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唐德亮诗歌创作综论

2023-10-08李嫣红

江汉论坛 2023年8期
关键词:瑶山诗歌民族

李嫣红

唐德亮是中国当代著名政治抒情诗人和民族诗人。其政治抒情诗《惊蛰雷》,长达4600 多行,甫经问世便产生巨大反响。本文主要探讨唐德亮的瑶民族诗歌创作。瑶族诗人唐德亮1980 年代初步入诗坛,迄今已在《诗刊》《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重要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两千多首(篇),出版诗集8 部、长诗1 部,散文、文学评论、杂文、小说集各1 部。其诗歌的“经典化”过程伴随他的创作历程悄然进行着。他的诗作得到了当代文学创作界、理论批评界的高度称赞,这些著名的诗人、学者、评论家的名单可以列出一长串,如吉狄马加、特·赛因巴雅尔、吕进、张永健、叶延滨、王光明、古远清、李遇春、谭五昌、蒋登科等,研究论文、评论文章已有数百篇之多。2008 年内蒙古师范大学、中国少数民族作家研究中心曾编纂出版《唐德亮研究专集》(1)一书,此后十多年,研究成果更加可观。唐德亮被评选为“中国新诗百年百位最具实力诗人”“中国十大魅力诗人”“中国当代诗人杰出贡献金奖”,荣获广东鲁迅文学奖、中国长诗奖等。其作品被多种文学史、诗歌史、《大学语文》教材、中小学语文新课标读本、语文教辅等选入,多篇散文、杂文被选作中学语文考试试题。

唐德亮诗歌创作取得了较高的成就,受到文学创作界、理论批评界的关注,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但从学术理论角度而言,真正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并不太多。许多评论偏于一隅,呈现出吉光片羽的辉煌;而社会普通读者喜爱唐德亮诗歌,自是弥足珍贵,但终究代替不了专业的审美批评。我们觉得唐德亮诗歌创作已具“经典化”价值,其诗歌创作中强烈的民族精神,对于凝练当代中国社会共同体意识,具有促人省思的意义;诗人对于瑶山民族传统与改革开放的时代主题的关系的思考,包含着丰富的历史内容和时代精神。

一、题材论:瑶山历史文化、神话传说、风俗民情与现实状况

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的突出成就是建构了诗国的瑶山。瑶山地处南中国,位于广东北部,三千多年漫长的时光流转中,瑶族人民世代生活于这片高峻连绵的山岭间。今天,它已成为现代新诗诗国的重镇,熟悉当代中国现代新诗的人都知道新诗的版图上矗立着的瑶山。

唐德亮用现代新诗特有的方式揭开了瑶山神秘的面纱。他在近四十年里创作了数百首瑶族题材的诗歌,涉及瑶族历史文化、神话传说、风俗民情、现实生活状况,风格面貌丰富多彩,庶几以一人之力创造了瑶山风雅颂。

民俗风情包括民俗事象、人们的日常生活,后者是更本质意义上的民俗。(2)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的民俗呈现主要表现为两种方式。第一种是描绘民俗事象。瑶山具有独特的节庆风俗、婚俗、丧俗。诗集《深处》中《粤北民俗写意》(组诗)共八首:《壮家新娘汲新水》《连山炸火狮》《壮乡龟鹿鹤舞》《沙坊村浴佛节》《社下豆腐节》《清溪闹花灯》《壮乡戏水节》《瑶家开耕节》,集中展示了一系列粤北民俗,尤其是节庆民俗,诗人极力渲染节庆气氛,充满人间欢乐。诗集《地心》中《抢新娘》《劝女歌》等篇写婚俗,饶有趣味。《抢新娘》写及抢新娘婚俗实为远古抢劫婚的流风余韵。上古之世盛行掠夺婚,掠夺婚又名抢劫婚,即一部落男子到另一部落去抢劫女性,用来充作妻子。这种婚姻习俗约产生于群婚制向个体婚过渡时期,后世仍然长期存在,尤其长期在少数民族地区遗留。汉民族先秦时代仍还存在这个婚俗。《易·屯》:“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易·贲》:“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象曰:六四,当位,疑也。匪寇婚媾,终无尤也。”反映的就是这一婚俗。《世说》:“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曹操少年轻狂,公然抢劫新嫁娘,举止荒唐,无法无天,惊世骇俗;实际上不可以寻常盗匪抢劫女性类比曹操,曹操博稽群籍,熟谙古风,其劫新妇,乃名士风流,契合魏晋风尚,而且从中可以见出曹操之长于谋略。(3)当今瑶山“抢新娘”只有风俗学意义,并非真实的劫掠行为。《椅子上的老人》《土铳》写丧俗,瑶山流行“瑶族老人死后,被绑坐在尸椅上出殡”(4)这样奇特的丧俗。

