决定是错误的,她不该放弃治疗,这儿并不适合她。即使有了林远这个成功的先例,那又能说明什么?每个人的病情不一样,程度也不一样,要不然大家得病了都可以选择不去医院,一窝蜂躲到深山老林里来。这行得通吗?他是开着车去的,他要樊凡带上行李,跟他上车,樊凡自是不答应。两人争执起来。樊凡的脸瞬间就白了,气喘不上来,剧烈咳嗽着,泪水都咳出来了。林远听到争吵跑过来,指责许德宏不该惹樊凡生气。许德宏的脸也气白了,扭头把火引到林远身上:要不是你,樊凡就不会跨出这一步,要是樊凡有什么意外,你就是罪人!许德宏挥舞着双手,一副要动手的样子,林远就知趣地住了嘴,退回自己的租住屋。
那一次许德宏没能把樊凡带回家。临别时,樊凡拉着他的手,流着泪说:“此生能嫁给你,我很知足。最后的日子,你就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度过吧,这样我也就没有遗憾了……谢谢你能理解我。”
又过了几个月,是林远把她送回来的,不,并没有把她送进家门,而是直接去了省人民医院。在医院里,见到樊凡枯藤似的身体、白雪般的面容,许德宏心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要不是众人把他扯住,这次就真对林远动了手。
林远把她送进医院时,给许德宏打了电话。许德宏有心保存了他的号码。现在,许德宏把这个号码给了姚建波,等于交给了他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并不艰巨,但有些棘手,甚至有些多余。许德宏自己操作书籍出版,与林远出面帮忙,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对逝者的一种别样的纪念,谁出面都一样,对许德宏来说,反倒是省事又省钱。姚建波思来想去后,问许德宏,请他面见林远想达到什么目的。许德宏似乎也没想好,迟钝了一会儿才说:“他帮樊凡出书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得给一个说法吧。”姚建波听得有点糊涂。从许德宏的叙述中,他听不出樊凡与林远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如果要做进一步猜想,无疑是对逝者的不敬。那么,许德宏此举,不过是宣示一下主权罢了,可这又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姚建波心里面一直在嘀嘀咕咕,拒绝的话却无法说出口。
回来后思考良久,姚建波还是觉得不能贸然拨打这个电话。他想起上个学期,学校请来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王文涛进行了一次文学讲座,活动是由图书馆承办的,作为图书馆馆长,他留有王副主席的电话号码。于是他拐了个小弯,先试探着拨通王副主席的电话。亮明身份后,王副主席很热情,朗声说当然记得他。他决定采用樊凡当年的方法,说学校新近购买了林远的文集,有位校领导是林远的铁粉,想请林作家给这些书籍签上大名。王副主席说,这应该问题不大,林远刚好有事从贵州回来了,前两天我们还见了面,我先问问他,看他的意思。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一刻钟后,王副主席给他回了话,说林远答应可以见面,让他们自己约时间,并把林远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谢过王副主席后,他比对了一下许德宏给他的号码,完全一样。他当即拨打过去,一个喑哑的声音喂了一声,他赶紧报出王副主席的大名,对方的声音猛然开阔了,像在那边等待已久。林远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他暗暗庆幸,林远听上去是一个没有架子、好打交道的人。他们约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在省城友谊路的一家茶馆会面,地方是林远定的,那个时间段,他正好要在那边办事。
