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的村庄
2023-10-07侯群华
侯群华
豫东的三伏天,烈日炎炎。郁郁葱葱的楸树丛林里传出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高一阵儿低一阵儿,把平原上一个盛开在344国道旁的美丽村庄的夏天烘托得热火朝天。
一
村委会一间大办公室里,几个人正饶有兴趣地谈论着发生在村里的故事。
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一位身材壮实的青年,看上去不到40岁,着一件白色圆领汗衫,把他本就黝黑的皮肤衬得更加具有太阳长期炙烤出的古铜色的质感。
他就是周口淮阳区曹河乡西黄楼村党支部书记黄军辉。别看他年轻,干支书已有6个年头了。荣誉室的墙上挂满了奖牌锦旗,桌子上摆满了奖杯,省市县各级都有。这些荣誉都是他这些年带领大家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来西黄楼之前,听说这个村原来可不咋地,到处脏乱差,村“两委”软弱涣散,村里开个会都组织不起来,偷鸡摸狗的糟事时有发生,乡里评比年年垫底,上任支书无奈地辞职不干了……
起初,我心里挺矛盾,这个村到底发生了什么?新支书是个年轻娃儿,初中都没毕业,能当好这个领头雁吗?尽管是北京的同学极力引荐,说是她姥姥家这些年眼见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我心里还是有点打鼓,不太想去。
办公室里气氛有点冷场。为了找到共同话题,打开尴尬的局面,我主动说我驻过村,当了4年的省派第一书记。果然奏效,见军辉眼神儿一亮,像是找到了知音,有得聊。
他顺手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说:“那咱俩得好好拉呱拉呱,向你取取经哩。”随即,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我也起了兴致。说起村里的事,他如数家珍。产业规模,抓党建,学校里的孩子教育,老人们的康养,脱贫攻坚,带头致富,乡村振兴,五星支部创建……哪一样都烂熟于心,问不住,考不倒。
谈话间,军辉不住地接打着手机,听话音仿佛是从不同工地上打来的,有的是从新落成的老年驿站那里打过来的。他不慌不忙地安排着、指挥着:“把送来的料先卸到路边吧,可别影响人家过路啊……你们发过来的音频我听了,梁老五的弦子拉哩还不错,俊伟唱得还差点坠子书的韵味儿,唱调上再喜见一点。好,先不说了,我这有客人,一会儿带他们去看看你们的排练……”
军辉忙得不亦乐乎。尽管这样,他放下手机,仍能继续与我们接着话题聊,思路清晰,一点不乱。
他办公室里放着一张简易单人床,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问:“这床是不是村干部值班时临时休息用的?”
他说:“哪啊,这是我睡的床。别看离家这么近,忙开了,累得一身汗一身土的,就不想回去了。只要往这床上一躺,三五分钟就能扯开嗓子打呼噜,公益岗的人听见了,说是像打雷,赶紧把门给我关得严丝合缝的。”说罢,军辉憨厚地笑了,露出一嘴整齐的白牙。
我问:“整天不进家,恁家里(指媳妇)能会没意见?”
“她有意见也没法儿啊,全村几千口子,总得有人管哪!尤其是疫情这三年,这间房,连办公带住宿,就算个小家了。”
听着军辉这些平凡的话,内心对他肃然起敬起来,不像刚见到他时对他还真有点不以为然,因为他自我介绍时说自己没上过初中。但,他能说出这样有担当的话来,说明还是有两把刷子。
“这会儿日头太毒,怕恁大城市下来的晒得受不了。”他接着说,“等稍凉快些了,我带你们到村里转转看看。”
“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没有你说的那么金贵。”我也打趣地接着军辉的话。
你还真别说,这小子五大三粗的,待人还挺细心。也许是干支书这些年锻炼出来的吧。
二
太阳偏向了西边,但知了仍在不知疲倦地歌唱。军辉说,可以出去转转了。
从空调屋里乍一出来,还是被一股热浪迎面袭来,让人直皱眉头。不过,刚下过雨,潮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些清新的甜甜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沁人心脾。久居熙攘的闹市,闻惯了城市里的复合味,来到乡下,无疑是到了世外桃源,像换了人间。
我有些纳闷,按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的惯性思维分析,下罢雨,总是有这怪味那怪味的,在空气中挥之不去。可是,这怎么一点异味都没有呢?
