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裔科技人才面临的多维困境分析
——国际学术流动的视角
2023-10-08罗发龙
罗发龙
(暨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中国学生赴美留学,无论对于中美历史还是国际学术流动史,都是极为重要并影响深远的。1978年,中国开启了向西方国家派遣留学生的序幕。大量中国学生开始到西方国家学习,其中美国就接受了大量的中国留学生。2020—2021学年,在美留学的中国学生为317,299人,占留美国际生总数的34.7%,中国连续12年成为美国最大的国际学生来源地。[1]在美中国留学生不仅在数量上位列各留学生来源国(地)首位,他们获得博士学位的数量也是惊人的。2020年,美国大学授予的博士学位数量为55,283个,其中,6,337名中国留学生获得博士学位,占11.5%,在全部国际博士生中占比35%,是排在第二位的印度的三倍。2014—2020年,总计40,277名中国学生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80.7%选择留在美国。[2]他们分布在各大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为美国科技创新发展做出了贡献。近年来,不少来自中国的在美学者因寻求更好的职业发展机会,或因中美关系紧张回到中国或去往其他国家和地区。
本文的研究对象“美国华裔科技人才”,主要是指来自中国大陆并在美国高校和研究机构任职,以科研、教学为主要工作,一般具有博士学位,拥有或曾经拥有美国国籍或永久居留资格的专业技术人才。由于篇幅和资料所限,不讨论来自港澳台地区的华裔科技人才和出生于美国的华裔科技人才。这个群体是特殊离散族裔,既具有一般离散族裔的特点,又拥有较强的专业技能和较高社会地位;既在美国做出贡献,又与中国保持“多缘”联系。本文所指的国际学术流动,不仅包括中国学生赴美国留学,也包括美国华裔科技人才的环流或回流行为。
目前,国内外学术界对于高层次人才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从祖籍国利用离散族群的智力资源促进自身发展的角度进行分析。有研究认为, “鼓励移民以实际或虚拟的方式进行环流是祖籍国相关政策的重要出发点”;[3]“高层次专业技术人才的环流成为众多祖籍国如俄罗斯、印度、中国、韩国、新西兰等关注的重点”;[4]高层次人才的环流不仅能促进祖籍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对于祖籍国国际竞争力的提高也有重要的影响。温迪·拉纳提出,“离散族群战略已成为祖籍国社会经济发展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学也正式地通过离散科学家、研究人员以及学者的环流进入全球知识网络”,“全球知识网络把离散学术人员置于跨国知识中介人的地位。”“祖籍国学者与散居在西方国家的学者合作进行项目研究和发表科研成果是被鼓励的,并认为是进入全球知识网络的重要途径。”[5]二是研究分析国际学术合作对一个国家国际学术影响力的作用。有学者提出, “一个国家的科学影响力与这个国家和外国学者的联系有明显的关联度”,“欢迎国际学者并鼓励开展国际学术合作的国家能够产出高影响力的学术论文”,“一个国家的开放性与科研影响力有关,关键指标在于国际科研合作以及科研人员的流动性。”[6]还有学者发现,“逾40%的国外出生的科学家与祖籍国的研究者有科研合作。”[7]三是研究分析影响离散学者回流或环流的因素。李峥等人认为,个人追求、环境吸引和国家政策是促成或阻碍国家间离散学者回流或环流发生和发展的重要因素。“集群效应是最为突出的驱动因素。”[8]高子平认为,“通过跨国流动实现对个人人力资本的保值增值冲动是人才跨国流动主要动因。”[9]席尔瓦·阿佩尔特等人梳理了科学家国际学术流动的影响因素,认为工资溢价、职业发展、研究机会、研究设施、与优秀同行及在卓越机构工作的机会、研究自由等是影响流动的强劲因素;流入国的移民政策和个人、家庭因素也会有重要影响。[10]
结合上述研究成果,本文从认同、人力资本和国际学术交流三个维度出发,分析在中美战略竞争背景下,华裔科技人才在国际学术流动过程中面临的多重困境以及认同、人力资本、国际学术交流在华裔科技人才环流或回流中的作用,并结合美国对华政策和对华裔科技人才举措的变化研判其环流或回流的趋势。
