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诗酒田园
2023-10-07何武
何武
昨夜,我想起离别人世36 年的爷爷了。
爷爷的大名叫何正兴,鲜为人知。他在家中排行第三,小名何三。提及何三,方圆十里还是有一定知名度的。他长年在河里打鱼,爱喝酒,铸就了勤劳品格和豪放性格。也有人私下谑称他为“打鱼仔”“烂酒罐”。
打记事起,常听爷爷的一句口头禅:“鸟离树林,为找食;鱼游急滩,为讨吃;树挪死,人挪活,几次搬迁求生活。”我们老家本系大竹县文星镇何家寨,几度迁徙落户到了天城镇中和村的何家湾。这个湾是个独院,住着我们一家人。据说这个院子原来闹“鬼”,爷爷扶着曾祖母(曾祖父已去世)携着家人搬进来,“鬼”就销声匿迹了。
相传个中原因是,爷爷打鱼的网是用猪血浆了的,可以避邪。以至于周围乡民因避邪之需,前来剪片儿旧网,爷爷都乐呵呵地慨然赠予。
离家两里外有一座人行石桥名王家桥,桥下的河民间称为御临河。爷爷常年奔波在御临河,偶尔去去东河,时刻陪伴他的还有随身携带的美酒。美酒是家乡的双河白酒,系小灶粮食酒,晶莹澄澈,散发着诱人的馨香。
王家桥上游的响水滩,与金黄色的河坝做伴,默默听着流沙洞水流的倾诉。滩里典藏着流动的天光云影,落日的余晖撒了一摊碎银子,散发出如宝库般的光芒。
滩中的水沿跳磴石徐徐而下,跳跃在鹅卵石上的波光如万千银鱼。河水娓娓欢歌匍匐到王家桥脚,对世人的一段时光进行着小结。
河流清澈见底,游鱼不时浮现,头尾相衔,成群结队。爷爷一米八的身子站在河边,很是伟岸。他提起渔网,向空中轻盈地一抛,一条美丽的弧线缓缓落下,河面顿时泛起了诗意的水花。爷爷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收渔网了,网中的鱼儿临出水面的蹦跶如激动的心跳。爷爷将鱼捡进笆篓,席地而坐,掏出裤兜里的酒瓶,吮吸一口,咂咂嘴,品味着生活的甘醇。
经年累月,爷爷重复着这个动作,这是他养家的门路,也就是他的诗酒田园。
爷爷是善良的。他打的鱼,遇上乡民老人孩子馋嘴了要讨上几条,他从不吝啬。他常说:“打枪打不到溜溜光,打鱼打不到熬碗汤。”意思是,打枪就是打猎,时常打“光脚板”;打鱼无论如何不会空手而归。可爷爷的话有一次却失灵了——他打鱼打了个溜溜光。那是一个寒冬的黄昏,一家人翘首以盼,等着爷爷用打回的鱼或换回的食物做晚饭。天黑已久,爷爷无精打采地回来了,笆篓空空如也。原本冷清的屋子一片冷寂。爺爷歉意地挤出微笑:“天快黑时好不容易打了半笆篓鱼,一个生大病的人很想吃鱼,家里又没钱买,我就全部倒给他了。”
不仅如此,爷爷十分好客,日子再艰难,留下是客,一酒一饭,共话桑麻。
爷爷是威严的。爷爷吃了没读过书的苦头,对子女读书要求十分严格,信奉“黄荆棍下出好人”的信条。大姑与爸爸同读一个班,少不了“黄荆棍”的教诲。在天城完小念书时,爸爸的脚生了疮,由大姑背到5 里外的学校,也不让耽误学习。
爷爷身体力行尊老爱幼,对子女乃至孙辈的要求近乎苛厉。三年困难时期,恰逢大姑和爸爸在文星中学寄宿念初中,爷爷鼓励大姑和爸爸每人每周省吃,攒一碗饭,周末带回家给年老的曾祖母和年幼的二叔吃。爷爷十分孝顺曾祖母,只要她发话,他从不吭声,只管默默服从。他小心伺候着曾祖母,几乎每天都要亲自用铜壶煨酒给她喝。寒冬的夜晚,安排大姑、爸爸、二叔轮流给曾祖母煨脚。曾祖母去世了,爷爷一把抱起她,泪如泉涌,在场的人无不失声痛哭。爷爷“大孝子”的声名不胫而走。
在那肚里长着古老饥饿的岁月里,我最喜欢过年过节了。屋顶上瓦缝里跑出去的淡蓝色的炊烟,萦绕在屋后的竹林里,心里甚是熨帖。这个时候,爷爷亲自下厨了。爷爷脾气大,有时与奶奶拌上了嘴,锅碗瓢盆拍得火星四溅,但眨眼工夫的情景始终是:厨房里的动静稳稳当当,上菜的节奏不快不慢。每次那盆鱼热腾得有如聚宝盆,让我们全家人下筷时有条不紊,一起吃饱喝足,饮酒者的脑细胞被酒浸润得无比快活。
春深日渐,御临河春水变黄,两岸植物现蕾吐绿。恢复高考制度后,初中毕业的二叔首批考上了达县财贸校,毕业后分到石子区供销社当会计。在推行“四化”干部时二叔当上了主任,爸爸通过考试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了。爷爷又摸出了酒瓶,酒入口,已醇香四溢,再如细流般饮下,流淌着如歌的岁月,腹中辛辣与甘醇短暂交织着。闭上眼睛回味,那种穿喉的烧灼感顿时升腾起绵绵不绝的馥郁清香,悠长隽永,荡气回肠……
爷爷辛勤劳作不肯停歇,70 岁后冬天还能下水打鱼,酒瓶妥妥地揣在裤兜中。
但是有一天,爷爷忽然感到吃东西难以下咽,到石子区卫生院检查,医生怀疑是食道癌,火速送到航天工业部7328 医院,得以确诊。酒自然是要戒的了。人是多么脆弱的动物啊,只是自己不知道。家人们闻讯,非常痛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从爷爷身体里慢慢溜走,却无能为力。
后来,爷爷连羹也难以下咽了,他喃喃自语道:“酒!酒!酒!……”爷爷已卧床不起,骨瘦如柴,两个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爸爸与二叔含泪商议:还是让爷爷喝酒!二叔托人买了瓶五粮液,让勤劳一生的爷爷喝上了今生最高档的酒。
这瓶五粮液尚未喝完,爷爷就安安静静地走了,他走得那么安详,熟睡的他,缩成了一粒果核。
时间定格在1986 年农历三月初一,爷爷享年72 岁。
责任编辑:蒋建伟、展妍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