我带着疑惑问军辉:“在农村,一场雨过后,差不多都是污水横流。可咱村,路面干爽,空气清新,咱是怎么做到的?”
军辉自豪地往远处一指:“哥,你看到那一片被近1米高的水泥墻(上面还有加高的栅栏钢网)围着的设施没有?”
“看到了。咋?”
“那就是我们的污水处理装置,雨过天晴,地面不存水,旁边就是个20多亩的坑塘,水清得很,天天有成年人在那里游泳戏水。”
“啊?咱村做地下排水管网了?”我半信半疑。
军辉仍是笑眯眯地又得意地说:“几年前都安排上了!在这里,请大口大口地放心呼吸了,绝对绿色低碳。”
我们向军辉竖起了大拇指。
谁都知道,在一个相对局限的村落,实现地下管网系统排水排污,是多么的不容易。协调施工要照顾到群众的意见和感受,在村民院墙边动锹动土的,讲究的人会拦着不让施工,说是不吉利,伤了他们家的风水。我驻村时就遇到过这样的事。项目经费又是一大笔开支,钱从哪出?有没有说风凉话的?这都得由军辉扛得起、扛得住且能拿得下的。这小伙子不简单,能啃“硬骨头”,我对我刚开始冒出来的那种看不起人的清高念头感到惭愧。
我们尽情地呼吸着富含负氧离子的新鲜空气还不算。单单百步一景的村容村貌,就足以让人迈不开脚,流连忘返。
没走几步,便看到一户农家门口的柴火垛,粗细不一的干柴,截成一样的长度,捆成一样粗的捆,靠墙压茬儿整齐地码放,上面再用彩钢瓦搭个雨搭。旁边一簇簇、一丛丛的长春花、大花马齿苋,盛开着五彩缤纷的小花。如果没有这垛标志性的柴火,你肯定会以为这是县城里的独家小院。
从这户老乡家再往北走,便是老年驿站。这里是老人们康养娱乐的地方,70岁以上的老年人在这吃饭,餐费全免,村里买单。有冷饮店、棋牌室、理发室、临休客房,还有乐器房。棋牌室里有几位大叔大爷在下象棋,好像是为了一步悔棋,在热热闹闹地争论着……村里若有大型一点的活动,就在2600多平方米的广场文化大舞台上搞,灯光、音响、电子屏幕,应有尽有。
听到室内传来的弦子、梆子伴奏的戏曲声音,勾起我儿时的回忆。
那时,西黄楼村有一套完整的豫剧团队,人老几辈都说他们的戏班子唱得好。演员、乐队、扩音,都是自己人,排演出许多场古装戏,像《穆桂英挂帅》《拾玉镯》《卖苗郎》《秦雪梅》等。每年小满会和十月会,都到俺村搭台演出。搭的是老式的戏台,不像现在流动大篷车,一展开就是多功能的舞台。他们是用一根根木桩支撑的那种,下面还能过人。我个小,与小伙伴儿一起搬把椅子,往戏台前端居中的木桩上一靠,椅子靠背上勉强站我们俩,手扒着戏台边沿,两个小脑袋刚好冒出戏台。那戏看得真真切切的,在懵懵懂懂中热爱上了戏曲文化,直到现在我还是《梨园春》的铁粉戏迷。
想必那年代唱戏的演员现在也成老戏骨了,我专门打听了当年获评好的几位演员,有的还健在。未入门先听声,以为是年轻人在唱,循着声音,进去看看热闹,果真是老唱家,嗓音依然甜美圆润。
首先映进眼帘的是乐队,两把板胡和两把二胡伴奏,一人打梆子,成弧形散开。中间上场的是位年过七旬的老大娘,只见她身穿黑底白点的圆领短袖上衣,下身穿飘逸的黑绸子九分裤,脚穿方脸带袢黑布鞋,左手腕戴一只老银镯子,右手拿一个浅蓝底色、四周有深蓝装饰条的手帕,灰白相间的短发用黑色发亮的发箍拢到后脑,干净利索中透出几分慈祥。她唱的是《五世请缨》选段,一招一式,一笑一颦,一腔一调,尽显老旦唱功。