第二种是在生活语境中表现民俗。唐德亮几乎穷尽地展示了瑶族的民俗风情,民俗事象大到瑶排(寨)、旧祠堂、婚俗、丧俗、节庆风俗,小到服饰(庄重的黑筒裙、红头巾、白腰带、壮锦)、日常用品(酒、刀、瑶家火塘、瑶家木桶、牛皮鼓、石磨、斗笠);社会生活中,从生产劳作,到饮食男女、婚丧嫁娶、载歌载舞,除了上述民俗诗,更多的民俗作为地域的,或民族日常生活的元素,呈现在生活语境中。《油岭瑶排》《南岗排》描绘了瑶山的村落建制,瑶排即瑶寨,瑶民聚族而居,形成瑶排。传统瑶排建在山顶,或山腰间——远离山麓的平野地区,平野地区水土条件更优良,便于耕作,历史上为更强势的民族占有,为了规避民族侵凌,瑶民不得已退却到群山深处,瑶排凝结着这样的历史记忆。《挖》《踩泥》《烧窑》《石磨》《斗笠》《舂米》《锯木》《瑶家火塘》《瑶家木桶》等,叙写瑶山人们耕作生产的情景,和日常生活画面,具有独特的民族或地域特色。

现实生活题材的诗有较强的写实性,诗意较显豁。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具有较强年代感、时代感的诗作;二是“即事名篇”诗,这是杜甫开启的以时事入诗的传统。《运叔分果》《趁墟》《猪场》写诗人少年时代的记忆,流露出对大集体时代的人与人之间充满关爱、温情的流连。《门楼》《舂墙屋》《贵妇还乡》《渐渐》《留守妇女》《撂荒的农田》《倒伏》《粤北石灰岩印象(组诗)》等篇描写时代的变迁。进入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时代,瑶山“人气”渐渐萧条了,《山野孤屋》《门楼》《舂墙屋》的孤独是瑶山衰落的象征;人们进城打工,《留守妇女》守着家园,任《撂荒的农田》兀自荒芜;阿根伯(《阿根伯失去了根》)离开家园来到城里陷入无法适应现代都市的精神危机,阿根伯其实是一个群体的象征。《走鬼》《千里背尸》《矿难》《蚕食》等篇写进城打工民工的遭遇和不幸。瑶山淳朴的民风变坏了,出现赌博现象(《渐渐》),传统文化中的沉渣泛起(《族长秘史》),价值观念扭曲(《贵妇还乡》)。这些诗真切地记录了改革开放之初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一些情形。

描绘民俗风情的作品与表现社会现实的作品都是现实主义文学,但有古今之别。民俗风情所反映的现实常常是在社会上经过了长期地流传沉淀的生活样式,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其中蕴藏的文化心理成分;后者则反映着某个时期的真实社会现实。

以瑶民族历史文化为主题的诗,主要内容是瑶族的神话、传说。代表性诗作有《古山寨》《先人》《贮藏》《鼓王》《远远地》《他们》《一种生活》《故土》《留下》《弯腰》《过山瑶》《瑶人》《迁徙》《背山者》。整合散见于唐德亮众多诗篇中的相关材料,可以大致勾勒出瑶族历史发展的脉络。像世界上很多古老的民族一样,瑶民族也传承着洪水记忆。“我们经历过滔天的洪水/在水中,天与地结合云与雾结合/早晨与夜晚结合,太阳与月亮结合/一个传说和一个民族/击败无数浑黄的巨浪,在浮沉的时间中/被水风干,被水托举,走上大山的极顶……”(5)瑶民族同样流传着英雄神话,如盘王传说;中古以后,瑶民族汇入中华史,和中华文明一道前行,而又以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丰富着中华文明。“盘王已经很老/传说依然散发不灭的辉光”(6),在盘王的传说中,他们一路跋山涉水,“一千条大河涉过/一千座大山翻过”,一路吹着牛号,敲击着牛皮鼓,“沐过唐风”“浴过宋雨”(7),“从唐宋元明清至今日”(8)。瑶族历史上出现过唐豆腐八王这样的英雄(9);火烧排的废墟、断垣残壁凝固着封建时代的一页民族痛史。

不过,比起一般的叙事性历史,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建构的是一篇瑶民族精神史。“我已记不清瑶山的历史”(10)。瑶族没有文字,历史上发生的事没有留下真确的文字记载。时间犹如青草淹没了一切,“过去的爱情过去的欢乐过去的路径/甚至疼痛的阴影甚至艳丽的伤口甚至/红红的月色……”(11)然而这阻隔不了诗人进入其民族、祖先的精神世界。诗人“透过一抔泥土发现生命/的秘密像一棵草/打开春天/逃离冬天”(12)。“我听到了五千年的人气”(13),“破译山鬼的偈语”(14),“我了解我的先人……我了解我先人的梦……先人的灵魂”(15),因为诗人血管里流的是先人的血,这是民族精神认同的基础。

