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道散文美学思想摭谈
2023-10-07霍四通
霍四通
中国现代文学一个大成就是现代散文的异军突起。孙席珍编《现代中国散文选》“例言”指出:“现代中国文学,以散文的成就最为优越。”该书附录的《论现代中国散文》一文亦言:“我国自新文学运动以来,各种创造文学中,散文的成绩最为优良卓绝,这已为举世所公认的事实。”①孙席珍:《论现代中国散文》,孙席珍编:《现代中国散文选》“附录”,北京:北平人文书店,1935年。
在现代散文的发展过程中,陈望道先生的贡献不可忽略。他积极参与散文的创作实践,推动散文理论研讨和建设,促进了散文事业的繁荣发展。陈望道倡导健康、活泼的散文创作,其散文美学思想至今仍有重要的理论参考价值。
一、陈望道不喜“散文”名称
陈望道一直有自觉的散文文体意识。但他提到散文,往往是比较宽泛的,是偏重于形式因素的,和诗歌、骈文相对的文体。如《修辞学发凡》列举文体的分类方法,第六种就提到了散文:
(6)语言的排列声律上的分类,如所谓诗和散文之类。①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04、40—41、157页。
在《修辞学发凡》里,这种分类思想多处出现。如论述积极修辞在不同文体中的应用情况时说:
但在不改动主意的范围内,为了声音或形体的妥适而有种种的经营,却是一种常见的现象,也是一种不必讳言的事实。不必说讲求格律的诗和词,不免有这类经营;就是不讲求格律的散文,有时也不免有这类经营的痕迹。②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04、40—41、157页。
他在论述回文辞格时也提到散文,并以《老子》为例:
回文也常写作迴文,是讲究词序有回环往复之趣的一种措辞法……在散文中,也常可以见到。而且出现得颇早。单单《老子》一部书里,便有不少的例。③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04、40—41、157页。
陈望道在1957年12月4日对复旦大学中文系师生所作的学术演讲中谈到研究对象也提到散文。他说从事创造性的研究要注意从实际出发,要从我们研究的对象出发,就是研究什么就从什么出发。“比如研究散文就从散文出发,研究骈文就从骈文出发,不能从骈文出发研究散文,也不能从散文出发研究骈文。”④陈望道:《怎样研究文法、修辞》,邓明以、程美英记录,《学术月刊》1958年第6期。
从另一个方面看,陈望道在提到现代文体时又往往不谈散文。我们现在通常将“诗歌、戏剧、小说、散文”四种文体并提,⑤郭沫若1925年在《文学的本质》中说:“纯文学的内含分诗、小说、戏剧三种。”(《学艺》1925年第7卷第1号)并分别和音乐、绘画和建筑三种艺术相对应。这可能受西方的文艺思想影响,和西方文学的三分法——即把文学分为抒情类、叙事类、戏剧类一脉相承。但陈望道却往往只谈其他三种。如:
但音乐、诗歌、戏剧、小说等,却都不曾在征象的东西上有过强度的具象化,所以艺术家的内部生命,就比较地可以直接地与鉴赏者内部生命相会通,鉴赏者可以从那艺术受到较之前面一种情状更加直接的印象。⑥陈望道:《美学概论》,《陈望道全集》第3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14页。
大众语的修练,只能靠平时,不能靠临时。一切的规律,一切的强制,在临时缠住心头,都会妨害了笔头的自由抒写。在写成的文字上显出了不自然的痕迹。在小说、诗歌、戏曲之类描写具体形象的文字上更其如此。⑦陈望道:《关于大众语文学的建设》,《申报·自由谈》1934年6月19日。
陈望道为什么不喜“散文”名称?这是因为在五四时期,白话诗、戏剧和小说是新兴白话文学的文体,代表着进步文化,相较而言“散文”则是个文言的概念,带有陈旧、落后的色彩。他1928年在复旦的课堂上曾详细阐发过自己“有破有立”的立场。他列举《文选》、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新纂《涵芬楼古今文钞》所收的“不过是杂文和散文而已”,说明“从前的人,以杂文与散文是文学的中心,抱着文学只不过这二种而已的思想”。五四运动后,文学的中心发生转移,诗歌、小说、戏剧从民间走向殿堂。“讲到诗歌、小说、戏剧等等都以为是末道微技不足观的,都存了不是高贵读书人所瞧得起的念头。”“自从五四运动以后,文学的中心有点倾向诗歌、小说、戏剧方面了。诗歌、戏剧渐渐地抬头而夺文学的中心点的地位。”