另一间屋,军辉正与刚才电话提到的两个创作人探讨说唱本村乡村振兴的唱调和唱词。很显然,军辉也是个小戏骨,哼唱起来有板有眼的。
“有进步,加紧点排练啊,后天东南四省联合参观团就来了,你们可得好好表演哩。”军辉连催带表扬地叮嘱着。
赏了美景,看了戏曲,突然让我想起了伟人的一句名言:“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那真叫一个得劲儿。
同时,也感叹一个乡村,竟然有着上百年的剧团历史,实属难得。现在,仍在以不同的方式传承着戏曲文化,让文化自信在农村生生不息。但愿西黄楼村把这份珍贵的精神财富继承下去、弘扬下去。
三
走出老年驿站,再往北,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放眼看去,是与村南头相对称的一池波光粼粼的荷塘,一条木质休闲栈道穿湖而过。碧绿的荷叶轻轻地摇曳着其间探出的粉嘟嘟的莲花,因为它们的摇曳,荷香显得格外的清润。
湖周围的家家户户,或两层或三层的小楼,错落有致,大大方方地被刷得雪白的院墙包围着,与之相配的门楼恰当地呼应着整个院子。就连墙根到水泥路窄窄的空地,也被不同的绿油油的植被或小灌木覆盖着,它们开着鲜艳的小碎花点缀其间。偶尔起伏的地形,也被薄薄的水磨石台阶给修饰利用上了,侧面是石材墙砖贴护着,厚重而古朴。不管走到哪看,都没有死角。
陪同的村干部不失时机地介绍,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军辉书记请人精心设计的,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不追究奢华,但一定要清新脱俗。
在城市里的湿地公园,见水鸟从上空掠过,或是行走在又圆又大浮在水面的荷叶上,一点都不稀奇。可是,转眼就在村里的坑塘里盛开的荷花丛中遇见了这样可爱的小精灵,不能不让人惊叹。这是良好生态最有力的见证。
荷塘边柳树成荫,树下有三三两两的乡亲一边纳凉一边唠着家常,怡然自乐;一个稍隐蔽的幽静处,有个垂钓者在静静注视着他的鱼漂,旁边的小水桶里,几条鲫鱼不停地翻着水花……
好一幅诗意浓浓的荷塘休闲图啊!要是诗人来到这里,灵感会不由得就涌上来的,或许大诗人王维写他的《渭川田家》时,那“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的意境也不过如此吧?
从他们身边走过,人人都善意亲切地向我们递过来微笑,军辉与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平日里的事,气氛是那么的融洽。有一位是村小学的退休老师,儿子大学毕业后留郑州工作了,听说我们从省城来,主动地夸起军辉来:“都是军辉带领得好啊,村里大变样,搁过去,想都不敢想啊!可得给俺支书传传名哩!”
几乎绕村一周,角角落落都看遍了,竟找不出一个“吹毛求疵”的地方,仍然意犹未尽地拍拍这拍拍那,可惜手机发烫,只好不舍地收起來。有点让我这个曾经的驻村第一书记开始自嘲起来,还是功夫不到家啊!