二、主题论:瑶山民族的生存奋斗和欢乐忧愁

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的主题是讴歌瑶山民族的生存奋斗和欢乐忧愁。瑶山民族诗歌通过表现人和自然的关系、民俗风情中显现的社会关系,以及现实生活与历史文化的关系等多重关系表达上述主题。人和自然的关系是人和世界的普遍联系中最基本的关系,这也是文学艺术创作的一个永恒主题,但不同时代、不同作家诗人艺术家的作品的表现是多种多样的。现代社会,从个体生存意义上看,人并非暴露在直接的自然面前,这导致人与自然的关系疏远了,自然的存在性在人们的意识中甚至被忽视了;反映在文学艺术的观照中,社会关系的内容几乎占据了全部,文学艺术之“此子神情,不关山水”。瑶山民族诗歌则大体是传统农事—田园诗范式的人与自然的依存关系。瑶山民族与自然是一种直接的关系。“弯腰”——“定格在大地的胸脯与历史的苍穹”(16),构成一个克莱夫·贝尔所谓“有意味的形式”,写出了瑶山人与自然关系的真实情形。自然是瑶山民族的生存环境,提供了他们生存的资源;瑶民“逐山而居逐林而栖”(17),他们向自然攫取生存资料——“挖脚下的日子”(18)。千百年生于斯长于斯,瑶山已对象化为瑶山民族的家园。现代化视阈中人与自然主题的作品,以自然环境的变迁反映现代化进程,其中像梭罗、弗罗斯特等以反现代化取向为内核的审美现代化批判人类现代化破坏了大自然,割裂了人与自然的联系,造成种种严重的社会问题。农事—田园诗范式的美学实质是通过人与自然关系的描绘揭示人的本质力量。现代视阈中的人与自然关系其实已经变成为一种意识形态话语。

社会关系包括人和人、人和社会、现实与传统及未来的关系,等等,形成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基础上。对于瑶山社会关系,唐德亮诗歌主要是从民俗风情的描绘中予以反映,主要内容是民俗风情和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欢乐忧愁,是人的本质力量映射出的光辉。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矛盾,尤其是阶级斗争构成社会关系的主要内容。新中国“十七年时期的民族文学艺术”便是“在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强力框架内表现少数民族的民俗风情,展现了少数民族质朴清新的文化”(19)。新中国成立后,党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提出了一系列新的民族政策,其核心思想是“民族平等”,使各个少数民族在极短的时期内就迅速摆脱了数千年的政治、经济、文化落后的状态。少数民族题材文学艺术作品,用新的意识形态和思想观念叙述各族人民的生活方式、文化传统,表现新的时代各族人民的新生活和全新的精神面貌,取得了高度的艺术成就,其中一些作品如电影《刘三姐》《五朵金花》等产生了全球性的影响。同作为民族文学,唐德亮的创作无论是社会观还是作品的面貌,都与“十七年”民族文学艺术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唐德亮探寻瑶山民族历史也是从生存奋斗的基点上开展的,一部瑶山民族史就是一部生存奋斗史。

唐德亮以一己之力创造了瑶山风雅颂,个性特色鲜明。瑶山风雅颂的情感主旋律是抒发诗人的瑶山之爱。《写给瑶山》集中抒发了诗人的瑶山之爱,这是一首长篇抒情诗,全诗9 节,近百行。诗人站在时代的高度,以瑶山民族之子的身份,回望瑶山民族历史,凝视其现实状况,展望其未来发展;充沛的激情、深沉的思考、激越的向往,交织在一起,奏响瑶山之爱的交响曲。

诗人热爱自己的母族,这是一种大爱,而不是小爱,诗人心中装着整个民族,三千年过往——现实民生——未来憧憬构成的民族历史;将自己——“我是其中一个”(20)——融入民族血脉之流。这种爱的内涵非常丰富:热爱“高耸连绵神奇/披着彩绸的瑶山”(21)的家园,热爱“一个个杉树皮般/的黑色山民”(22)的同胞,热爱民族历史文化,心系民族未来;直面瑶山在新的历史情境中的现实,承受根植于浓重民族历史情结的责任负荷,正视民族自然条件之恶劣,同情胞民生存状况之艰难,赞美祖先坚韧的生存毅力,讴歌人们的乐观精神,忧患发展不足的现状,憧憬充满希望的未来……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从不同方面抒发了其民族之爱。

三、主体论:民族传统的、现代的多维观照视角

文学作品是作家主体精神的外化;文学空间是文学家主体的精神空间。

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的观照具有多维性的特征:民族的、传统的、现代的。基于不同视点,诗人的情感表现方式不同,甚至是矛盾冲突的。

第一,地域民族维度。表征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地域民族维度的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他创作了大量瑶山民族诗歌。以地域为中心要素进行深耕,创作系列作品,这是文学高度发达才出现的景象;即使如此,也只是小说创作领域才有的现象。在中外文学史上,唐德亮之前,以我的视野,只知道有美国诗人弗罗斯特。

地域民族维度深层次的体现是内置视角。唐德亮诗的观照视角有内置、外置和内外双重等三种情形。外置视角是唐德亮以现代视角观照瑶山民族,后面还要阐述;内置视角是诗人以自己的母族的身份观照、体验、叙述瑶山的诗性表达方式,表达的是民胞物与——“民我胞也、物我与也”的自然感情。