一、“政治忠诚”与祖籍国认同
美国华裔科技人才作为一种离散族群,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威廉·萨夫兰所提出的特征:一是保有对故乡的记忆;二是相信他们不能被居住国完全接受;三是视祖籍地为最后归宿;四是热衷于维系及重建家园;五是与祖国的联系成为群体意识与团结的根基。[11]与其他华裔群体相比,华裔科技人才融入美国社会程度相对较高,但仍无法完全被美国接受,经常遭到歧视和排斥,对美国的政治忠诚度经常遭到质疑。基于构建认同的需要,华裔科技人才通过保留华人生活习惯、与祖籍国保持多缘联系以寻求区别于他者族群的边界,进行自我归类或为他者归类。
(一)美国政府和社会对华裔科技人才忠诚度的怀疑
1882年,美国通过了该国历史上唯一针对单一族群的法案《排华法案》,从国家层面系统性地排斥、歧视华人。社会公众和媒体也不断渲染华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与白人不同,把华人称作“永远的外国人”、“黄祸”。在麦卡锡主义甚嚣尘上的时代,整个华人社区都因为华人“看上去”像外国人以及他们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可能联系而受到怀疑和监控。[12]时至今日,美国社会仍然把华人视为“永远的外国人”而质疑他们对美国的政治忠诚度。2022年“领导亚裔团结争取变革会”和“美国亚裔基金会”的调查显示,33%的受访者认为,亚裔对原籍国的忠诚度高于对美国的忠诚度。[13]在中美竞争日趋激烈的当下,系统性质疑华人的政治忠诚度已经成为一种趋势。美国政府还采取措施强化对华裔科技人才政治忠诚的这种质疑,对华裔科技人才进行种族定性式的调查。例如,在调查麻省理工学院华裔科学家陈刚的案例中,检察官认为“邮件内容揭示了陈帮助中国发展的努力”,并明确暗示“邮件内容是陈刚自己的想法”,反映了陈刚“贪婪且忠于中国”。这些推测性并带品格、名誉侮辱的表述都在新闻通稿和媒体发布会上呈现。[14]而事实是,2022年1月20日,美国司法部撤销了对陈刚的所有指控。美国政府对华裔科技人才的这种恶意定性,不仅将华裔科技人才的职业发展、正常生活置于非常不利甚至危险的境地,而且在美国社会渲染了一种反华、排华的氛围。
皮尤研究中心2020年4月公布的《新冠疫情期间美国对中国负面观感的增长情况》调查结果显示,对中国持负面看法的受访者达66%,是2005年该中心启动相关调查以来的历史新高。90%的受访者认为,中国的力量和影响是一种威胁,其中,62%的受访者认为是主要威胁。[15]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针对华裔或亚裔的犯罪也急剧上升。“停止对亚裔仇恨组织”发布的《2020—2021国家安全报告》,统计了2020年3月至2021年6月收到的9081件针对亚裔美国人的歧视和骚扰事件。加州州立大学圣贝纳迪诺分校仇恨与极端主义研究中心于2021年6月发布的仇恨犯罪研究数据显示,2021年第一季度,反亚裔仇恨犯罪相比2020年同期增长了189%。[16]对华人政治忠诚的质疑既是一种种族主义,也是一种意识形态,源于通过生理特征、文化差别、对华人祖籍国政治制度的偏见等因素而建立起的“他们”和“我们”之间的藩篱。
(二)华裔科技人才对族群边界的维护
弗里德里克·巴斯在其主编的《族群与边界》中提出,族群是指这么一群人: “一是生理上具有极强的自我延续性;二是共享基本的文化价值,实现文化形式上公开的统一;三是组成交流和互动的领域;四是具有自我认同和被他人认可的成员资格。”[17]他同时认为,“一旦(把族群)定义为一个归属性和排他性的群体,族群的持续性本质便很清楚了:它取决于边界的维持。”[18]不同族群边界的存在是为了维持族群的认同,为了寻求族群成员之间的同一性。
华裔科技人才为了族群认同的需要,会通过保留族群性以进行自我归类。族群性是个多层次的光谱。第一层次是生理特征、宗族谱系等,处于华人族群性光谱的核心,只有通过族内通婚才能形成,具有极强的稳定性;第二层次是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宗教信仰等,处于华人族群特性光谱中间,有较强的稳定性和内隐性;第三层次是语言、节日庆典、嫁娶丧葬仪式、服饰、饮食习惯等,处于华人族群性光谱外围;第四层次是民族主义,处于族群特性光谱的最外围。在特定情况下被激发,也为住在国所忌惮。[19]