“我们可调查最近出版,要算小说最多,诗歌、戏剧次之,也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文学上的中心就是小说、诗歌、戏剧,不过是为主要的缘故罢。”①陈望道:《文学与体制》,《新闻报》1928年5月8日。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干将,他当然热烈拥抱这种转变。他热情地撰文介绍最新的小说、戏剧和诗歌作品。如《妇女问题的新文学》就很典型,介绍了《新青年》《新潮》杂志刊登的涉及妇女问题的新文学作品,主要是小说和戏剧,文末还抄录了沈玄庐的一首新诗。②陈望道:《妇女问题的新文学》,《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8月12日。
在当时,“散文”有时带有贬抑色彩。如谢六逸《小品文之弊》强调小品文要有“品”,批评很多流行的小品文,只做到一个“小”字,其实并没有“品”。例如,小品文“谩骂出气”就不能说是有“品”。如果没“品”,就“不妨笼统称为散文或者称为短文”。③谢六逸:《小品文之弊》,陈望道主编:《小品文和漫画》,上海:生活书店,1935年,第218页。所以,陈望道偶尔在私下交流中用“作散文”来自谦,隐含着“不能登大雅之堂”之义。
二、陈望道推动散文发展
新文学中散文的名称是个新生事物,它的内涵也在不断发展和丰富。1917年刘半农发表《我之文学改良观》首先提出“文学散文”的概念,认为“文字”和“文学”二者不能“并做一谈”,强调“所谓散文,亦文学的散文,而非文字的散文”。所谓文学的散文并不专指一种文体,它与诗歌、戏曲等韵文相对,不包括新闻评论、文牍告令、日记信札等应用文在内的“小说、杂文”。④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新青年》第2卷第3号,1917年5月1日。王统照《纯散文》中将纯散文和诗、小说、戏剧相对比。⑤王统照:《纯散文》,《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第3号,1923年6月21日,署名“剑三”。朱自清在《什么是散文》中将新文学里的散文与诗、小说、戏剧“并举”,称其为“新文学的一个独立部门的东西”“或称白话散文,或称抒情散文,或称小品文”。⑥朱自清:《什么是散文》,傅东华主编:《文学百题》,上海:生活书店,1935年。
陈望道虽然不大使用散文名称,但他对散文文体的发展极为关注,并对散文文体的发展作出了实质的贡献。
陈望道在20世纪20年代复旦大学的讲课中就介绍了现代散文的新动向。“近来,小品文、随笔很发达,各大杂志都有。”他以古代和日本的作品为例,归纳作为散文的“随笔”文体的特征:“我想自古代庄子起至最近金圣叹止的一类文章,集而统之,编成一部书:□□随笔。我们要知道,随笔是感情的连络,其他文章是逻辑的连络。随笔最好是零零散散的,越多越好……因为随笔以零碎的笔记、以感情做脉络是他的专长。”陈望道主张文学的不断发展、文体的不断演变:“从前没有随笔、小品文,现代居然有了。说不定将来还会有新的发现。”①陈望道:《文学与体制》,《新闻报》1928年5月8日。这是完全正确的。
到了30年代,“高文大册”被束之高阁,作为“小文小说”的小品文迅速蹿红,以致林语堂在《人间世》发刊词中不无得意地说:“中国现代文学唯一之成功,小品文之成功也。”热潮下小品文杂志纷纷创办,以致1934年被称为“小品文杂志年”。陈望道也感叹:“有人统计,今年新出版的定期刊,大约有四百多种——即新增了十倍左右,于是所谓‘杂志年’,当真名不虚传。”②一介(陈望道):《明年又是什么年》,《太白》第1卷第7期,1934年12月20日。当时小品文以鲁迅和周作人为中心形成了两大派别、两大阵营。③周木斋《小品文杂说》:“我对于小品文发生兴味,是从读了鲁迅、知堂两先生小品文集而引起的。我以为大体上两先生的小品文就形成了现在中国小品文的两大派别。”(陈望道主编:《小品文和漫画》,第18页。)以周作人为中心的有林语堂、刘半农、俞平伯、废名、简又文、沈启无等,主编《论语》《人间世》等杂志,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笔调”的性灵小品文,大赞晚明公安竟陵派的“性灵”文学。在中国深陷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现实中,他们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回避社会现实,提倡“表现自我”的性灵和闲散的情趣,沉湎于身边琐事,还推崇半文半白的文字,确实是逆时代潮流。