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一个小烧烤摊儿。摊主是位20多岁的女孩儿,阳光可爱,目光有些羞赧,但又不是第一次摆摊儿那种生涩的样子。旁边的小伙子好像是她家人,在招呼着备料。小气化炉上架着几只火腿肠,鱼鳞状的花刀上撒有薄薄的一层佐料和星星点点的孜然,一点也不比城里烤得逊色,让人看了就有食欲。
我稀罕地问她:“小姑娘,你还会烧烤呢?一天能卖多少根儿啊?”
她从容地说:“才学没多久,一天能卖几十根吧。要是学校开学了,会多一些。”
这充满烟火味儿的小摊儿,一下子给整条街增添不少商业的气息。
我走访参观过不少示范村、样板村,像这样既有商业仪式感而又不缺饮食文化的小摊儿,还从来没见过呢。随行的女士架不住馋虫的诱惑,要品尝品尝,军辉直接把钱付了。
他说:“这只是小年轻练练摊儿。真正的夜市咱这儿也有,天黑了,村东头那条路上,一街两行,摆满了小吃摊儿,烧烤是主打,烤金蝉是烧烤的主打,就地取材嘛。还有撸串、炒河粉儿、花甲……凡是城里夜市上有的,俺这儿都有,已经形成了市场。”
“你看前边,那是小型的集贸市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卖夏季服装和日常用品的摊点一个挨一个。
军辉说:“原来我们赶集要么去柳林集,要不就去你老家侯家铺集上,三四里地,多少不方便。我和村干部一商量,也来个‘招商引资’,为小商户创造条件,不收管理费,不收卫生费。你别说,还真吸引了不少摊贩,早市有卖新鲜菜和瓜果的,早市散集了,卖小商品的开始出摊。就这样,俺自己的集市就慢慢兴起来了。”
我们几个频频点头,军辉干的都是群众急难愁盼多年的好事。
军辉光顾着介绍村里咋咋的变化了,自己付出的汗水却只字不提,我有意识地把话题往他身上引,他却总是故意把话题岔开。
是火候不到,还是没有切中要点?我心里又开始犯嘀咕了,军辉是不愿意回忆当支书这些年走过的艰辛呢,还是压根儿就不是爱表功的人?
晚上,軍辉可能觉得请我们吃村里的烧烤不足以尽地主之谊吧,便开车拉我们去淮阳城区龙湖最有名气的东湖渔庄款待我们。
离城区不远,十几公里的样子。军辉的家属也去了,席间,她坐在军辉身边,一直微笑着看我们喝酒,很少说话。可能在她看来,闻着美酒的味道,听着男人们尽情地攀酒让菜也是一种享受吧。
因公务,次日一大早,带着对西黄楼村的期许和没有透彻地感知军辉干支书这些年背后的苦衷的遗憾,就从西华高铁站登上首趟列车赶往省城了。
四
那天,午休时分,半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手机突然响了。
一看,是初中朋友松林从东莞打来的。他略显客气的语气带点嗔责:“到家里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唉?!”
我有点不知所措,倒反问起他来:“唉?老伙计,你怎么知道我去家里了?”
“我是千里眼,顺风耳呀!”松林俏皮地说,“恁叔走一年多了,恁婶儿一个人在家,还要照看几个孩子,上岁数了,家里装个监控,天天能在画面里看到老人,她好好的,我睡觉也踏实。”
“这倒是个好办法,你怪会想点儿哩!”我赞许道。
“昨天晚上,停电了,热得睡不着,在手机里调调监控,看老太太都忙啥咧。无意中看到军辉陪着你去家里坐了,兴奋好一阵,太晚了,就没有联系你。”
我语气略带沉重地说:“去年梁叔走时正赶上疫情紧张的时候,你谁都没告诉,简简单单料理完后事就匆匆回东莞了。这不,到恁村参观学习来了,不由自主就想拐家里看望一下俺婶儿。”
“是啊,去年的事,多亏了军辉,他安排村里红白理事会,把事安排得很周全。要不是有军辉张罗,我可要吃苦头了。常年在外打拼,家里的情况也不了解,青年人都出去了,留守的大都是老人小孩儿。”
哦,我想起来了,村北就是乡村大食堂。我当时还问军辉呢,大食堂作用发挥得咋样?