姚建波点开导航系统查看,发现茶馆就在文艺出版社楼下,心想林远要办的事情,说不定就与樊凡的图书出版有关。他没有多想,吩咐一位图书管理员把林远的文集找出来——他并没撒谎,去年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省里几位实力作家的文集,其中就有林远的一套,学校图书馆悉数购回了。
第二天午饭后,他驱车前往约定地点,见到了林远。林远戴黑色棒球帽,着蓝色棒球领夹克,衣袖上绣着白色英文单词,下身是牛仔裤加旅游鞋,整个人看上去很“运动”,镜片后的目光,柔和而又深邃。林远微笑着跟他握手:“王文涛说你是图书馆馆长,真羡慕你啊,每天都待在天堂里。”姚建波眨巴着眼睛,没明白他的意思。林远接着说:“博尔赫斯,那個著名的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有一句名言,天堂的模样就是图书馆。”博尔赫斯倒是听说过的,学校图书馆有他的书,不过他说过哪些有名的话,姚建波就不知道了。他想了一下,回答说:“听说您大部分时间住在大山里,跟图书馆相比,那儿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啊。”林远呵呵乐了。两个待在天堂的人,以风趣的笑声冲淡了陌生感。后面的聊天自然而然顺畅了。姚建波说起自己与王副主席相识的过程,就顺着话题,邀请林作家去学校给师生们讲课。林远摇头婉拒,说自己早已无意抛头露面,即便去年文集出版,出版社的推广活动他一个也没参加。说话间,姚建波将一叠书摆到桌面上,林远开始签名,边签边问:“你该不会是特意跑来找我签名的吧?”姚建波舌头打结,正思忖着该怎么回答,林远的电话响了,他拾起桌上的手机,直起身抬起头,随即眼睛一亮,挥了挥手,一个穿米色风衣戴眼镜的女孩几步就来到跟前,怀里抱着一叠打印好的稿子。林远接过来,堆放在图书上,身子往里挪挪,示意女孩入座。女孩瞥一眼姚建波,说:“您还有事吧?要不我先上去,您看完了打我电话?”林远干脆地答应了:“也行。”女孩摆摆手走了。
姚建波的目光投到打印稿上,四封齐全,包裹着书稿,封面白色衬底,正中几个大字:空教室。书名下方是一张图片,青山环绕着一个水库,库水清澈透明,水面倒映着几片白云。他当然不会落下书名与图片之间的作者名,果然是熟悉的名字:樊凡。他知道,作品集通常是用其中某一篇文章的标题做书名的,许德宏给他看的样书,并不是这个书名,里面也没有这个标题的文章。难道不是同一本书?可许德宏分明说过,樊凡写作起步晚,作品并不多。他决定瞅准这个时机,坦陈他来找林远的真正意图。樊凡的书稿摆在了面前,不正好给了他开口的机会吗?何必还绕来绕去的。
林远的反应并不强烈,只是沉静地看着他,右手的两个指头捏着下巴,时不时搓一搓嘴唇下的凹陷处,不动声色。听姚建波说完,他右臂挪下来,与左臂会合,抱在胸前,然后直了直身子,忽闪了几下眼睛,说:“就是这一本书,樊凡没有更多的作品。”姚建波说:“许老师用的不是这个书名,我记得好像叫《南方米兰》。”林远说:“《南方米兰》这篇也在里头,你看。”他翻开目录页递过来。姚建波接过,低头浏览,除了《空教室》,其他篇目都眼熟。姚建波指着这个标题说:“就这一篇没见过。”林远点点头:“也只有这一篇没发表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篇也许不是她最好的作品,但还是有特色的。会不会是写实的成分太多呢?我曾经问过她,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以后要是能出集子,就要以这个标题作书名。她喜欢这个标题。”姚建波说:“看来她生前也有打算出集子。”林远点点头:“她是从贵州回来之前委托给我的,当时把所有的电子文档都发给了我,并且说发给我之后,她的电脑里就没有存档了,要我一定保管好,还给我写了出版委托书。她当时身体已是那个状况了,我没办法推脱,也不忍心拒绝。”