而以鲁迅先生为代表的阵营主张“生存的小品文”,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④鲁迅:《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92—593页。包括茅盾、叶圣陶、陈望道、巴金、胡风、聂绀弩、曹聚仁、徐懋庸、周木斋、唐弢等。他们团结在陈望道1934年创办的进步散文随笔半月刊《太白》周围,形成了以左翼青年作家为中坚的“太白派”,与周作人、林语堂等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文艺斗争。
陈望道说:“当时《论语》《人间世》那些‘帮闲文学’杂志,以‘幽默’、灵性标榜他们的小品文,宣扬‘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主张描写‘席上文士’、歌妓、舞女、酒菜味道……宇宙之大,苍蝇之小,皆可取材。公然叫嚣‘不问政治’。并以滑稽打诨的腔调,高唱‘人生月不常圆,花不常好,好友不常逢’的靡靡之音。这样来分散人们的注意力,冷却群众的革命热情,麻痹人民的战斗意志,而在暗中施放‘生活死’那样的毒箭。”“记得《太白》上有个小栏目,目录页上并没有这一栏,叫做‘掂斤簸两’,每期几篇,短则一二十字,长则一二百字,而每篇都是针对《论语》等杂志,有的放矢,指名驳诘,而且,其中不少是鲁迅先生的作品。说明《太白》处处是对反动派以牙还牙,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鲁迅先生揭露那些所谓‘幽默’,实质上是‘将屠夫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并严正地指出:小品文‘绝不是摩挲的小巧精致的小摆设,更不是麻醉人们意志的小玩意,而是匕首、投枪,是战斗的武器’。”①尚丁:《〈太白〉主编谈〈太白〉》,《出版史料》第1辑,上海:学林出版社,1982年,第92页。
《太白》出刊前后不过一年,但影响巨大。尤其是创刊号出版后,令人耳目一新,一时洛阳纸贵。②徐柏容:《论编辑规律与编辑出版》,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93页。陈望道还组织《太白》作者进行集中讨论,编纂了《小品文和漫画》一书,对散文创作体会和经验进行了及时的理论总结。《太白》对现代散文发展的贡献是巨大的。首先是在散文语言的革新上,《太白》是“简明文字的语言艺术杂志”,③《申报》广告,1934年9月20日。其刊名就蕴含着提倡大众语、“比白话还要白”的意思。《太白》与“文言复兴”逆流不屈斗争,为白话散文创作提供了广阔的舞台。而周作人喜好半文半白的语言:“知堂先生的特殊小品文体,里面古文分子加强,就发展为语录体的小品文。”主张小品文应是“絮语”,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所以它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④周作人:《〈燕知草〉跋》,《永日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这正是大众语运动所坚决反对的语言风格。
《太白》努力开拓小品文的新领域、新体裁。《太白》的速写、科学小品、杂考和读书志、风俗志四大栏目,色彩斑斓,气息活泼,深受都市读者喜欢。胡风《略谈“小品文”与“漫画”》论述小品文除了“人身攻击”的杂文外,其他种类的小品文基本上都来自《太白》设立的栏目名称:
这杂文,差不多成了所谓“小品文”的重要内容,以外还有——随笔漫谈、读书记、速写、风俗志或游记等。大概地说来,杂文(杂感)、随笔漫谈、读书记等是文艺性的论文,从论理的侧面反映社会现象,而速写、风俗志、游记等是文艺性的记事,由形象的侧面来传达或暗示对于社会现象的批判。它们和创作不同的特征是更迅速地更直接地反映日常事变,促成它们发达的是急激变动的这个动乱的社会——这一点意思我在别的地方曾经说过了一次。⑤胡风:《略谈“小品文”与“漫画”》,陈望道主编:《小品文和漫画》,第175页。
《太白》推动了杂文、报告文学、科学小品、历史小品等散文形式的创作和发展。唐弢在《小品文拉杂谈》中就将小品文指称为杂文,他说:“我的所谓小品文,其实就是现在一般人所浑称的杂文。”⑥唐弢:《小品文拉杂谈》,陈望道主编:《小品文和漫画》,第49页。王任叔《小品文的前途》则说:“我所欢喜的小品文,是有骨有肉,又有血的有生气的东西,是所谓的报告文学。”⑦王任叔:《小品文的前途》,陈望道主编:《小品文和漫画》,第48页。这几类散文都在《太白》杂志不断成长。而最为人称道的是《太白》首倡的科学小品。陈望道积极倡导小品文形式来普及科学:“《太白》旗帜鲜明地与‘帮闲文学’相对立。他们标榜‘幽默’,我们揭示革命战斗;他们宣扬‘灵性’,我们提倡科学。所以《太白》有‘科学小品’一栏,这在中国杂志上,大概还是首创。”⑧尚丁:《〈太白〉主编谈〈太白〉》,《出版史料》第1辑,上海:学林出版社,1982年,第92页。