军辉说:“村里成立红白理事会,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了,就在乡村大食堂里待桌(招待),过去待客都跑到恁集上商业餐厅办酒席,不方便不说,消费也高。不能让攀比心、虚荣心在村里蔓延,能省就省呗。理事会章程上有规定,每桌餐费不能超过300元。烟,不能超过10元;酒,20元到30元。光这一项,我粗略地算了笔毛账,每年能为群众节约大概10多万元呢。”
在场的人都非常感慨,我趁机夸军辉:“这账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啊。你会当家,更会理财!有没有村民说闲话的说你抠啊?”
一旁的村干部小于接过我的话茬说:“支书在为大家办事上精打细算,确实‘抠’了点,可他帮助人的时候可是大方得不得了啊!老乡们不知道吧,自从他当了支书,他的那份工资从来都没领过。”
我们都听愣了,马上好奇地追问:“那工资哪去了?”
小于紧接着说:“支书把工资都用到家庭困难的、个别‘三类户’家中的大学生,还有孤寡老人身上了。给他们资助点学费,买个礼物啦,或者是添置个生活用品什么的,哎,就是这么个情况。”
我们一行人都唏嘘不已,惊讶地回头看看军辉。只见他嘿嘿一笑,两眼眯成了一弯新月,又是露出一嘴白牙,与他身上穿的白汗衫辉映着,显得是那样的和谐一致。
我开玩笑地逗军辉:“你整天没日没夜地干活不说,还月月把工资捐出去了,就不怕回家跪搓衣板?”
军辉摇摇头,笑得更灿烂了:“她不当我的家,不当家!”
大家伙儿都随着军辉爽朗的笑声一笑了之,却也笑跑了我再继续往下刨根问底儿的念头。
五
在高铁上,脑子里回放着村里的事儿,我还是犯嘀咕,军辉老婆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啊?就由着他这样“胡来”?回忆回忆那晚吃饭时他家属的样子,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想问个究竟吧,却没有他媳妇的电话,再找军辉核实这个事,如果他再不愿意说,恐怕都尴尬。
对了,东莞老同学他五叔不是村里的文书嘛,问问他不就得了?我用微信联系上了五叔,说明了用意,五叔很爽快,马上把军辉家属的名字和电话发给我了。
“冬丽”,看名字就知道,这是乡下的父母给她起的很传统很具有地域特色的名字。其实,乡下女孩儿名字大都带娟呀花啊,要么就是叫什么什么英、什么什么凤的。冬丽,很接地气,叫起来上口好听。但愿她的性格如她的名字一样纯朴,至少不会“嫌弃”我的电话。不过,从军辉上次那不以为然的笑答态度,也能猜出个八九分,冬丽肯定是贤妻良母型的,错不了,不然,军辉也不敢那么“嚣张”。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手机响了两声就接住了。还没等我自我介绍呢,她就先声夺人了:“哥,听梁老五说了,我这一会儿带俺妈来区医院做个检查,身体不得劲哩!”
这是冬丽单独给我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她满口的豫东话,每句话的尾音,都有柔柔的降调甩音,听着顺耳。常年在外的豫东人,受普通话或当地方言的熏染,对乡音便疏远了许多。乍一听家乡话这绵绵的拖腔,犹如宋河老酒一般,把淡淡的乡愁融解在酒香里,随热烈的夏风悠悠飘荡。
“哦,军辉跟着去招呼招呼没有?”受冬丽的影响,我很快把“淮普”(淮阳话和普通话两掺儿)改成相对正宗的豫东淮阳话了。
“他?整天不见他的人,也指望不上他。”语调仍然是轻松温顺的,听不出有半点埋怨的意思。
“弟妹,你这里里外外,老人小孩儿的,不都靠你了吗?真不容易啊!”我有些同情地问她。
“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习惯了,能顾得过来。”冬丽显得很随意,给人一种习以为常的感觉。
“你们几个孩子?公公婆婆多大了?身体还行吧?”
