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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跟鞋、恋物癖与“废都”情结

2023-10-06马春花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废都贾平凹文化

马春花 刘 莹

内容提要:《废都》是1990年代的一个标志性文本,开世纪末恋物时代先河。但不同于“新新人类”标记着西化和大都市化的物恋景观,《废都》的恋物癖具有浓重的拟古主义倾向。围绕《废都》存在三重恋物结构:庄之蝶沉溺于性与古物;贾平凹执迷“废都”之名;大众与批评者则深陷《废都》“□□□”符号。《废都》的出现,满足消费大众对丰盛的性/商品的想象,物恋景观的拟古书写建构起的美学与生命的“恒常”感,弥合理想主义破灭、社会撕裂、阶层重构产生的断裂与创伤,重建了历史与生活连续性的幻觉。这也是《废都》成为文化事件的重要原因。

1990年代前期,对许多人文知识分子来说是特别难过的几年。商品消费大潮汹涌而来,启蒙光环却骤然褪去,是下海经商、弃文从政还是扛起人文精神大旗,何去何从,颇难思量。贾平凹当然也不能例外。“一地鸡毛”的生活与《废都》的大起大落,现在看来正是一个时代社会与文化转型的表征。“三十为一世而道更”,从1993年发表到如今,《废都》的兴落早已构成一个文化事件,1《废都》出版后,北京出版社以近百万元的价格将其版型正式和半正式卖给六七家出版社,据不完全统计,《废都》正式和半正式出版一百万册,盗版估计超过一千二百万册。数月后,多部评论集出版,计有《贾平凹怎么啦?》《废都之谜》《多色贾平凹》《废都及废都热》《废都废谁》《废都滋味》《失足的贾平凹》《贾平凹与废都》《废都啊,废都!》等13部。见郜元宝《贾平凹文学年谱》,《东吴学术》2016年第4期。不管是出版社的炒作、书商的盗版,还是作家对物事与性语的执迷与耽溺,都开世纪末物恋世代的先河,其与卫慧《上海宝贝》一头一尾,堪称20世纪末中国颓废文学的双子星。1查建英说《废都》“颓废是颓废,可是土颓土颓的!”见扎西多(查建英)《正襟危坐说〈废都〉》,《读书》1993年第12期。另外,她也曾评价过卫慧的《上海宝贝》,将其看成接续上海殖民颓废一脉的都市“恶之花”。见《都市“恶之花”》,《读书》2000年第7期。当然,“都市恶之花”的小妞coco与十三朝古都中的文化名人庄之蝶不可同日而语,coco夸张炫耀的是“三得利”牌汽水、“妈妈之选”牌色拉乳、“七星派”香烟等国际日用消费品,而《废都》中的庄之蝶迷恋的却是女人的鞋与脚,是城砖、书画、陶器、铜钱、古镜等古玩之物。不同的物恋景观掩盖不同的焦虑与创伤,形塑不同的人性,前者关联于“新新人类”的后殖民上海怀旧,而后者则是现代文人以拟古主义的方式,通过沉溺于物的废墟来应对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飘。

一 高跟鞋与恋脚癖

鞋,尤其是女性之鞋,从来就不单纯是物,而是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密切关联于女性气质、性、欲望、身份、时尚等。在中国古典时代,绣花鞋可以作为女性的定情物,拥有它即是拥有鞋的主人。现代以来,高跟鞋成为女性的专属,它会改变身体重心,使行走时产生踯躅婀娜的姿态,与缠足后所穿的弓鞋有异曲同工之妙。水晶鞋、绣花鞋、高跟鞋……材质样式虽有不同,却都密切关联于女性的令人愉悦、隐秘、危险的性欲。由鞋而脚,鞋脚一体,还是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的美学符码。新时期之后,在人性复苏与寻根思潮的冲击之下,恋鞋癖文化也再次受到关注。冯骥才《三寸金莲》(1986)对小脚文化的书写与批判,凸显借“寻根”来重建文化中国的主体性的悖论。到了20世纪末,消费社会与商品经济在短暂的启蒙时代之后终于来临,曾经被革命与现代所压抑的中国文人的恋脚癖美学也一同在贾平凹的《废都》中回归,女人的鞋与脚再次成为男性凝视的情色对象。《废都》之所以受到一些女性主义学者的批判,就在于庄之蝶与一众女人在交往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赏玩女性的男性中心主义的性心理,而且对于这种赏玩心理,叙述者/作者不仅不以为意,而且不无欣赏。这种传统的男性赏玩式性心理也恰恰借由一双女鞋的流转而死灰复燃。