本着母族身份,唐德亮对瑶山的情感主色调是爱,热烈的爱,情感甚至压倒了理性认知。《我与群山一起奔跑》把瑶山比拟为“一匹永不倦怠的神骏”(23),“神骏”意象构筑的基础就是瑶山高峻、连绵的状貌,而事实上,瑶山正是由于自然条件恶劣,与外界隔绝,才严重制约了这个地区的发展。瑶山汉子皮肤黝黑,这应该是生存艰辛的印记,但在诗人眼里却是那样亲切。诗人将淡水酒、糍粑、包谷等入诗,仿佛是人间至味,其实就是些平常的食物;山野间的鸟鸣,诗人听在耳中,寻思《鸟儿为谁歌唱》?聆听瑶歌(《瑶歌穿越山寨》)、民歌(《在民歌中长大的女人》),诗人能咂摸出无限的蕴涵,歌声有如天籁般动人。瑶山民族诗歌中的“人物系列”写到各种人物,父亲、母亲、乡亲(运叔、阿根叔),男人(黑色山民、喝酒的汉子)、女人(村妇村姑、新娘),等等,其中包涵的情感是血缘、地缘生成的自然感情。唐德亮深谙民族心理,认同民族文化,如盘王传说、尚黑文化等表征的祖先崇拜,鬼神信仰(《打道箓》);《凿子向牛脑深入》《牛皮鼓》《牛偷吃了几棵菜》等写牛的诗作反映了传统乡土社会对于耕牛的文化心理;丧葬仪式(《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等)表征的慎终追远的文化心理,等等。“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24),与在想象中穿越民族历史文化时空总是用激越高亢歌声吟唱不同,当诗人凝视瑶山现实时,他的眼神就变得忧郁,歌喉就变得低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为瑶山在从传统社会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的衰敝而感到深深的失落,对在商品经济大潮中同胞沦为社会底层艰辛挣扎的生存状态感到无限怅惘。《写给瑶山》等诗表达的对瑶山未来的希望、遐想,也是根植于深沉的民族之爱。

第二,现代性维度。审美现代化包括两种取向的审美方式,一种是顺应历史发展的审美方式,另一种是以反现代化姿态体现的审美现代化。(25)现代化一方面推动了人类历史发展进步,创造了巨大财富,从根本上增进了民生福祉,另一方面,伴随现代化进程,环境恶化、社会不公平加剧,释放、催生了人性的丑恶,等等。反现代化的审美创造就是针砭现代化弊端的文学艺术,废名、沈从文就是反现代化的现代作家代表。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是顺应型的现代审美创造。他以社会发展进步为取向,以理性为价值尺度,生成了其观照的外置视角。具体表现为两种情形:一是针砭乡村社会残存的愚昧落后的观念和现象,如《贵妇还乡》《族长秘史》等诗批判商品经济背景下乡村社会封建腐朽的东西沉渣泛起的现象。这种价值评判显而易见是接受了新文学启蒙主义文学观影响而作出的。二是站在社会发展进步的方向对瑶山现实状况的忧思,如上文提到的“时事诗”表达了对于乡村家园凋敝、萧条的忧患,对底层民众的同情,以及对瑶山的希望的未来的憧憬。

唐德亮的现代意识有时候似乎是有局限的。《稻草人》《旧祠堂》等诗作上镌刻的启蒙价值评判的烙印非但没有给诗歌增色,相反表现出观念化痕迹。这类乡土意象本来是蕴涵着乡愁乡思意味的,与《旧祠堂》同类的作品还有《山野孤屋》《瑶家木屋》《舂墙屋》《杉皮屋》《村口》等,都是表征乡村记忆的意象。《倒伏》《荒村爱情》《猪场》《渐渐》显露的价值倾向令人想起恩格斯批评夏多勃利昂的批判资本主义乃是站在落后的宗法封建立场的社会评判。《倒伏》《撂荒的农田》《阿根伯失去了根》表现着诗人的迷茫,为处在社会转型期瑶山陷入暂时的阵痛而产生迷茫。这种较复杂的情形真实地反映了唐德亮的思想面貌。

现代化不是单向度的线性的进化过程。《深处》诗集中的《挖》与《地心》诗集中的《挖土机》两首诗恰好形成对读。《挖》象征瑶山传统生产方式和社会发展水平,《挖土机》构成人类征服自然的现代生产方式的象征,挖土机的生产效率极高,“它吃泥,大口大口/它吃山,狂咽猛吞/它吃草,不论柔嫩枯老/它吃石头,无法消化”,然而,“它挖掉不平与坎坷/又制造不平与坎坷/它挖掉贫穷/又制造隐痛/它填平一种沟壑/又制造另一种鸿沟”。唐德亮拥抱现代化,又警惕现代化,他的现代观富有张力,没有失之浅薄,如此说来,他的现代意识局限,毋宁是一种深刻。