林远说着翻阅起了手机,然后递过来让他看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手写的几行字,第一行就是三个大字:委托书。姚建波躬身向前,飞快地浏览到底部,看到樊凡的签名后,就将身子立直,示意不要再看了。林远收回手机,问:“你那位朋友,我是说那位许老师,他自己怎么不来找我。”姚建波说:“他是副校长,主管教学,每天都忙个不停,而我在图书馆,相对来说比较清闲,这个您应该懂的。”林远笑一笑,问:“他有办法帮樊凡出书么?”姚建波据实相告:“有些困难,他没有这方面的资源。”林远沉吟片刻说:“现在出书越来越难。依樊凡的名气,出版比较困难……不过,在我的努力下,他们已经被我说服了,当然还得承认,樊凡的离世也是图书得以出版的一个因素。她生前留下过话,让我不要跟出版社提稿费的事,她只需要两百本书,到时通知她侄儿过来取,让她侄儿分发给亲戚朋友。”姚建波问:“让她侄儿来取?她是拿定主意不让许老师插手这事?”林远说:“也不能这么说吧。不管怎么样,我迟早会要告知许老师的,暂时还未告知,还是因为这篇未发表的小说,这篇小说有点不一样。”
姚建波的目光跟着又落到目录页上。为什么林远要这么说?他的好奇心上来了,里面究竟写的什么内容? “你今天来得正好,要不你拿回去也看看吧,我们一起判断一下。”林远说着,在打印稿里翻找起来。姚建波问:“你不是还没看吗?”林远说:“我今天主要是看看封面,看看版式,至于内容,每一篇我都读过了。”又笑着说:“我自己的书,我都是交完书稿就不管了,没这么上心过。”他把翻出来的大约二十页纸在桌面上垛齐整,递到姚建波手里。
虽说担任图书馆馆长三年了,想看书比任何人都近水楼台,但说起来惭愧,姚建波一年也难得读完一本文学书。这当然可以以他是数学老师为借口。其实何必找借口呢?何止是数学老师,现在语文老师又有几个看小说的?这篇带回来的打印稿,却吊起了他的胃口。不过是一个短篇,几乎是一口气看完的。抛开语言、技巧什么的不说,他也不懂,但故事达到了震惊的效果,他相信对每一个认识许德宏两口子的人来说,都会被震惊到。看完后他有点晕晕乎乎的,陷在故事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小说写的是一对教师夫妇,在同一所高中学校里任教,男的教数学,女的教语文。男的是骨干教师,能力很强,教学效果好,人到中年后,开始担任年级组长。找他补课的学生很多,因为顾不过来,他只是挑选了几位,利用晚上或周末悄悄地进行。有一天,妻子说要介绍自己班上的一名学生给他,学生是个漂亮女孩,成绩一般,数学最差,要是不补一补这块短板,连好一点儿的二本可能都上不了。她知道他忙不过来,但这名学生的妈妈是她们班上家委会会长,很热心的一个人,虽然两人相差了十来岁,但跟她关系不错,几乎到了闺密的程度。他名声在外,人家采用曲线救国的方式,先缠住她,再达到让他“就范”的目的,她实在没法推脱。“不在乎多这一个吧,时间就像这样,挤一挤也就有了。”她说着双手在胸前做出挤一挤的动作,把他逗笑了。那时候她的乳房还完好无缺,他们间或会有这般亲昵暧昧的小动作,多少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丝情趣。
女孩随后就如愿了,每周六的晚上会来他家补一次课。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半年之后,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离高考只有两个来月了,女孩却突然不来了。她也沒多想。那时大家都进入了冲刺阶段,每天刷题刷得昏天黑地的,没多少时间应付额外的补习了。不久女孩就毕业了,考得不好也不差,刚好上了一本线,最终踩线被邻省一所大学录取。她没有来感谢补课的数学老师。反倒有一天,这位男老师一脸沮丧地回了家,说遭人讹上了,要退补课费,如果不答应,就会被举报。威胁他的人,竟然是那个女孩的妈妈,被她当成闺密的人。女老师气炸了,要去找“闺密”,男老师拦住了她,说不能把事情闹大,上面马上要提拔他为副校长了,正是考察的关键时期,不就是退钱吗,退就退吧,花钱消灾,钱退了还可再赚,事情一旦闹大,上升的路也就堵死了。她权衡再三,只得把怒气咽下,听从了丈夫的意见。她和那个无耻的女人自然断了联系。下半年开学后,“闺密”突然给她发了消息,要跟她见面。她原本不想见的,但直觉告诉她,对方在断了联系后再来找她,肯定有重要的事情,容不得她回避。她硬着头皮来见“闺密”,前后只有十来分钟,她就急速离开了,独自来到把城市分隔成两半的江边,伏在已有了凉意的栏杆上,俯瞰缓缓流动的江水,差点心一横眼一闭,一头扎进水里。