科学小品获得了广泛的称赞。熊昌翼《走入了魔道的小品文》:“最近《太白》杂志上,提倡科学的小品文,我以为这倒是一条大路;在小品文底本身来说,这也是一个划时代的阶段。”①熊昌翼:《走入了魔道的小品文》,陈望道主编:《小品文和漫画》,第113—114页。陈醉云《小品文往哪儿走》担心小品文的“大量流行”会带来“量的过剩”,从而导致“质”的下降,“粗制滥造”,引起“自身的崩溃”,就像过去的新诗一样,“糟到无人顾问”。为此,他呼吁提倡科学小品:“最好的方法,是开拓内容,转换方向。现在中国一般人的常识甚为缺乏,用小品文的形式来介绍科学常识,这确是最好的事。”②陈醉云:《小品文往哪儿走》,陈望道主编:《小品文和漫画》,第56页。
三、陈望道论述散文之美
陈望道的散文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是欣赏形式变化之美,第二是重视文质相谐之美,第三是推崇风格统一之美。
首先是第一方面的形式变化之美。美在于变化。陈望道《作文法讲义》第四章专论造句,从句子的长短、骈散、张弛、宾主和断续多个角度讨论造句的变化之美。其中最重要的是第十节“句底长短”和第十一节“句底骈散”。“句底长短”论道:“短句,形短而简单,颇宜于记录简单的事端。”“短句也宜于记录迅速的变动……宜于描写急促的语言。”但“要表明繁复的意思的时候,还是少不了要用繁复的句子,就是长句”。“句底骈散”论道:“骈句,句法整齐,用得适当,实能引起读者一种快感,不过过于求偶,也实在容易流于平板,使人生厌。”③陈望道:《作文法讲义》,《陈望道全集》第4卷,第16—17、17页。
作文时如何决定句子的长短、骈散、张弛和宾主?陈望道提出一个“听其自然”的原则。他在论骈散时指出:“从前有些文章,实在过于求偶了,所以当文学革命动议的时候,曾有人提出废骈之说。其实废骈之说,只是一种反动。正当的解决,自该如钱玄同先生所说,‘一文之中,有骈有散,悉由自然。凡作一文,欲其句句相对与欲其句句不对者,皆妄也’。就是所谓听其自然。”“所谓自然,不外乎随顺内容和语言。内容同量,语言又还整齐,正不妨造为骈句,不然,正也无须硬凑。”④陈望道:《作文法讲义》,《陈望道全集》第4卷,第16—17、17页。他在《修辞学发凡》论对偶时也指出“硬用对偶辞来下判决,打电报,使人觉得极其不自然”“对偶不对偶应当任其自然”。⑤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163页。从语言的角度看,语言的常态是长短不齐,整散结合,以散为主。所以散文的形式和语言是最符合语言的自然之态的。“听其自然”只能通达散文的文体风格。
其次是文质(内容和形式)相谐之美。陈望道《作文法讲义》所讲的文章,基本上接近散文范畴。第六节“文章底美质”谈了“文章怎样才是美妙”的三个特质。这就是散文的审美标准:
第一,是明晰。因为作文无非是要传达意思,所以文章底第一美质,就是将意思明白地传达出来,使人懂得,而且清清楚楚地懂得。
第二,是遒劲。单是使人懂得,也还不足。还须传达得栩栩有生气,使人看了不致厌倦,不致毫不感动。所以文章第二美质,就是遒劲。
第三,是流畅。能够明晰,能够遒劲了,最好又能使人读起来极流畅。所以文章第三美质,就是流畅。①陈望道:《作文法讲义》,《陈望道全集》第4卷,第8页。
这三个特质的共通之处,就是意思清楚,叫人明白。可见在陈望道看来,形式是服务于内容的表达的,必须要做到文质彬彬,文质相谐。
《修辞学发凡》的“消极修辞”论集中体现了陈望道的散文美学观。“消极修辞”的意思是最低限度的、最基本的修辞。消极修辞力求明白易懂。根据《修辞学发凡》的论述,积极修辞与消极修辞是适应不同的文体而形成的,分野的理论基础是文体论。在“以记述事物的条理为目的”的文体中,如书面的“一切法令的文字,科学的记载”、口头的“一切实务的说明谈商”,都以消极修辞为主,而“一切的杂文,寻常的闲谈”等,也有大量的消极修辞。《修辞学发凡》根据内容和形式的一般划分,将消极修辞也相应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偏重内容一方面,应该讨论如何才得把自己的意思明通地表出来,这个部分所注重的是意思之明通的表出法。另外一个部分是偏重形式一方面,我们将要讨论如何才得把自己的思想平稳地传达给别人;这个部分所着眼的是语言文字之平稳的使用法。”②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42—43、43、37页。