如果要问:瑶民共情唐德亮的瑶山民族诗歌吗?我想,答案很有可能是否定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的现代性特质令其同胞产生隔膜,犹如新文学产生之初,现代文学作品普遍地不被人们接受。瑶人抒发他们情感的方式是喝酒(宣泄其强盛的生命力)、拍打牛皮鼓、吹牛角号、燃起篝火、跳舞、唱歌(民歌/谣、瑶经)、哭(嫁、丧),或沉默,而不会是现代新诗。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用瑶民不认识、不习惯的方式写他们,所以不可能赢得他们充分的理解、认同,打动他们。传统民族文学艺术是一种传统的大众文化,不同的民族都有其独特的表达感情的方式,新疆人民载歌载舞,欢快热烈;蒙古人民用马头琴倾诉,豪迈奔放;藏族同胞婉转高亢的歌喉,响遏行云。即使在今天这些艺术形式所表达的文化心理、情感方式仍能引起各民族的人民的共鸣。农耕文化比较内敛、含蓄,瑶人的情感方式没有那么奔放、热烈,但传统抒情表现方式内生于各民族的生活方式之中,是其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这一点都是相同的。

瑶民是否共情唐德亮诗作是论者提出的一个假设,不能用以衡量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的优劣,正如鲁迅写旧时代的民众和旧知识分子的小说肯定不会引起这些被刻画者共情而谁也不能因此针砭鲁迅小说一样。从现代性维度而言,唐德亮作为诗人,其抒情主体身份融合着民族性、现代性、国家意志等复合质素;瑶山民族诗歌表现的是现代观照中的瑶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构成部分的瑶山。唐德亮没有把瑶山描绘成“奇观化”的异域景观,他敞开瑶山的同时架设了一道瑶山通向现代、汇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桥梁,使时代了解瑶山,瑶山融入时代。用现代的进步的发展的眼光看取瑶山,胜于拘泥于从本民族传统看自己,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它的可贵与问题,指出其发展进步的方向和路径,引导瑶山迈向富裕、现代化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内置视角不能缺位,否则不能真切地认知、理解,从而表现客体,而外置视角的现代观照更加不可或缺,它代表着进步发展的观念,起着促进瑶山社会发展进步的作用;从审美现代化意义上看,随着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由五十六个民族组成的华夏文明共同体与时俱进,势将催生与社会发展相适应的情感表达方式,现代新诗因其现代属性,是一种具有无限生命力的情感表达方式,民族诗歌应该超越传统,学会用现代新诗表达民族生活和情感。

四、体裁论:乡土诗、寻根诗

唐德亮的情感方式兼具传统性和现代性。情感方式是一个文学家认识、感受世界的方式。描述唐德亮情感方式的关键词一个是“同情”,另一个是“认同”。从感性上讲,唐德亮沉浸于瑶山世界和文化传统,形似保守;从认识上讲,他认同进步发展的历史观,二者交织在一起,并且相互影响。情感方式也是文学家的叙述方式,因为文学是形象思维,文学家的认识、感受方式与其叙述方式是即体即用、浑然一体的。唐德亮自己定义其瑶山民族诗歌为“乡土民族诗”(26)。这主要是根据题材特性作出的界定。而论者更愿意把瑶山民族诗归类为乡土诗和寻根文学。

唐德亮的乡土诗所表现的瑶山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传统瑶山,二是希望的田野,三是改革开放时代市场经济冲击下的瑶山。

第一,传统瑶山。这类诗作是瑶山民族诗的“基本盘”,真实地叙写了瑶山传统生产生活方式、社会风貌、传统农民形象。传统瑶家因循着千百年的生活方式,岁月铸就了他们坚韧、安详的品格,生活艰辛而又充满欢愉,有汗水有泪水有甜梦。诗歌写实性较强,风格沉着、含蓄、蕴藉。

第二,希望的田野。表现瑶山新气象的诗歌,如《插秧》:“必须深弯腰/才能种下一行行/横平竖直的绿/必须准备一个酸胀的背脊/才能种下一季/深色的春//随着手指插进泥水/一兜兜的禾苗/就在春风里笑了/它们轻轻地舞着/像一个秀丽女孩/找到了新家//绿在手下蔓延/春在手下生长/一叶叶都是/写给未来的情书”。(27)仍是传统耕作方式,但气象是全新的。插秧是辛苦的,“必须深弯腰”“必须准备一个酸胀的背脊”,而劳动描画的图景正因为其中凝结着辛苦从而格外美丽。带来瑶山新气象的或者是大自然:(春鸟)“……叫一声,雪便融了/喊一声,春草便绿了/一千种蛰伏的生命在复苏/一万种绿意向大地喷发……”(28)或者是社会进步,如《甘泉》记“粤北石灰岩地区某村在上级支持下,用水管引来了干净的自来水”(29)一事。这类诗歌境界开阔,色调明丽,洋溢着昂扬奋发的情绪。这是一个社会处于上升期,或一个时代处在盛世期才呈现的气象。

第三,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冲击下的瑶山。改革开放,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路是一场伟大的历史性的革命,但就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而言,诗人的底层视角、民生关怀令他主要关注时代变革阵痛期瑶山受到的冲击。《阿根叔失去了根》《衍生》《电视塔》《挖土机》《留守妇女》《倒伏》《撂荒的农田》等是严格的现实主义创作,取材于当下现实,即事名篇,感情态度的主色调是沉郁、忧患,一些诗作表达了对伴随市场经济而发生的消极现象的批判,类似《诗经》的“刺”。