“闺密”的话像刀子一般在她脑袋里翻搅着。她不敢相信,但由不得她选择。他居然猥亵了“闺密”的女儿!那个受人尊敬的数学老师,她的丈夫。“闺密”难抑气愤,不停地絮叨着,我原本不想放过他的,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不是顾及女儿的名声……钱是他主动退给我的,开始我不肯要,后来还是收下了,总要让他付出点代价。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徘徊到很晚才回去,总是要面对的。面对她的审问,他当然矢口否认。他喊着冤枉,自有他的说辞。她不想跟他争论,两个人能争出什么结果?她总不能把“闺密”喊过来,让他们当面对质。最后她竟做了个决定,从女孩同学那里要到女孩的联系方式,独自前往邻省那所大学,找到女孩,跟女孩说,我丈夫到底对你怎么了?如果他侵犯了你,我可以帮你报警……女孩一直闭着嘴,最后才说了句,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回来后,她跟丈夫打起了冷战,不争也不吵,貌似把事情放下了,但生活已经被改变了,彻彻底底改变了。她成天无精打采,无心工作,最后竟然提出辞职。
离开學校的最后一个晚上,正好是周末,学生放假回家了。她独自出了家门。他不放心,偷偷跟在后面。她走进教室,站上熟悉的讲台,面对空无一人的课桌,上了最后一堂课。结束的时候,她说了一段话:“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作为一个教师,更要慎之又慎,要是做了与教师身份不符的事情,那这辈子的课,算是白上了,等于你一直在一个空教室里上课……”这是一段明显突兀的结束语,放在这儿无根无系,让人困惑。她是不是发现他了?窗外的他禁不住心里一惊,赶紧隐身离去。
之后在朋友的引荐下,她应聘去了省城一家民营公司。不久,她身体不适,去医院体检,竟然检查出了癌症。她不听劝阻,放弃了治疗,一个人躲进了偏僻的山寨,过起了山民的生活。白天跟山民一起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夜里她经常一个人往山里走。山里有一个湖,四四方方的,她在夜色中绕着湖来来回回地走,许多白天看不见的动物都露面了,都是那种性情温顺乖巧的,梅花鹿、麂子、兔子……跟在她后面,默默地陪着她。她像是一个山大王,这儿就是她独享的领地。要是天气热了,她会脱掉衣服,赤着身子泡在水里,大声背诵以前她教过的那些名篇,动物们就会围在岸边,悄没声息地听她上课。她也没去医院检查,只是凭感觉,她感觉身体越来越好了。
她把通讯设备全扔了。一开始,他还试图找到她,辗转着联系上了她,要来看她,她断然拒绝了。几年之后,他突然带了个年轻女子进山了,她眯着眼睛辨识了半天,才认出女孩竟是她昔日的学生,那个“闺密”的女儿。这次女孩过来,是要亲口告诉她,女孩的母亲为了阻止女孩,篡改了事实,当年他并没有骚扰女孩,而是女孩爱上了他。她听了后心里如同那片湖水一样平静。她无心纠缠这些了,只是问女孩,你是准备嫁给他了吗?女孩听了,泪水簌簌滚落。她转而问他,你俩一起过来是什么意思?是要结婚了吗?他不肯承认,不是的,我们只是来看你的。她说,不要拐弯抹角了,把离婚协议书拿来吧,我现在就签字按手印……这天晚上,繁星密布,微风轻拂,她梳妆打扮一番,穿上最喜欢的那件紫色连衣裙,在动物们的簇拥下,双手合十,绕湖一周,然后头也不回,踏上那条迤逦的山路,一直往山顶去了……