华裔科技人才大多数为第一代华人,族群特性维持较好,具有较强的族群认同。在中国科技落后的情况下,他们仍表现出较为强烈的文化民族主义。20世纪70年代末,随着中美关系的缓和,一大批华裔科学家开展中美学术交流,为中国的科技、教育发展献计献策。1971年,杨振宁成为第一个回国的华裔科学家,并且此后每年都回国讲学,为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通过中美联合招考物理研究生项目、提出开设少年班的建议、推动成立中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以及博士后制度等等,在人才培养和科技制度建设上同样功不可没。全职回国的华裔科学家、清华大学交叉信息研究院院长姚期智认为,“不论身处何处,我们在中国文化中成长的人,从来都不会忘记自己是炎黄子孙。能够为国家培养世界一流的计算机人才,能够在祖国做出一些前沿科技的突破,意义完全不同。”“虽然‘科学无国界’,但在清华教育年轻一代,心里会有一种很大的满足感,这是在美国教书时所没有的。”[20]
华裔科技人才一方面因为生理特征和文化差异被视为“永远的外国人”并遭受歧视,另一方面因与中国有文化、学术、亲缘等方面的联系,又被质疑和打压,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这种困境使华裔科技人才在构建其认同过程中会有一种撕裂感,从而影响他们留在美国和回到中国的选择。
二、人力资本的贬值与增值
不同研究无论从多要素视角、双要素视角,还是从单要素视角分析,人力资本均包含知识、技术和能力等内容。[21]西方大学处于世界知识网络的中心,这一网络包括研究机构、杂志和出版社等传播知识的媒介以及由科学家组成的“无形学院”。[22]大量优秀中国学生留学美国是希望在世界学术中心获得最前沿的专业知识、先进的教育和研究理念,以增强其人力资本。留在美国的华裔科技人才从其学术表现及影响力来看,整体上比美国本土学者表现得更为优秀。虽然留学前经过了筛选,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其人力资本的增值。同时,由于美国社会对华裔科技人才的歧视以及所从事研究领域的限制,他们的职业发展空间受到严重制约,其人力资本存在贬值的可能性。而通过与祖籍国的学术交流可以实现其人力资本的保值甚至增值,从而影响其环流或回流的决定。
(一)人力资本在世界学术中心的增值
学校管理模式、学术职业的精神、学术生活的节奏、科学理念、考试和评价程序,还有某些情况下的教学语言以及许许多多其他成分,都来源于西方。[23]留学加速了思想的国际流动,形成了国际化的研究网络,并使得来自不具备高深学习和研究所需要设施的国家的学生能够获得必需的专业技术。[24]改革开放初期,由于中国教育水平、科学技术落后,大量优秀学生赴美留学学习处于世界学术中心的技术和理念。进入21世纪,虽然中国教育、科技飞速发展,但在基础研究和人才培养质量上仍与西方发达国家,尤其是美国存在较大差距,一些学生还是把留学美国作为提升人力资本的重要途径。
大量研究证实,国际学术流动拓宽了学术网络、强化了学术优势,提升了跨国学者的学术能力并促进其职业发展。有研究表明,即便考虑到国际迁移作为筛选机制这一因素,有迁移经历的科学家的学术表现仍优于本土学者。[25]有学者从六个维度(美国科学院院士和美国工程院院士的数量、引文最高经典论著的作者、在生物科技公司创建过程中的关键作用、有影响力论文的作者、250名引用率最高的作者数量、引用最高专利的作者)对4500名美国生命科学和物理学的科学家和工程师进行研究。结果显示,无论哪个指标,国外出生的学者都比本土学者做出了不成比例的独特贡献。[26]后有研究从研究效率上印证了这一点,外国出生的学者平均每年产出2.09篇期刊论文、0.14本书、2.9篇会议论文。相比之下,本土出生的学者平均每年产出1.64篇期刊论文,0.11本书和2.16会议论文。[27]还有学者指出,五年内外国出生的研究者要比美国本土出生的研究者多产出20%的期刊论文,12%的会议论文,45%的专利应用和74%的专利授予。[28]