唐德亮的乡土诗融合了古典农事诗、田园诗的成分,而又有较大的丰富。其一,量大,诗作以百数计,全面、广泛地叙写了瑶山景象,包括自然环境、风俗民情、历史文化、人物、事物、事件,等等,摹写出了瑶山全景图;其二,具有传统、现代两个维度,内置、外在两个视角,相较而言,传统农事诗、田园诗只是单一观照;其三,传统田园诗的作者是士大夫,主要是隐逸者或有隐逸志趣者,如陶渊明、王维,主题主要是表现隐逸的田家生活的安定闲适,表现诗人乐天知命的态度,情感面貌主要是“田家乐”,也有现实性较强的田家诗表现“田家苦”,如白居易的《秦妇吟》反映了地保公差凌霸、阶级剥削压迫给底层人民造成的苦难,但这是其中的例外。瑶山民族诗无论是抒情主体,还是表现对象都完全超越了传统田园诗,主题和情感体验都蕴涵着丰富的现代性。唐德亮诗集《地心》中有一首非常别致的诗《荷》:“加一滴露珠,多了清纯/加一点阳光,多了诗意/加一只蜻蜓,多了冒尖/加一面绿叶,有了陪衬/加一方池塘,能照见心影/加一粒莲子,能醒脑提神/加一根绿杆,站着一个玉立的少女/加一声蛙鸣,熟了,一个彩色的夏天……”极致地发扬诗人主体精神,赋予审美对象以光辉。这样的现代新诗跻身田园诗苑,容无惭色!

瑶山民族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是历史文化寻根。寻根背景是改革开放时代市场经济冲击下瑶山来到发展转向的关口,目的是从历史文化中寻掘瑶山新生的信心,方式主要是“考古”,基于现实与历史文化的普遍联系,发掘、读取“化石”中蕴藏的信息,借以想象历史。

寻根冲动首先是一种人类的自然的心理趋向。我们总想知晓我们父母及至祖辈的一切,我们试图从认识他们的、或与他们有过交往的人那儿了解他们曾经是怎样生活的,通过他们留下来的物品去想象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的生活情景。其次,寻根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化现象。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族群、种族、民族、国家都须臾不能隔绝与业已消逝的往昔历史的精神联系。这不仅是为了从历史中寻找经验、教训,鉴往知今,更本质上是一个文化共同体主体性的确证。(30)尤其当一种文化的发展来到某个历史关口,面临命运的抉择,人们往往会回溯文化传统,检视文化遗产,根据现实的需要,作出审视、评判、选择,创造适应时代要求的新的文化传统。唐德亮的文化寻根正是对瑶山随着中国经过改革开放,迎来向现代化转型的机遇与挑战时如何抉择的回应。唐德亮的姿态是积极的,即顺应现代化进程,汇入社会发展主潮。“不再沉溺于古老的云雾/不再让山岚阻断目光/让青藤缠绕脚步/一双手一把智慧的锄/把贫困埋葬在谷底/一座瑶山/又一座瑶山/一个瑶寨/又一个瑶寨/在光明的钟声召唤下/向着铺满阳光的路/集合进发”(31)。

瑶山来到世纪之交,即将告别闭塞、贫困,走上现代文明的康庄大道,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是在这样的特定时期,回首民族数千年来艰难跋涉的来路。唐德亮的寻根方式主要是“考古”。《复活》写道:“一堆灰烬/可以复活一座城堡/一块陶片/可以复活一段文明/一串黑色的符号/可以复活一节沉埋的历史/一节骨头/可以复活死去的智慧与梦想//一句歌谣/可以复活一段彩色的爱情/一个传说/可以复活一腔冷却的热血/一行文字/可以复活一个有血有肉的英雄//但飘忽的上帝不能复活/腐臭的鬼魂不能复活/黑色的白天无边的夜色不能复活//穿越千年烟霭/一粒粒复活的珍珠/在历史的瞳孔中微笑/在岁月的波涛中闪光”(32)。这是一首意味深长的诗作。诗人试图借助他能搜寻到、观察到的零散遗留物还原本真,建构历史。残缺、破旧、零散、混杂,等等,正是诗人眼中所见的瑶民族历史文化状态,血管中流淌着祖先的血的民族之子——诗人目不忍视,他要笔补造化,用经验、发现、联想,补缀、充实、创造被造物、被时间淹没、磨损、遗失、忽略的信息、意义,复活物象,复活生命,建构民族史,建构意义。《鼓王》写道:(鼓声)“你就是瑶山/一块有血有肉的化石”(33)。同此,瑶民口头传颂的神话、传说、歌谣,风俗民情、镶嵌在时间缝隙间的遗物遗迹,编织在日常生活中的活态信息等,都是瑶山有血有肉的“化石”,解读这些“化石”中的信息,是复活民族历史文化的工作。