由此,《修辞学发凡》提出了消极修辞的四大纲领:(1)意义明确。即把意思分明地显现在语言文字上,毫不含混,绝无歧解。应该使用意义分明的词,使词和词的关系分明,用词应分清宾主。(2)伦次通顺。语句应依顺序、相衔接、有照应。(3)词句平匀。平匀即要求平易而没有怪词僻句,匀称而没有驳杂的弊病。(4)安排稳密。要求注意词句的安排,要切合内容的需要,要有切境切机的稳和不盈不缩的密。
现在看来,明确、通顺、平匀、稳密显然是一种美学上的标准,而这种标准的本质在于内容和形式的一致。“要把意思明通地表出来,在话语文章上就需要具备明确和通顺两条件;要把意思平稳地传给别人,在话语文章上就需要具备平匀和稳密两条件。”“这四端是消极修辞最低的限度,也是消极修辞所当遵守的最高的标准。”③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42—43、43、37页。它要求“说事实常以自然的、社会的关系为常轨;说理论常以因明、逻辑的关系为常轨”。④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42—43、43、37页。遵守文法和逻辑上的一切规则,使用质朴而平凡之词语,使听读者从字面上就能理解清楚。
最后是风格统一之美。歌德说:“风格是艺术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⑤歌德等:《文学风格论》,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第3页。陈望道非常重视散文风格的形成。他指出:“由于写说者各人的天分、气质、性格、年龄、职业、性别、经验、学问、见解、趣味等等的不同,因而对于语言文字的可能性的利用固然不能相同,对于题旨和情境的对应,更是不能一致。”但是变化之中有统一的线索。“可以指出语文随着个人而不同的性质,同时又可以指出语文随着个人而类同的性质。”“倘若一个人的生活意识,前后并没有十分不同,那于语言文字的利用,于题旨情境的适应,往往大致会相仿佛。在纷歧繁杂的修辞现象之中,它便是一种统一的线索。——至少在一个作品或一场说话之中,它是一个统一的线索。故此外,如语言的成色不同,格律不同,目的不同,也往往就是这一个单体所以别于别一个单体的一个因素,而同时又就是本单体中互相统一的一个线索。”因此,“可以在那变化无定之中,得到一种大体可以分门别类的头绪”。①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203、218页。这就是风格。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对散文风格类型进行了总结。法国布封在《论风格》中有一句名言:“风格即人。”陈望道也引用了前人有“文如其人,人如其文”②冯时可:《雨航杂录》卷上。的话。形成自己的风格是作家艺术成熟的标志。风格种类繁多,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将风格分为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八类。陈望道也归纳了四组八类风格,所举的例子主要就是散文作品。第一组由内容和形式的比例,分为简约和繁丰。并引用钱大昕《与友人论文书》说:“《左氏》之繁,胜于《公》《谷》之简,《史记》《汉书》互有繁简。”所论皆散文。第二组由气象的刚强和柔和,分为刚健和柔婉。刚健体以鲁迅《秋夜》为例,柔婉体以冰心《笑》为例。第三组由文中辞藻的多少,分为平淡和绚烂。平淡体以夏丏尊译《月夜的美感》为例,绚烂体以朱自清《荷塘月色》为例。第四组由检点工夫的多少,分为谨严和疏放。疏放体是纯循自然,不加雕琢,随意写说的语文;谨严体则是从头到尾,严严谨谨,细心检点而成的辞体。这一组虽以旧小说《儒林外史》《镜花缘》的语言为例,但散文的例子亦颇常见。
陈望道还讨论了风格的繁复情况。他指出,简约和繁丰、刚健和柔婉、平淡和绚烂、谨严和疏放等都是两个极端,位于这两端的中间的固然多,兼而有之的情况也不少。“例如简约而兼刚健,或简约而兼刚健又兼平淡,繁丰而兼柔婉,或繁丰而兼柔婉又兼绚烂,都属可能。”③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第203、2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