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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解离”:残雪文学创作精神密码新解

2023-10-08姚晓雷

中州学刊 2023年7期
关键词:残雪灵魂

姚晓雷 陈 莹

20世纪80年代,残雪作为“先锋派”的代表性作家载入文学史。但是,不同于“先锋派”以形式为审美对象,残雪关注的是精神本身的过程性。在先锋作家转型的新世纪,她坚持文学实验,将自己的创作命名为“新实验”文学。她的实验是一种灵魂内部的实验,她拿自己做实验,让生命力爆发,将提升人性、拯救自身当作最高的目标,其难度在于主动发起“灵魂分裂”,作家必须在世俗世界“心死”,长年累月囚禁自己,确保精神不会迸散才能创作[1]128。残雪坦言:“自从我开始正式表演之后,我对生活的爱愈发加深了。我的日常生活获得了完美的节奏,我的身心充满了活力。”[2]4“新实验”文学已经成为残雪超越日常的灵魂生活方式。

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残雪研究一直绕不开其作品中那些令人费解的精神现象,早期的研究将其概括为“梦呓”“梦魇叙事”“灵魂分裂”等,如程德培《折磨着残雪的梦》、王绯《在梦的妊娠中痛苦痉挛——残雪小说启悟》、吴亮《一个臆想世界的诞生——评残雪的小说》等。这些说法不断地被沿用、重复,导致残雪作品中某些模糊、复杂的感受,至今没有被厘清,“残雪之谜”长期存在。理论方法的滥用也导致一些结论下得比较模糊、粗暴,如“迷宫内涵”“反懂”“巫性写作”等,并被广为因袭。多数的研究角度主要集中在叙事学和语言学方面,关注文本的实验性特征、叙事体验、语言特色和意象分析等,忽略了残雪文本中最关键的心理活动性。事实上,残雪作品中存在着明显的“解离”现象,主人公常常有一种恍惚、漂泊的心灵感受,他们看似平静,实则承受着复杂的内心冲突。心理学上的“解离”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其基本特征为意识、记忆、对环境的识别和感知的整合功能瓦解,主观上感到麻木、不真实和抽离。残雪描述她的“自动写作”是这样一个过程:脑中一片空白,以巫性的神秘力量,发起“灵魂内部努斯和逻各斯的纠缠扭斗”。这个看似神秘的过程就是借助“解离”有保护地接近潜意识,并释放内心冲突的过程。笔者认为,借用现代心理学上的“解离”概念,能够较好地解释残雪“自动写作”的生成机制,拂去长久以来笼罩在残雪作品上的巫性迷雾,对“高难度的实验文学之谜”进行一场祛魅式的还原。

一、灵魂深渊中的“解离”者

在既往研究中,“灵魂分裂”这一说法已经被大多数研究者认同,但它始终不能较好地解释残雪创作中的某些现象。迄今为止,“迷宫内涵”“残雪之谜”的说法仍在不断沿用。本文之所以以“解离”作为研究的切入点,是因为相比于既往研究达成共识的“灵魂分裂”,“解离”涵盖的现象更为丰富,既囊括了“分裂”所指的意涵,又能更合理地解释残雪创作中无法解释的现象。在心理学中,“人格分裂”被列入“解离障碍”谱系,又被称为“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人格分裂”者在自我内部建立虚假的关系,分裂出不同的自体和客体状态,形成相互矛盾、冲突不断的不完整体。“解离”涵盖了比“人格分裂”更广谱的内容。因此,在创伤的视野上,“解离”被更多地使用。

残雪对写作方法的巫性描述,以及“自动写作”的巫性语言,实质上都是“解离”状态下的思维特征。巫文化的“出神”“附体”等“非我”的神秘境界,在本质上都属于“解离”现象。此外,残雪笔下的主人公,经常出现出神、游离、恍惚、失忆等“解离”性体验,从文本内部反映出作家“解离”的心理体验。