华裔科技人才发表在《自然》《科学》两本学术期刊的论文数量比例,远高于华裔在美国的人口数量比例。有研究统计,2013年学术期刊《自然》不算增刊在内,共出版了51期,共有文章833篇。以美国学者为第一作者的共为589篇,占全部出版总数的87%。其中,华裔科技人才的论文总数为212篇,占美国论文总数的36%,占所有论文总数的25.5%。同年,学术期刊《科学》共刊发文章778篇,第一作者为美国学者的共537篇,占总数的69%,华裔科技人才发表论文数量为167篇,占美国论文总数的31%,占所有论文总数的21%。[29]华裔科技人才在获得杰出人才荣誉称号上也有卓越表现。美国科学院、工程院、医学院、文理院四院华人院士共约300余人。华裔科技人才不仅在综合性奖项中有上佳表现,而且在具体某个学科也有重要的影响力。美国物理学会作为世界第二大物理学组织,每年都从全体会员中推选出不超过0.5%的对物理学有重要贡献者授予会士称号。在每一年美国物理学会选出的会士当中,华裔科技人才占有重要的比例。2010—2016年,共有175名华裔科技人才当选为美国物理学会会士,占全部获选会士总数的7.1%。全球顶尖AI人才在中国获得学士学位的超过29%,在美国工作的来自中国的顶尖AI人才占美国全部顶尖AI人才的27%。[30]
(二)人力资本的贬值
另一方面,华裔科技人才的职业发展受到政治、文化、种族歧视等因素影响,不仅天花板效应明显,而且研究领域也都会受到限制,甚至研究安全都无法保证。
国际学者在担任管理职位和薪水方面往往会遭受歧视。国际学者担任系主任或从事行政岗位的比例远远低于美国本土学者。美国本土学者担任系主任和从事行政岗位的比例分别为10.62%和13.6%,国际学者对应的比例则为6.44%和8.0%。国际学者的薪水也要比美国本土学者平均低3000美元。[31]当有研究揭示贝尔实验室亚裔美国人担任的管理职位不足时,白人管理者竟然说他们不知道亚裔科学家也对管理职位感兴趣,以为亚裔科学家只满足于技术性的工作。[32]事实上,在学术领导岗位的外国出生学者比没有担任领导职务的外国出生的学者的工作满意度更高。[33]同时,在资助率上,亚裔科学家也受到一定程度的歧视。据统计,2016财年的美国自然科学基金资助率较高的为美国印第安人/阿拉斯加土著(29%)和白人(27%),混血(24%)、西班牙裔或拉丁裔(24%)和黑人/非裔美国人(23%)资助率水平居中,亚裔(19%)和夏威夷土著/太平洋岛土著(17%)资助率最低。[34]
还有研究表明,38.4%的华裔科技人才在获取联邦研究经费时因为他们的种族、国籍或者祖籍国而遇到阻碍。而非华裔科技人才这一比例仅为14.2%。同样地,37.5%的华裔科技人才因为种族、国籍或祖籍国经历了职业挑战(如晋升、专业认可等),非华裔科技人才这一比例为16.3%。[35]由于“中国行动计划”的实施,华裔科技人才表现出强烈的不自在和恐惧感。35%的受访者感到不受欢迎,72%感觉作为一个研究者不安全,42%害怕从事科研。另外,45%曾经获得联邦资助的受访者表示他们现在避免申请联邦资助。同时,高达61%的受访者想过离开美国去亚洲国家或非亚洲国家。离开美国的主要原因是对中国敌对的社会氛围。在想离开美国的受访者中,83%过去经历了非职业场合的侮辱和冒犯。[36]
美国的社会氛围和职场氛围整体上对国际学者的职业发展很不利。这种不友好的氛围使国际学者在职业发展空间上有一种天花板效应,甚至做得越好,职业满意度越低。对华裔科技人才而言,美国社会对中国的敌对氛围更是让他们感到不安,因而以避免申请联邦政府的科研资助、终止与中国的科研合作等方式来确保研究安全。但这种为躲避调查和起诉而放弃与中国的学术合作,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他们无法通过从事高质量的科学研究、产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来增进他们的人力资本。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华裔科技人才的人力资本虽然在美国有贬值的风险,但身处世界学术中心,其人力资本总体上会优于国内学者,这也是大多数华裔科技人才留在美国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人力资本的强化
科学家的人力资本是通过接受前沿科学技术和先进的教育、科研理念,开展科学研究,发表高水平论文等累积起来的,并且通过科研来保值和增值。科学家的国别迁移通常与科学研究本身相关。如果所在国家无法为科学研究提供研究资源,科学家将通过国别和组织迁移寻求能够资助和激发其更有效工作的学术环境。[37]华裔科技人才通过与中国开展各种学术合作、参加中国的人才项目、甚至直接回国等方式以获得更多研究经费、研究设施与研究项目,产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实现人力资本的保值或增值,是其考虑的重要因素。