“仨孩子,一个闺女两个儿。公婆都70岁出头的人了,公公还行,婆婆不中,离不了药。”
“那你负担不轻啊!”我的话里,一半是佩服一半是关心,“把孩子送城里上学,减轻点压力。”
“白(别)提了哥,人家是想方设法把孩子往城里送,俺这是从城里往农村转!”
我非常不解地问:“为啥啊?”
“为啥?不还是为了军辉嘛!”
“哥有点听糊涂了,到底咋回事儿呀?”
冬丽耐心地向我解释:“前期费了不少劲儿,把俩孩子送到城里念书,我也搬进租来的学区房陪读。可是好景不长,军辉受不了了,让我们娘仨撤回来。”
“好好的,撤回来干啥啊?”我追问。
“为啥吧哥,我们在城里,他一个人在村里忙,俺婆子得了慢性病,需要人招呼。他村里家里两头忙,忙得焦头烂额,有时候饭都吃不上,我也心疼他。后来,一狠心,真把孩子从城里转回俺西黄楼小学了。”
听得出,电话那头冬丽喑哑的语气有些微微的哽咽了。我听了心头也是一酸,真是委屈她娘几个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才好,非常苍白地说:“等孩子大了,慢慢会好起来的。军辉当支书有一份工资呢,能贴补贴补家里,多少会好点儿。”
听我这一说,她有点急眼了:“谁见过他的钱呀?一回也没给过我。人家挣钱往家拿,俺这,挣钱往外贴。他啥也不给我说,我还是听人家说哩……”
我沉默了许久,无言以对。开始后悔以这种方式求证军辉的工资。我是达到目的了,但刺激了善良贤惠的冬丽,让她伤感叹息。
六
看来我得夸夸军辉了,好缓和一下忧怨的气氛。
我赶紧说:“军辉陪我在村里转圈的时候,遇到乘凉的群众,都向他竖起了大拇指头哩!还夸他背后有个贤助!”
冬丽听了我转达的夸赞,扑噗一声笑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冬丽的语气也变得轻快多了,她说:“反正是,他起初刚干时,包括到现在,他的心情就是:既然干了,就要干好,为了老百姓,为了家乡的发展。他整天说:我又不图啥钱,我打拼恁些年有自己的公司,挣的有钱,垫点儿贴点儿,有啥啊?!”
听冬丽这番话,心头一阵振奋。
夫唱妇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佩服他们两口之余,我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孬主意”。既然冒昧地求证了村干部小于说的话,弄哭了冬丽,何不求证求证冬丽这番话,考考小于?看看他们党员干部相互间了解多少,干群关系、党员干部关系是否融洽。
其实,我心里自己在骂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两面派”!带着这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又故地重游了一回。
虽然已立秋,西黄楼的天气依然是那么热烈,路边的百日红花开得那么彻底芬芳,蝉在时光里还拉着漫长无歇的鸣音,就连北边张庙村我的另一个“师哥”同学高鹏,送给西黄楼村两棵碗口粗的樟树,也挺拔地站立着,枝繁叶茂。两棵树,两个村,从此结下了同学般的铁杆儿友谊,也见证着西黄楼村蓬勃的发展历程。
来到村里,还想着咋回避军辉哩,巧的是他去曹河开会去了。小于热情接待,端茶倒水的,忙了好一阵子。
一阵寒暄后,我把我想要问的问题复述了一遍。小于立马露出兴冲冲的神色,给我说:“老兄,这个事啊,你还真难不住我。要文的有文的,要武的有武的。你先看看这个,等会儿我领你看看俺村的产业园,你就知道军辉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说着,他随手拉开资料柜,把一小摞装订整齐的资料递给了我。嘿,真像杜十娘的百宝箱,啥都有:村情概况、“清廉村居”创建汇报、卫生村创建汇报、军辉产业大比武演讲稿、申报现代农业产业园材料……
好家伙,这么厚,得有一两万字吧。这里面的数字会说话,我要带回去好好学习学习。
“小于,我问你点现实的。”
“你请讲。”
“你说,军辉这么拼,到底图哩啥呀?”