这里的所谓“考古”是借用概念。还原瑶山民族真实面貌应该是文化人类学者的科学工作,他们运用田野考古的方式,通过观察、记录,收集数据(资料),分析处理数据,建构模型,经过这一系列科学、理性作业,最终形成令人信服的描述。唐德亮的工作与文化人类学者具有很大程度的可比性,如观察事物现象,分析考察材料,建构模型,等等。但两者之间的本质区别是主要的,这就是科学与诗的区别。科学意义上的考古是求真,唐德亮的“考古”是求善,“飘忽的上帝”“腐臭的鬼魂”“不能复活”,弘扬民族文化自信,才能充实一路前行的力量。

五、方法论:诗篇织体、意象塑造

瑶山民族诗歌大多都在20 行之内,篇制较小,句子很短,都是单句,但诗情绝不单薄。运斤起笔,诗意饱绽,生发开来,妙笔生花,绵绵不绝,气韵贯通,兴于所当兴,止于不可不止。出人意表,却原是道人所未道,令人好似得乎自启,赓续传统诗学“温柔敦厚之旨”的格调,给人以美的享受。

瑶山民族诗歌的诗美创造做到了苏轼所说的“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34)。所谓“法度”,是说瑶山民族诗歌遵循了主客体矛盾统一的原则。诗人将其主体性融入事物自身的属性表现出来;既不被客体支配,取消主体的能动性创造,同时也不歪曲对象的本来的性质和样貌,强使之服从主体的意志。(35)

时间空间是事物的属性。瑶山民族诗歌的布局谋篇遵循现实的时空形式逻辑展开叙事抒情,具有明晰的时间轮廓线。《写给瑶山》《我与群山一起奔跑》《贮藏》等诗作从宏观的历史时空描绘瑶山民族的历史发展,诗性运思遵循着过去—现实—未来的走向。《一只果的过程》《一朵花的凋谢》《紫云英》《春鸟》《树上有果》《阳光下的稻根》等诗作将四时节令的变化融入诗情的肌理。《踩泥》《烧窑》《插秧》《额上的珍珠》等铺展出完整的行为过程。瑶山民族诗歌中有一系列表达生命感悟的诗篇,《旧年的牛》《牛皮鼓》《吃草的马》《锯木》《稻种发烧》《在地窖过冬》等,通过勾勒抒写对象完整的生命历程而致敬卑微平凡的生命,表达对生命的感悟。

时间是线性的矢量,而文学作品为了情感表达或叙事的需要常常改变时间的形态,称之为“叙事时间”,表现为:其一,打乱“过去—现在—将来”,或春夏秋冬时序转换的时间走向,或事件“发生—发展—终结”的进程,或生命“诞生—成长—死亡”的历程;其二,改变时间匀速变化的状态,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能透风。考察瑶山民族诗歌中的时间元素,其叙事时间几乎与自然时间谐同。作为事物属性的时间、空间是统一的,而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颠覆了时空统一性,更为繁复,更不必说了。要言之,唐德亮的文学观主要恪守十八、十九世纪文学的理性原则,一方面克服了古典主义的机械论、概念化的偏弊,另一方面绝缘于现代主义的形式主义,以及当代后现代的解构主义,消解意义、价值,去本质、去中心、偏平化、碎片化。

诗是意象的艺术。瑶山民族诗歌的意象分为田家系列、山水自然系列、生命系列,等等,具有地域、民族特色,富含泥土气息。

田家系列分为人物意象群,包括特指人物意象,如神话传说英雄盘王、唐八豆腐王,现实中“我的”父母、阿根伯、运叔,和泛指人物意象,既有瑶人群像——“哥贵”“莎妹”(《红头巾》)、“瑶人”(《瑶人》)、“背山者”(《背山者》),也有个体特写,如《晒头发的村妇村姑》《打谷的老人》,穷形尽相地摹写出瑶山世界中生活的人的面貌;农事意象群,如育种(《稻种发烧》)、“春耕”(《瑶家开耕节》《那是春天》《插秧》)、收获(《阳光下的稻根》《打谷的老人》)、享用(《山村水酒》《瑶家火塘》《壮家舂白糍》),既有“田家苦”意象,也有“田家乐”;生产耕作意象群,如“弯腰”(《弯腰》)、“挖”(《挖》)、“插秧”(《插秧》)、“踩泥”(《踩泥》)、“拾穗”(《拾穗》),等等。田家意象还包括瑶排村落、田野、瑶家生活、牛、马、砍刀、鼓,等等。

山水自然系列指瑶民生活于其中的自然地理环境,高峻连绵的瑶山、多石少水的土地、拍击的风涛、“多情乡野”(《地心》)、春夏秋冬节令……

构成瑶山民族诗歌生命意象的既有人,即瑶民,也有物,包括生命有机体,如牛、马等动物,“稻种”(《稻种发烧》)、“红薯”(《在地窖过冬》)、花草树木等植物,还有无生命的刀、火、鼓、酒,等等,也都被对象化为生命体。