过去十多年,随着中国科技实力的提升,科研经费的增加,卓越研究人员的聚集,越来越多的华裔科技人才以各种方式开展与中国的学术交流。2021年5—7月,美国亚利桑那大学和百人会对83所美国顶尖大学的1949名科学家进行调研。结果显示,在过去三年中,50.9%的华裔科技人才和35.6%的非华裔科技人才与中国有国际学术合作。53.6%的华裔科学家和61.6%的非华裔科学家至少每个月都会和中国的博士后联系,57.4%的华裔科学家和68.9%的非华裔科学家至少每个月都会和中国的教授联系。[38]笔者的调查也得出相似的结果。2016年前,94.2%的华裔科技人才每年至少来中国一次,每年来中国超过3次的有55.8%。在来华开展的学术交流活动中,参加学术会议的比例最高,为84.3%;受邀作学术报告、教授课程、开展科学研究、作为专家论证研究项目、合作撰写学术论文的比例分别为52.9%、37.3%、29.4%、49.0%。同时,与中国学者联合培养过学生、撰写过学术论文、开展过课题研究、承办过学术会议的比例分别为61.5%、65.4%、71.2%、48.1%。①2015年11月—2016年3月,笔者通过美国在线调查服务网站“Survey Monkey”收集了52名美国华裔科技人才对调查问卷的反馈,问卷内容主要包括对中国高等教育的参与情况、对中美高等教育的评价、影响进一步参与中国高等教育的因素等。华裔科技人才利用在美国习得的前沿科学技术、先进的科研方法和教育理念,与中国日益增多的高素质科研人员进行交流合作,对共同的科学问题进行研究,不同文化、不同专业、不同理念交汇交流交融。人力资本的溢出性和共享性,使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都能获益,也使研究成果更具影响力。一般来讲,国际合作发表的论文比国内合作发表的论文更有影响力,有更高的引用率。[39]流动的学者比其他学者的学术论文引用率高出40%。[40]
对于回国的华裔科技人才,高校、科研机构以及国家和当地政府往往会在科研团队配备、实验室建设、研究项目、经费投入乃至工资待遇等方面予以倾斜。比起在美国有职业发展的天花板,中国给回国的华裔科技人才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他们回国后,不仅能产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研究成果,并且会产出比回国前更多的研究成果。有研究对比华裔科技人才回国前5年和回国后5年两个时间段的论文产出量发现:在45位理学归国学者中35位论文产出差大于0,约占所统计学者的78%。在45位工学归国学者中,32位引入后与引入前论文产出差大于0,约占该类“千人计划”学者的71%,10位人文社科类归国学者中,8位发表SSCI论文数量高于入选前,2位“千人计划”学者论文产出差为0篇。[41]
三、国际学术交流的积极推动者与“科技间谍”
科学是无国界的,学术的国际流动促进了世界科学技术的发展。留在美国的华裔科技人才不仅成为美国的重要科技力量,还在与中国的学术交流合作中实现了知识的扩散与传播。回到中国的华裔科技人才也成为与美国开展国际学术交流的主体。应当说,国际学术流动对于中美科技进步是一种正和关系,而不是零和关系。但美国基于遏制中国科技崛起的目的,限制中美学术交流,种族定性式地调查起诉华裔科技人才,不仅对美国的学术界造成伤害,也加快了华裔科技人才回国的速度。
(一)中美科研合作的重要推动者
流动的学者与不同地区的学者面对面工作,天然地成为主要的知识散播工具,使知识和他们一起流动,并为不同的地区所共享。[42]通过流动促进知识在世界范围传播,通过学术合作增进人类知识,是所有科学家恪守的价值规范。现今,国际合作项目占世界各国科学研究经费投入的20%,有些国家甚至占到50%。[43]过去十年,国际合作论文从占全部论文总数的16.7%上升到21.7%,而美国国际合作论文从占总数的25.2%上升至37.0%。[44]2017年,国际合作论文占了中国论文总数的27.0%。[45]
华裔科技人才作为这种价值规范的遵循者以及国际学术合作的积极实践者,参与了中美之间的大量科研合作。2014—2018年,包含中美两国作者的合作学术论文从27,399篇增至42,680篇。其中中美两国作者的合作论文由2014年的20,586篇增至2018年的31,397篇。在包含中美两国作者的500篇引用率最高的合作论文中,中国学者为第一作者的论文占49%,美国学者为第一作者的占28%,中美学者为共同第一作者的占23%。在包含其他国家作者的高被引合作论文中,中美学者为第一作者的比例差不多,分别为35%和32%。[46]中国国际科研合作的重要推动者多是有过海外科研经历的人员,正是他们促成了中国和其他国家的科研合作。[47]美国与中国的科研合作参与者也主要是华裔科技人才。2014—2018年,美国没有与中国开展科研合作,其学术论文的数量是下降的。反之,中国的学术论文的数量依然是增长的。[48]同样地,国际学术合作提升了中国科技的国际影响力,参与国际学术合作的中国学者分享了来自其他学者的想法和知识,也为世界科技的发展贡献了中国智慧。