“图啥?我给你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他的故事。”他顺手操起一份材料,一本正经地开始给我作起报告来:
军辉以身作则做表率,每天自觉在自己的包干路段进行清扫,这一扫就是5年,他扫的不仅仅是路,更是扫出了一名领头雁的担当!
军辉常讲“五个好”。
记好“一本账”。建立月工作清单,实行村干部记履职分、党员评先锋分、群众积守约分,让做与不做,不一样;让干好干差,不一样。一本账,记出了村干部的责任担当、党员的示范带头和百姓的主体意识……
划好“一条红线”。布置廉画、廉廊和廉墙,让廉洁红线深入民心,近距离提高党员干部廉洁自律意识,弘扬廉洁齐家、勤俭持家等良好家风。将清廉村居融入到百姓日常生活中……
讲好“一句话”。我觉得既然是党员、是干部就一定要“先干一步”,一定要走在群众的前面,思想上比他们先想到,行动上比他们先做到,这样才能让他们信服,才能真正让他们跟着你走。
用好“一把扫把”。以村庄整治为切入点,对全村进行“大清扫”,从陈年垃圾、污水池塘到露天旱厕、危旧房,实现了村庄绿化、亮化、美化,让西黄楼村的乡村面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种好“一棵树”。楸树是西黄楼村的支柱产业,军辉引进20多个楸树品种进行试种,选育出适合的最优品种,带领村民一起種植。并且村“两委”积极探索,开发树下经济,在楸树下养金蝉、种菊花,使村民的钱袋子鼓起来。
小于沉浸式地讲,我沉浸式地听。不知不觉,军辉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渐渐高大起来。
七
听完小于的“报告”,我若有所思地故意“卖弄”一下驻村体会:“群众要想富,产业是基础啊。”
“产业确实是硬头货,没有可靠产业,想让群众钱包鼓起来,比登天还难哪。走,老兄,咱们到产业园区转转去。”
我们边走边聊,不一会儿来到了村头,这里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楸树林。上次是赏,这回要识了。
小于说:“楸树种植发展较为迅速,已成规模,面积达1400多亩。”
“为什么选中了这种树木?”我问。
“这种树在咱曹河乡已有近30年的历史了,规模达到20万亩,素有‘中国楸树第一乡’的美誉,央视曾经宣传报道过。当初军辉极力引荐种植,他看中的是楸树全身都是宝:木质细腻,不裂不翘,俗称‘木王’,高档家具、造船、枪托、汽车内饰都用它;树叶茂密,有较强的滞尘、吸毒能力,是最具防雾霾价值的树种;它的花淡红素雅,适宜园林、城市绿化。它还有止血、祛湿止痛等药用价值;嫩叶可食,花可炒菜或提炼芳香油。所以,种植不愁销路。现在看来,俺村的确为乡里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小于娓娓道来。
走着走着,我发现两个制作精致的标示牌都是关于金蝉的介绍:金蝉多分布于热带,栖于沙漠、草原和森林等地,通过吸取树的汁液为生,卵产于树上,秋季孵化出幼虫,落下并钻入土层。在地下蜕过五次皮。金蝉壳也叫蝉蜕,可入药,具有清热解毒,也能祛风止痉、治风疹、目赤肿痛、清咽润喉等功效。金蝉含多种营养物质,蛋白含量高达70%以上,脂肪含量约7%,维生素等微量元素均高于一般肉类食品。
“军辉的点子多,他看金蝉有这么多的经济和药用价值,就地取材,号召种植楸树的农户养殖金蝉,一举多得。一个夏天,仅金蝉这一块,就为农户增收200多万元。到了晚上,你就看吧,家家户户都出动了,打着手电筒,拎着小水桶,在楸树林里穿梭。远远望去像星空一样,再近些,又像萤火虫,飞来飞去的,可好看了。”小于兴奋地描述着。
“一晚上能摸多少?”