1.“解离”: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解离”既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也是一种韧性的心智品质。心理学意义上的“解离”涵盖一种或多种正常、主观的完整心理生物功能的瓦解及中断,包括记忆、身份、意识、知觉和运动控制等[3],一般是不请自来、令人不悦地侵扰到觉知及行为,伴随主观经验连续性的中断、健忘、自我感丧失等。“解离”者通常早年遭遇创伤,并习得了强大的自我催眠天赋。他们可以自我诱导进入恍惚状态,让催眠和现实交替进行。通过这种方式平息痛苦,重新掌控情感。“当人因创伤或童年的受虐经验而引发太强烈的恐惧与焦虑,调适的方法可能就是对周遭世界失去熟悉的知觉,遁入无实感的内心世界里”,“对世界的感知或体验发生改变以至于感觉世界变得不真实”[4]。

“解离”者通常心灵敏感、想象力丰富,擅于营造虚构的世界。正如残雪在《有逻辑的梦》中所说:“灰色而压抑的童年和青少年是老天给予我的馈赠,外界的现实越绝望,深渊里的王国越灿烂辉煌。只不过,那个王国我当时没法目睹,要等待好多年以后,它才会轮廓初现。”[5]108“我在敌人快要临近之际用力闭上眼,于一瞬间变出一间地下室,将自己关在里头。睁大的眼睛在多数时候是迷惘而紧张的,看不完的风景探不完的险,只有在绝境赫然出现之际,眼睛才会紧紧闭上,同虚构的身体一道策划致命的场景转换。”[2]62“解离”固然可以令心灵在创伤的压迫中得到缓冲,却不免导致自我内部的冲突。一旦类似的创伤事件再次出现,个体就不得不寻求进一步“解离”来应对,从而越来越轻易地唤起“解离”。

2.残雪“解离”之门的开启

“解离”的诱因,既有瞬间的压力,也有久远的慢性创伤。我们可以从残雪的成长经历,清晰地看出“解离”形成的轨迹。残雪在特殊时代长大,幼年家庭遭遇变故。1957年,她的父母被下放劳教,房子被没收,全家搬到岳麓山下两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屋里,经常挨饿。残雪在外遭受歧视,在学校被孤立,她的周围充斥着异样的眼光,她“最大的恐惧和尴尬就是同人接触”。她自言:“在学校,在大院里,我都是越来越孤立了。他们在那里玩,但他们并不叫我,因为觉得我怪,我也不好意思过去。我成了寂寞的游魂。寂寞啊,寂寞啊。整整十多年我的大部分时间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度过。”[5]42她除了偶然同两三个女孩有来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最大的乐趣就是一个人“表演”:“我从三岁的时候起就热衷于表演。但是在我小的时候,那种表演是很特别的——我在脑海里进行表演。因此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所上演的戏剧。”“当我大起来时,那些表演就持续得更久,情节更复杂了。”[2]2她可以在理性控制下发起和结束“表演”,甚至可以在清醒的状态下发起它。她设想自己走进一个又黑又深的隧道,走了又走,直到掉进某个深渊,然后再一次走进去,走了又走……有时她滞留在某一个层面,眼看就要滑下去了,但总有什么发亮的东西将她唤回来。她迷上了这样的世界。她还常有奇异的梦——总是梦到位于走廊尽头的三间空房子,房子里的人影影绰绰,如鬼魅一般充满不祥之兆[2]48。

13岁时,残雪因遭遇歧视而辍学。此时,外婆已经去世,父母和哥哥、姐姐都不在身边,残雪一个人在黑暗的工具房里读书自学,幽闭让她的内心更加敏感。她可以沉浸在文学中许多天:“一连好多天,我心神恍惚,不断回想着《孤魂鬼影》里头的情节。我已经知道了结局,结局很没意思。可是那些情节,实在给我太强烈的印象……当我沉浸在恐怖情节中时,我身上的疯狂就被激发出来了……”[2]53在小黑屋的好几个月里,她就着不太亮的灯光读完了好多部文学书,并萌生了进行文学创作的想法。可以说,她的艺术灵感的萌芽与“解离”有关。