瑶山民族诗歌意象形神兼备,诗人创造意象的手法是根据事物自身固有的属性而传神写照。《我与群山一起奔跑》《贮藏》《复活》《挖》《弯腰》等诗塑造的“奔跑”“贮藏”“复活”“挖”“弯腰”等动作意象和《减》《过了》《椅子上的老人》《一个老人为自己寻找墓地》等系列诗作创造的“死亡”意象代表了唐德亮瑶山民族诗歌意象塑造的成就。

瑶山民族诗歌塑铸了一个个如同雕塑般的形式,矗立在鉴赏者的审美视野里,如婷娉的壮家新娘(《壮家新娘汲新水》)、“春耕图”(《那是春天》:春天将一切煮在雾中/透着朦胧的光影/一个人,与一条牛/在田间悄悄地说着话……)、“弯腰”(《弯腰》:赤足,躬背,弯腰/千年不变的姿势向土地,向荒原/向水田中自己的影子/向长眠地下熟悉或陌生的先人……)比较克莱夫·贝尔所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36),这些诗塑造了足以比美现代艺术创造的形式感,它以现实的物象充实了形式,但这些充实形式的现实物象却并不会损害形式的抽象美感与涵容性。这些诗兼具现实主义诗歌和现代主义诗歌的诗美。现代主义的形式常是某种观念的对应物,唐德亮诗歌的形式感是通过对生活现实的开掘而提炼出来的。诗作《挖》用文字定格了一幅高度形式感的诗美瞬间,但它不是抽象形式,而是一个动态感极强的具象行为:“挖脚下的日子//硬邦邦的。与它相碰时,一闪而过的电光/灼痛了生活之眼//挖出歌声。忧郁的,欢乐的,带血带泪的/钻石般透明,夜雾般混沌/一段段,一节节,蛇一般柔软,藤一样缠绵//蹦出沙,碎石。泥土不再顽固/它暗示:下边是清甜的水,是波动的呼吸/是明亮的眼睛/和一个苏醒的春天//挖到生命深处尘封的记忆/挖到一颗心/鲜活的,布满血丝的心//再挖下去是什么呢?我不敢想。/锄头也不敢想”。诗歌勾画的是一幅瑶族人民生活与精神史的剪影。瑶族人民生活在石灰岩地貌的大山之间,多石少水,环境恶劣,“挖”是这个民族的基本生存方式,他们的精神与生活诉求也凝结在这个姿态中。

“死亡”意象凝结着诗人对于瑶山深沉的感情和人文主义关怀,这种感情和关怀生成于其民族身份认同。瑶山将一个人的去世婉讳地称作“过了”(《过了》)、“减”(《减》)、“漏”(《漏》)。“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唐德亮有数首诗写及惊闻熟识去世了的感受,除了这几首,还有《回乡一夜》(组诗)。除了生死无大事!与死猝然而遇,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显露出来。诗人和他的胞民是一体的,同胞“过了”,宛如诗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减掉”了,“漏”掉了。

“三千年古寨不老/穿过的纤细的血管山风/砍伐着一茬又一茬的人/又长出一个个杉皮树般/的黑色山民//我是其中一个……”(37)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诗作《丧钟为谁而鸣》广为传播,赢得共鸣,基础就是诗歌所揭示的人类文明共同体意识:“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欧洲就变少。/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在建构人类文明共同体方面,唐德亮作出了巨大的努力,取得了突出的成就。

注释:

(1) 内蒙古师范大学、中国少数民族作家研究中心编:《唐德亮研究专集》,作家出版社2008 年版。

(2) 刘晓春:《从民俗到语境中的民俗——中国民俗学研究范式转换》,《民俗研究》2009 年第2 期。

(3) 尚秉和:《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中国书店2001年版,第234 页。

(4)(12)(16)(18)(29) 唐德亮:《深处》,大众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11、45、128、98、93 页。

(5)(6)(8)(9)(10)(11)(13)(14)(15)(20)(21)(22)(23)(31)(32)(33)(37) 唐德亮:《苍野》,人民日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120、109、130、115、134、40、7、6、35、6、107、6、8、9、111、29、135页。

(7)(17)(26)(27)(28) 唐德亮:《地心》,团结出版社2018年版,第12、188、76、19、108 页。

(19) 李嫣红、路璐:《“十七年”少数民族题材电影民俗叙事特性论析》,《电影文学》2017 年第2 期。

(24) 艾青:《我爱这土地》,程学兰:《中外文学名作导读》,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00 年版,第99 页。

(25) 孔范今:《前言》,《孔范今自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 年版,第10 页。

(30) 王晓葵:《记忆论与民俗学》,《民俗研究》2011 年第2 期。

(34) 苏轼:《书吴道子画后》,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年版,第402 页。

(35) 王元化:《文心雕龙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3 页。

(36) 克莱夫·贝尔:《艺术》,薛华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 年版,第4 页。

猜你喜欢

瑶山诗歌民族
诗歌不除外
我们的民族
瑶山党支部
一个民族的水上行走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多元民族
诗歌岛·八面来风
瑶山的女儿
瑶山美
求真务实 民族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