“一个人摸四五百个的都有。”
我说:“摸这么多,上哪去卖啊?弄不好的话第二天就蜕皮变成知了了。”
“这个,根本不用担心卖不出去,收金蝉的就在田间地头等着,有多少要多少,当场付款,一个金蝉最高收到1.5元呢。一季下来,哪家都有大几万进账。”小于得意地说。
“哦,那一晚上能挣五六百块呢!这都是军辉为大家谋来的红利啊!”
“军辉支书是主导,也有大家的智慧,在咱这儿驻村的区派工作队也不少发挥作用。老兄,你看,村南头那一排排的蔬菜大棚,就是在驻村第一书记倡导下搞起来的。”
“走,过去看看。”
“刚才给你的资料中就有全乡现代产业园的介绍,12个主打产业园,咱村就占了4个。你像种植蔬菜、中草药,都成规模了,菊花产业园正在建设进行中,上次你在军辉办公室时他一直接听电话,就是从菊花产业园施工工地上打给他的。有些事,得他定。”
“菊花种植前景如何啊?”
“俺这个用地100亩的项目,可是高效、生态的,采用‘企业+农户’的新型农业经营模式,规模化、市场化运营,11个村民组几百人参与,育苗、种植、加工、物流、展销一条龙。项目明年4月投入使用,计划用三五年时间,打造成全周口市最大的优质菊花生产基地,将小菊花做成大产业,为今后探索乡村振兴工作新方法、新途径,起到示范引领作用。”小于充满希冀地介绍着,好像百亩产业园的菊花正在盛开,带着芬芳的清香扑面而来。
路上,我问小于:“军辉干这些年支书,整天乐呵呵的,就没有一点烦恼吗?”
“他这人吧,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也有苦恼的时候,但很少见他发牢骚,最多躲在屋里抽几口闷烟。”
“哦,军辉还真是‘把阳光留给别人,把烦恼留给自己’的人啊。那哪些事让他烦闷呢?”
“你比如说吧,村里的建设项目资金,上边批了,但迟迟回不来,让他焦躁不安。你想啊,材料凭他的人脉赊的。活儿干了,工人工资一直结不了,他觉得可对不起大家。”小于的话音也显得有些无助,“不过还好,军辉借借、磨磨、垫垫,等款回来了,也就渡过了难关。但家庭上的亏欠,他没法儿弥补啊,两头只能顾一头,好了集体,亏了家庭。要说吧,村里发展这么好,也得有冬丽嫂子的一份功劳。老人、孩子,家务事,门头差事儿,军辉没管过,都是嫂子一个人扛。没有她这‘半边天’给他罩着,军辉也甭想干得这么‘春风得意’。”
我也乘机助兴地说:“好一个‘春风得意’啊!那往后还有‘春风得意’的事儿没有?”
“当然有啦!2022年俺村创的是‘四星支部’,今年铆足了劲往‘五星支部’上冲。据说,创成功了,村干部的工资普调一级呢!”小于一脸幸福。
看着小于“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又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找到答案了,至此,我设的两场“考局”,圆满收官,再无遗憾可言。回去后,也好完成上次池塘邊一位老教师的真诚嘱托了。
从产业园回来,老年驿站里又传来韵味十足的豫剧唱腔:
老汉我今年七十八,耳不聋来眼不花,人逢喜事我精神爽呀,弦子一拉把俺村来夸。如今俺村变化大,没了原来脏乱差。村里还建起了小公园,乡亲们笑成一朵花。要问是谁的功劳大,得把工作组夸一夸。办好事还不算,为俺村选出领头娃。
别看俺新支书恁年轻,干起工作那思路明,乡村振兴产业带,土地流转他立了功。他多为群众谋幸福啊,安居乐业享太平!安居乐业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