姚建波把打印稿放到一旁,身子往沙发上一靠,闭着眼仰面躺着,久久地沉浸在故事里。虽然故事的后半部分被赋予了童话色彩,营造了一个迷人的魔幻氛围,他也很难不把小说里的那对老师夫妇,跟现实中的许德宏和樊凡对应起来。太容易让人对号入座了!这是不是就是没有拿去发表的原因?如此,说明樊凡还是有所顾忌的。许德宏对这本集子的出版那么上心,要是读到了这篇小说,姚建波不难想象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第二天上午,姚建波打通林远的电话,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林远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太真实了?”姚建波答道:“是的,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引起误解。这对许德宏不公平,我太熟悉他了,他是一个优秀的教师,他俩也是一对模范夫妻,我不明白樊凡为什么要这样写。”林远提醒说:“这只是一篇小说。”姚建波说:“也许认识他们的人,很难把它当小说来读,一个女学生,跟男老师陷入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么写不妥吧?这要是联想到许老师身上……”林远问:“现实生活中,没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吗?”姚建波有些激动:“绝对没有,我跟许老师这么好的关系,如果有这么个人存在,我不可能不知道。”林远冷静地说:“也有可能你并不知情。”姚建波说:“不可能。”林远朗声笑了:“好吧,我们还是谈论小说,你得允许作者虚构,在这一篇中,还有很多虚构的情节,比如泡湖水的浪漫场景,我们住的那儿是有一个湖,湖水由山泉水汇集而来,冰凉刺骨,谁有胆量泡在水里?还有一群动物围着你。”姚建波来了兴致,问:“那个湖真是四四方方的?”林远说:“不,它是圆形的,严格说来,是个不规则的椭圆。”姚建波想一想问:“那她为什么要写成方形的?”林远说:“那就得去问作者了,可能被作者赋予了某种意义吧,比如围城,比如教室,读者只能根据文本各自去理解了。”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说:“说到教室,我想多说一句,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小说里关于空教室的那段话,类似的话,我曾经对某个学生也说过。”姚建波讶异地问:“这么巧?”林远没有再接话。
说了这么多,姚建波不想打扰他太久,这个电话只有一个目的,就强调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不要把这篇收进去,你那天也说了,樊凡想让她侄儿把图书分发给所有的亲戚朋友,而这也正是许老师的想法……”林远似乎已经有了主意,打断他说:“我请你带回去看,就是有这个顾虑,既然你认为对许老师的生活会有影响,那就听你的吧。毕竟生活比小说更重要。”
一个多月后,许德宏驱车送来新书,书名用的是他最早定的那个:《南方米兰》。里面自然没有那篇《空教室》。姚建波翻开书,嗅闻着那股淡淡的油墨香,再一次升起对林远的感激之情。那是个谦谦君子,平和而不固执,值得他尊敬。他从书本中抬起头,由衷地感叹道:“不容易啊,今天要庆祝一下,好好喝两杯。”
几杯酒下肚,暂时放下了图书的话题。许德宏脸上光滑紅亮,掏出手机翻找一阵,然后笑眯眯地递给他。屏幕上是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圆脸红唇,笑容甜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他疑惑地抬起目光,许德宏却垂下眼皮,似乎不敢跟他对视。他猛然醒悟过来。这家伙,竟搞突然袭击!他盯着对方脱口问道:“这么快?”仔细一想,也不算快了,樊凡离开差不多一年了,在这样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不能要求太高了。现在,图书已经正式出版,在告慰过樊凡的在天之灵后,许德宏完全可以放手追求自己的幸福。