残雪曾在《我是怎么搞起创作来的》中写道:“一个人,生性懦弱乖张,不讨人喜欢,时时处在被他人侵犯的恐惧中,而信念偏偏又一贯用着一种别人看来是奇诡的、刻薄的眼光看这世界,暗藏着比一般人远为嚣张的要显示自身的野心。”[6]因为独处,她习惯于站在一个有距离的地方看世界。那些被压抑的个性,成为变形的意念深埋在心底。她只要让自己“脑海空空”,就会感到一股陌生的情绪从内部喷涌而出。她将这股力量称为“冥想”。她说:“冥想赋予了我整体把握事物的能力。逻辑性并没有丧失,反而在‘去伪存真’的观察中成为了更高级的东西。是的,我终于能够轻易地‘发现’本质了——那种深层的逻辑,远远高于表面的逻辑,因为它是立体的,向着未来无限延伸的。”[2]79她时常感到“当我放松警惕时候,那种地方就会有绳套抛出,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感到灭顶之灾正在临近,可又并没有什么灭顶之灾”[7]。当外界的危机降临时,她总能沉入混沌黑暗的内心深处,靠着那黑暗中的一点点光亮,一直行走下去。

残雪长期一个人独处,在人际关系的各个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失。由于无法真正脱离现实,只能依靠“解离”来遁出现实,她与外界的隔阂越来越复杂、强烈、持久。她用“解离”来防御外界,却不免落入自我的深渊。一旦面对外界,她就充满抗拒;想要突围自我,却被自我所吞噬;维持“解离”,反而招致更多的误解。残雪曾表示,自己永远不愿与现实和解,永远处在紧张、对抗的关系里,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审视周遭的人与事,不想也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我的作品为何会成为今天的这个样子,大概与我个人的性格有关。我从小就对世界处于敌对状态。大人说‘东’我偏要说‘西’,我无论如何也不理解周围的人为什么会那样,更不会赞同他们的所有做法。于是,我只能采取自我封闭的方法,一直至今。”[5]160在残雪的笔下,环境总是危机四伏,人与人的关系也总是剑拔弩张,这种不和谐的紧张感最初就源自成长时期对外部世界的难以融入。

二、作为艺术方法的“解离”

人与他人的关系若是长期失调,就会产生基本压抑和基本焦虑,产生虚假的人际关系,人就会意识到个体的孤独和危险。一个人越是孤僻,内心世界就会越发敏感,越容易产生负面情绪,走向极端或虚无。残雪用“解离”排解了孤僻的负面效应,并启发了艺术灵感。众所周知,残雪小说充满反常的呓语和神秘的“自动写作”体验,独特的思维在她成长时期就已经形成。

1.“解离”状态下的写作

残雪作品中那些有头无尾的对话、突然中断的时间和场景、不了了之的事件,向来被称为“梦魇叙事”,甚至有评论称为“疯子式的幻像思维及艺术语言”“似是而非暖昧不明的精神病”[8]。残雪则将这些现象称之为“自动写作”:“我在实际创作时,头脑里一片空白,几乎在无意识的状态中,将涌现出来的语言不加改变地进行排列。所以为读者而写的问题一点也没有考虑。”[1]48“我完全不拘泥于一个个的词汇……总之,使头脑一片空白,随笔写下去,才能感到无限的自由和痛快。”[1]104“写出上一句,还不知下一句在哪儿。完全没有构思,也没有提纲。”[9]58她在头脑空白状态下,“让潜伏在最底层的无意识直接展露”[9]49。她凭借巫性的神秘力量,发动灵魂内部努斯和逻各斯的纠缠扭斗,将潜意识内容一气呵成地列于纸上,在回归理性状态后,才逐渐发现其内涵。她自言:“我写完的时候也不明白自己写的是什么。过了一段时间,有时过了半年后,才明白的。”[9]64这类似柏拉图所描述的神灵附体式的“说话”。复杂的潜意识内容集中涌现,使她以为得到了巫性的神秘力量。事实上,她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没有明确的意图”,而是有理智、故意的成分在。与其说这是一种新的文学实验,不如说这是她的一种自我疗愈。