(二)中美科研合作的阻滞
过去20年来,随着美国在全球科技领域领导地位的相对下降,认为中国在全球化进程中通过不对称的国际科研合作获得了更多红利的观念成为美国政界的共识。在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之后,美国政府采取全要素对华竞争策略。科技领域的竞争是中美战略竞争的核心。美国政府采取限制中国学生赴美留学、将在科学和工程领域学习的中国学生的签证从5年缩短为1年、拒绝签发中国学者赴美参加国际会议的签证等措施来压制中美学术交流。尤其是从2018年起,美国政府实施了针对华裔科技人才的“中国行动计划”,以所谓“经济间谍”的名义大规模种族认定式调查起诉华裔科技人才。2020年6月12日,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发布了一份18页的文件,该文件显示2018年以来,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和联邦调查局联合启动了针对生物医学领域研究人员与中国关系的调查,399人被列入怀疑名单,251人被定性为有问题,72人还在审查中。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调查了189人,与中国有关的为175人,占比93%。调查已导致54名科学家被迫辞职或被开除,同时,在被调查人员中,41%已被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从系统中删除,禁止他们寻求进一步的研究资助。在这些被调查者中,大约70%是未披露来自国外的科研经费,54%是没有披露自己参与了国外的人才项目,另有5%的人违背了同行评议规则。[49]美国司法部也要求美国能源部、大学等机构调查华裔科技人才与中国开展科研合作的情况。
在与“中国行动计划”有关联的案件中,很多“不是因为有不当行为的证据,仅仅是因为研究人员与中国的联系”。甚至担任推荐人和写推荐信等行为都被援引为“与中国有广泛交往”的证据。种族定性式调查在华裔科技人才群体以及美国学术界产生了寒蝉效应。美国百人会的研究表明,50.7%的在美华裔研究者对自己受到美国政府的监视感到恐惧和焦虑,是非华人研究者的4倍。在与中国有科研合作的学者中,表明将减少与中国合作的华裔科技人才为40.6%,而非华裔科技人才为12.8%;决定在未来的项目中不涉及中国的华裔科技人才为23.8%,非华裔科技人才比例为5.8%;决定在未来的项目中不与中国学者合作的华裔科技人才为23.2%,非华裔科技人才比例为9.7%。美国学者终止与中国学者开展科研合作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国行动计划”(占61.2%)。[50]华裔科技人才终止与中国的科研合作也反映在所发表的论文上。过去三年,作者单位包含美国和中国单位的论文数量下降了20%。而中国与欧洲的合作论文数量仍然在上升。[51]
美国政府全面封堵华裔科技人才与中国开展国际合作的行为,使人们对美国所宣扬的“学术自由”产生了怀疑。数量众多的华裔科技人才不再相信美国政府能保证他们在开展国际学术交流过程中不会受到伤害。要与中国学者开展合作,全职回国似乎是华裔科技人才最好的选择。
四、结语
认同、人力资本、国际学术流动是影响华裔科技人才环流或回流的内在因素。认同是一种情感和精神的需求。华裔科技人才无法被美国社会完全接受,甚至遭受歧视,情感和精神上的需求得不到满足。他们通过保持文化传统、与中国保持多维联系等方式,来满足自我认同的精神需要。人力资本是华裔科技人才经济收益和精神收益的基础。当华裔科技人才在美国的人力资本存在贬值和收益受损时,自然而然会寻求增值的机会。随着中国科技实力的增长及语言、文化、心理的相近性,与中国开展国际学术交流以及回流到中国,是其人力资本增值的重要方式。通过国际学术交流传播先进技术,增进人类知识,造福全人类,是科学家恪守的基本价值。华裔科技人才是这种价值理念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在中美学术交流中起着先行者和主力军的作用。三者是华裔科技人才环流或回流的内在驱动力。