他继续问:“怎么认识的?”许德宏脸上竟起了红晕,像个小年轻似的,带着几分羞涩说:“以前的一个学生。”他一怔,追问:“是不是樊凡班上的?”许德宏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再问:“你帮她补过课?”许德宏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后才叹息似的说:“天哪,你是算命的?”他给了许德宏一拳:“肯定有故事吧,赶紧说来听听。”
在他面前,许德宏用不着矜持,略一沉吟,就开口说了。不过他先要跑一下题,说一说樊凡,这一说不要紧,无意中竟解了姚建波二十多年前的疑惑。樊凡读高中的时候,喜欢上了她的班主任任老师,任老师大了她七八岁,已是有家室的人了,自然跟她保持了距离。考上大学后,樊凡大胆地跟任老师说,大学毕业后,她要来母校教书,跟他做同事。后面的意思,就让他自己去理解吧。四年的时间,足够他把一切事情处理好。任老师是个有理智的人,任她的话消散在校园宁静的空气里,他的家庭完好有序。不仅如此,任老师在她毕业后,还动用了自己的能力,阻止她回母校。苦等无望的樊凡,揣着一颗受伤的心,最终来到了许德宏的身边。
许德宏简短地叙述完,姚建波没有感到太大的震撼,他们一直在学校工作,这样的故事不说身边年年有发生,至少听到的并不少。只是他猜到许德宏绕一大圈的目的后,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你的意思是,在你身上,发生了跟樊凡当年同样的故事?”
许德宏默认。片刻后他说:“我没有伤害她。我的态度跟任老师一样,反倒是樊凡自己,看似不吵不闹,其实心里有暗流,反应未免过激。当时我还想不明白,她是过来人,应该理解那个女生才对,而且我的态度一直是鲜明的,女生的妈妈也反应强烈,但她还是……我认为她后面的辞职,得病后放弃治疗,都是由此引发的过激反应。”他说着,脸上浮现一层凝重,也可以理解是成分复杂的悲戚。即将再次做新郎的许德宏,说到过世的前妻,仍然是发自肺腑的伤感。这份情绪感染到了姚建波。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又将姚建波从伤感中赶回到惊讶,他说:“当知道林远的身份后,一些无法理解的事情,现在就可以找到答案了,我认为她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去林远身边陪伴他……那次在贵州的山寨里,樊凡告诉我,林远其实是笔名,他就是任老师。”
等待中的请柬迟迟没有飞到他手上。眼看着这一年已近尾声,姚建波想催促一下老同学,岁月不饶人,如果他跟女学生是真心相爱的话,趁新年到来之际,把喜事办了吧。这样的话,当然要留到见面喝酒时说。他当即一个电话,把许德宏召过来。酒过三巡,他叽叽哇哇说开了,好像他是婚礼的操办者,许德宏只需穿西装扎领带配合就是。“赶紧办,仪式还是要有。”他再三说。根据他的描绘,婚礼场面在他们面前缓缓展开。没有司仪,也没有证婚人,是的,没有那种闹哄哄的场面,婚礼在低调中进行。在领受了生活的切肤之痛后,也许这就是最用心的安排。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婚礼应有的气氛,灯光变幻色彩,音乐迂回悠扬,客人朗声谈笑。这些人里面,应该有不少拿到了樊凡的小说集,并读过其中的某些篇章。姚建波环顾左右,在心怀美好祝愿的同时,再一次认为他和林远做出的决定是英明的,他俩联手毙掉了《空教室》,才使得婚礼喜庆而又祥和。
许德宏听了后并没有如他一般激动。他盯着手里的杯子,把玩着,淡然一笑说:“还没拿定主意呢,这事急不得。”
“还不急?我都替你急了。你是不是怕别人说闲话?”
许德宏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慢悠悠地说:“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在教室里上课,板书了一道题的解答过程后,直起腰转过身,发现下面一个人也没有。我是在一个空教室里上课……”
责任编辑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