残雪通过“解离”开启“自动写作”,将痛苦化成镜中之像,用碎片化的讲述瓦解创伤,在释放内心冲突的同时保护内心。“通过迂回、间接和转指或碎片化和变形来指称不可言说之物,动用一系列修辞手法将隐藏与显示融合起来。通过幻影效果来承担现实世界的创伤经验,进行创伤置换,从自身抽离并消耗了创伤,缓解无意识的压力。”[10]人们读残雪的作品,普遍有一种阴郁、压抑、受折磨之感,这是残雪“内在真实”的投射。“自动写作”其实是在她还无力看清内心时,先原本地呈现它,在表现的过程中获得对被表现物的认识。从残雪目前对巫性的自我理解中,可以判断她的自我觉察较为混沌——“我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点奇怪的时间与空间里头,让笔先行,让自己所不知道的主题自行展开,让自己控制不了的结构自动形成,让每一个词携带另一个世界的神秘气味”,“将自己的理性思维融入这个感觉,以此来发动属于自我的这个语言机制,从而达到自身语言体系的创造性生长”[11]。她认为自己能够以感应的方式,创造出独特的语言,这种语言具有“人神沟通”的原始巫术特性。“神灵附体”“代神说话”般的神秘体验,正是对“解离”现象的巫性附会。残雪对巫性的自我理解,无疑是她的一种自恋想象。

2.巫性的自恋解说

巫术作为一种虚假的想象手段,具有使用心念力量控制环境、改造世界的特点,这与残雪过大的自我意识不谋而合。“巫术是由于原始人类联想的误用,而幻想有一种不变的或同一的事物,依附于各种有潜势力的物品和动作,通过某种仪式冀能达到施术者目的的一种伪科学的行为或技艺。”[12]残雪从小深受巫楚文化浸染,外婆驱鬼的身影作为长时情境记忆进入了潜意识,她自然地将“解离”归结为巫的神秘力量。对“解离”的巫性理解使她更深地陷入自我,她用自我来诠释自我,以自我来佐证自我,看似在进行“灵魂探险”,其实已进入一个思维闭环。

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残雪的自我有多大,她的文学世界就有多大。它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圆圈,一个画地为牢的孤岛。她指出:“我所认同的开端是卡尔维诺多次描述过的那种开端,即自给自足,用自己内部的矛盾作为自身发展的动力、营养,从历史的沉渣里挣扎出来,打出一片新天地。这种开端,只有那些稳稳地站立在大地之上,内部形成了精神生长机制的个人才能达到。”[13]残雪的创作动机来自自我身心内部“致命的危机”,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纯文学作者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致命危机中,创作可以说是为了摆脱危机而有意制造危机。”[14]136“人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种古怪的紧张游戏呢?为了榨取生命,为了使精神长存。”[14]138“通过写作,我创造了另外一种生活,也拯救了自己那堕落的灵魂。”“我的身体属于写作,而我的写作,是我活的方式。至少目前,我一刻也不能停止。”[15]写作已经成为残雪生命的一部分,让她在自恋中达到了片面的深刻和深刻的片面。对于她来说,只有自己的思想和感觉才是重要的。她精神上的被动是显而易见的,只有不停地依赖“解离”,精神才有安全感。由于她陶醉在自我内部的闭环中无力自拔,其心理符码又无法转译成现实,因此其“灵魂探险”的实际意义已经被自我消解——最大的自我危机来自自我本身。

尽管残雪用“巫言巫语”解说自己,但实际上,其小说的全部特点都源于那单一、极端、覆盖全局的自我意识。她是饲养毒蛇的小孩,是“贴着墙根飞窜逃走的老鼠”,在自我的深渊中挣扎。她反复地呓语,正如一个被吓坏的孩子,非要把内心的恐怖讲给旁人听。细究下来,残雪的“灵魂探险”背后,分明是一种被密不透风的环境恶意挤压出来的过剩、变形的自我意识。

三、作品人物的“解离”

残雪作品中人物的某些令人费解的特质,也并非无迹可寻,而是源于“解离”。他们通常是家庭、小社会中的困兽,在封闭的小环境中人格受到抑制。在变态的人际关系网中,“灵魂的出走”由个体上演到家庭,最终整个环境表现出形形色色的“解离”征候。