美国的对华政策及其对华裔科技人才的举措,是影响华裔科技人才环流或回流的外在因素。美国政府限制华裔科技人才与中国开展学术合作,歧视与打压华裔科技人才,导致华裔科技人才离开美国,引起科技人才的流失。美国政府已经认识到这种做法所引起的仇视亚裔犯罪率增加、损害学术共同体开放合作的基本价值、美国对外国人才吸引力下降、国际人才流失、美国全球科技领导力衰退等问题。2022年2月23日,美司法部负责国家安全的助理司法部长奥尔森在大学演讲时承认,“中国行动计划”旨在解决经济间谍问题,但却演变成过度针对亚裔美国人和学术团体的行政错误,损害了学术自由和开放科学。以低标准调查起诉与中国有种族关系、血缘关系的人员及其所营造的氛围,给科学家和学者带来一种寒蝉效应,从而损害了美国的科学事业。同时认为,针对大学教授及研究人员的案子应称之为“涉及学术诚信和研究安全的案例”,而不是间谍案。这些案子不一定适合刑事诉讼,而民事或行政措施也许更合适,联邦资金授予机构才是负责科研诚信及安全的机构。他在这次演讲中宣布终止“中国行动计划”,但强调要以更新更广泛更系统的方式来应对所谓来自中国的“科技偷窃”行为。[52]美国近期放松了对华裔科技人才的调查力度,并在美国科研人员与外国开展学术合作方面提供了明确、清晰的指导,可能给华裔科技人才与中国开展学术合作提供了较大的空间。但只要中美战略竞争的态势没有缓和,美国对中国的科技打压不会放松,华裔科技人才在美国的发展空间就会受到限制,“寒蝉效应”短期内无法消除。在认同、人力资本等因素的作用下,越来越多的华裔科技人才会以回流的方式实现国际学术流动。
[注释]
[1]IEE,“Open Doors 2021”,2021-11-15,https://opendoorsdata.org/,2022年7月28日浏览。
[2]NSF,“Survey of Earned Doctorates 2021”,https://www.nsf.gov/statistics/srvydoctorates/,2022年7月28日浏览。
[3]G. Hugo,“What We Know Circular Migration and Enhanced Mobility”,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2013-09-23,https://www.migrationpolicy.org/research/what-we-know-about-circular-migration-and-enhanced-mobility, 2015年7月26日浏览。.
[4]Ç. Özden,“Educated Migrants: Is There Brain Waste?”, Ç. Özden, M. Schiff(eds),International Migration,Remittances & the Brain Drain,The World Bank and Palgrave Macmillan, 2006,p.227.
[5]W. Larner,“Globalising Knowledge Networks: Universities, Diaspora Strategies, and Academic Intermediaries”,Geoforum,Vol. 59,2015, pp.197-205.
[6]C.Wagner, K.Jonkers, “Open Countries Have Strong Science”,Nature, https://doi.org/10.1038/550032a,2022年7月15日浏览。
[7]Chiara Franzoni et al,“Migrant Scientists and International Networks”,Research Policy, Vol. 44,2015,pp.108-120.
[8]李峥、郑仪:《特朗普政府阻断中美“人才环流”的做法与影响》,《美国问题研究》2020年第2期。
[9]高子平:《大数据时代的国际人才柔性集聚:机理与模型》,《中国人事科学》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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