1.“解离”者的群像

像许多女作家一样,残雪的关注点常在小的人情社会范畴。她擅长在微小的社会单位中,揭示最为险恶的人际真相。她最爱表现的,是人在家庭或小社会中封闭自己、人格衰竭、精神毁灭的悲剧。如《苍老的浮云》中虚汝华在施虐狂母亲和控制狂婆婆的打压下,精神虚弱,神思恍惚。她的丈夫老况则被控制狂婆婆养成了一个“巨婴”,人格孱弱,无力处理生活问题。邻居慕兰是充满敌意的窥视狂,通过隐性攻击获得满足。虚汝华遭受四面八方的人际攻击,不得不把卧室四面钉上铁条,变得虚妄恍惚。她对老况说:“时常你在院子里讲话,我就以为是婆婆来了。我的耳朵恐怕要出毛病了。比如今天,我就一点没想到你在屋里,我以为婆婆一个人在那边提高了声音自言自语呢。”[16]6从慕兰的视角看,虚汝华则是这个样子:“那女的特别阴险,每次她从我们窗前走过,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连脚步声也没有!怎么能没有脚步声呢?既是一个人,就该有一定的重量,不然算是怎么回事?”[16]18灵魂没有重量,虚汝华终日恍惚地活着,遭受越来越多的误解和非议,直至精神衰竭。篇名《苍老的浮云》便是虚汝华生存样态的具象化。

《雾》中的“解离”者是位母亲。一场大雾后,全家人忽然都变成了影子,唯有母亲出走了。母亲只记得自己追着两只四处下野蛋的白母鸡迷失在林子里。“在崖洞边上,我找到一个蛋,你看。我追着那些一闪一闪的白影子,累的胸膛都破碎了。”“早上一醒来,我就发现那个蛋不见了,就是我拿给你看的那个。那是真的,是不是?”[16]196母亲不断找蛋,却无法确认蛋是真实存在的。她是一个迷失在自我内部静态而封闭的空间的人,意识停滞不前,一生都在茫然地“找一个蛋”。父亲则是“一件外套”,外套里什么都没有。“你的父亲,是一件外套。那个时候,他穿着外套来到我们家,就是睡觉也不脱下。一天夜里,我鼓足勇气在那件外套上一摸,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弄清事情的真相。”[16]198父亲是一个只有外壳的空心人,一个存在却“不在场”的人。一场大雾还原了真相。母亲的离场和父亲的不在场,意味着“解离”者之间互相演化,把问题带到家庭中。父母不是灵魂出走,就是人格不全,家庭纽带名存实亡。

在残雪的作品中,从个人、家庭到环境,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解离”现象。《袁氏大娘》中袁氏大娘和她的兄弟姐妹们长出吸盘和脚蹼,可以在夹墙、地道、阴沟、井底里来回穿梭。人们因其怪异而排斥他们。“我”则发现那些夹墙、地道在本质上是这类人躲避世俗、进入梦境的通道。他们在梦里将身体任意伸缩变形,穿行于各类犄角旮旯,没有任何空间能够困住他们。“它们在暗地里孵化着,繁殖着,越来越多,占的空间越来越大,于是就破土而出,混迹于人群之中,使得很多人都对它们司空见惯了。”[17]最后“解离”扩散为群体性现象。这也隐喻着“解离”现象是多么隐蔽、常见,令人习焉不察。

2.“解离”者的觉醒

“解离”者异乎寻常地沉溺于另一个世界,却会在长久的平静中爆发不可理喻的激情。如《表姐》里的表姐本是一个深居简出,沉溺幻想,不关心外界的淑女。某一年春节表姐去海边的渔村过年,在火车上突然露出神经质的凶狠面目。到达渔村后,表姐开始和粗鄙的厨师、门房等聚众淫乱,甚至引诱表弟和父母加入。表姐压抑已久的神经质行为似乎可以从她出生时的啼哭中找到端倪——她落地之际凶猛的哭声甚至压倒了窗外的雷鸣。表姐一旦回归自我,便爆发出令人始料不及的疯狂。《污水上的肥皂泡》中的“我”在长久忍受折磨后“杀死”了母亲。她有卧室不睡,却故意睡在冰冷的厨房里,并大骂“我”虐待老母。“她时不时对我抱怨屋里冷得像个冰窖,一抱怨,就流鼻涕、流口水、骂我‘忤逆子’,居然如此虐待老母,最后总以嚎啕大哭来收场。”“我”只要听到母亲的声音,“太阳穴就一炸一炸地痛”[18]5。母亲弄得我神经崩溃,我忍无可忍,最终采取了疯狂行动,将母亲“化”在了肥皂水里。“我凝视着木盆里的水,那是一盆发黑的脏的肥皂水,水上浮着一串亮晶晶的泡泡,还散发出一股烂木头的气味。”[18]9母亲在“我”的设计下化作一盆乌黑的、肮脏的肥皂水,这隐喻着母亲是“我”心中难以磨灭的阴影。

残雪笔下也有一部分“解离”者主动作茧自缚,不想也不愿走出。如《阿娥》里的阿娥被长年封闭在玻璃罐里。虽然她曾成功逃去舅舅家,却自行捆住手脚钻入床下,对解救她的阿林又踢又咬,蛮不讲理地殴打阿林:“你这蠢货,柜子里才有意思呢。我只要一出来就难受,你没看到吗?阳光使我的血变黑,花粉使我的气管粘膜肿胀,最糟糕的是,我在外面无法想事情了。我想出来的那些个事,你永远想不出。”[16]38阿娥只想活在“真空世界”的心态,说明她是自己钻进玻璃罐的。有人要拉她出来,她也要千方百计回去。一旦“回不去”,她就会崩溃。与此类似的,还有马戏团搬运工长发。《长发的梦想》中的长发不敢接受新的工作,退缩在虚妄的世界里;《长发的遭遇》中的长发不仅自我放弃,甚至连家庭也要放弃。对于这些人物而言,不论是长久平静后突然爆发的疯狂,还是在沉沦中的自我放弃,都是一种本能的、徒劳无益的突围。但这种突围不仅无法自救,还会在自我的闭环中陷得更深。

“解离”者的真正觉醒,在于正视自己的阴影。如《暗夜》里敏菊的猴山之旅,其实是她迈向自己的旅程。路上不断出现一个要爬到猴山的单腿少年永植。敏菊时而变成永植,时而寻找永植。与永植的不断相遇,是她与自己内心世界的磨合、交锋。最终她与永植合一,勇闯猴山。《家庭秘密》里,云香、阿芹发现自己有肢体再生功能。肢体象征自我的一部分,对肢体的切割、收藏、认真观察意味着认识自我、剖析自我,肢体的再生则意味着重建自我。姐妹俩儿为了解“谜”而出走,最终却发现,谜底正是她们自己。《边疆》中,女孩六瑾被父母遗忘在举目无亲的边疆,却意外找到了进入自我世界的入口——小石城。在这里她听到了地下的水声,虫子与风的和声……被遗弃的孩子象征着被放弃的自我,空灵的声音则是灵魂深处的呼唤。“每当我处在人生的转折点上,从另一世界里就会传出那种声音来,我的那些主人公就会开口说话……我一直在倾听,至今仍然如此。”[5]320边疆是“解离”者们找回自我的精神圣地,而那空灵的声音,是引导灵魂回归的歌声。

结 语

“解离”对人、对己都是一种困扰。“解离”者试图将自己放在真空环境中自我催眠、屏蔽痛苦,这使他们与他人、自我、真实的世界距离都很遥远。他们若真的想回归自我,必须先看清自我。这样的思考,离不开超脱个人局限的眼光,残雪却在自我内部越陷越深。

残雪独特的写作方式不是巫性的神启,而是“解离”的迷思。对“解离”的巫性理解使她深陷内部世界,精神的闭环实质上消解了“灵魂探险”的意义。相比于“灵魂分裂”,“解离”更恰当地解释了残雪之“谜”,并为她的创作增添了一种社会观察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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