这是一双细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脚女鞋,是西京四大名人之一的阮知非送给庄之蝶的。阮的癖好是收藏女鞋,卧室壁柜里五层格架上摆的“一尽是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并声称“每一双鞋子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但这也正是令庄之蝶困惑之处:“如果这是为一些女人买的,为什么又没送去?或许送一又买一,在这儿当作另一种的档案吗?!”阮虽是“浪子班头,戏子领袖”,被一众“俊妞儿围着”,但庄之蝶却注意到这些“演员却如青皮柿子并未发开”。那他的收藏之举是饕餮情欲的表征还是性无能的掩盖与转移?他与妻子各行其是,甚至撞见妻子床上睡着另一个男人也不以为意的反应,正是《废都》之颓荡无聊、虚无荒凉情调的最初显露。阮将一双没有编号也没有故事的鞋转送给庄之蝶,于是,这双细高跟黑色牛皮尖脚鞋经由庄之蝶开始了它的流转过程,从初恋景雪荫到妻子牛月清最后归于情人唐宛儿,一双高跟鞋串联起庄与不同女人之间的情色故事。把鞋送给哪个女人,哪个女人才能穿进这双细高跟、小尺码的鞋子,就变成了男性对女性群体的分类、指认、培养甚至是拯救。

景雪荫早已成为文化部门的处长,她的干部家世与现在身份、他们曾经朦胧的清白之恋,注定她不会是这鞋子的主人。倒是景庄之间的一场官司勉强将这部情节松散的小说串联起来。1许子东:《重读贾平凹的〈废都〉——“一本写无聊的大书”》,《文艺争鸣》2021年第6期。许说小说多细节少情节,官司勉强算是一条故事线索。最终,庄之蝶名誉扫地、妻离情人散,于是假与景结婚,在展示了一番性威力之后,即刻将景抛弃。庄以性来报复景的情节设置比庄景之间逐渐失控的官司更无厘头,也更虚妄,反暴露了男性文化人在性欲泛滥时代的性幻想与焦虑。妻子牛月清也无法驾驭这双鞋子,一是她“脚肉多,且宽”,适合穿平底鞋,如果要穿高跟鞋,“只能穿北京产的,上海产的穿不成”;2鞋子是上海产的还是北京产的,在此并非全无文化意义,一方面暗指上海处于消费时尚的领头位置;另一方面,南方女子普遍娇小玲珑,在裹脚已成历史的现实中,南方女子的小脚满足了身在北方的文人情欲想象的历史无意识,这也是情欲书写的地理空间差异。二是她本身的排斥与不屑,“这哪里是鞋,是刑具嘛!你总希望我时髦,穿上这鞋,我可什么也不干了,你能伺候我吗?”漂亮能干、有些强势的、没落大家出身的牛月清,不理解也没有迎合文人丈夫古旧的风月癖好,她竟成为庄之蝶性压抑与性无能的主要来源,这是一心求子的牛月清万万没有想到的。不过,一旦内心粗糙的牛月清明了了这一点,也就甘愿穿起刑具上街。高跟鞋于是成为男性的性幻想与权力控制欲、女性展现女性气质与臣服激情的投射之物,男性送高跟鞋与女性的穿脱高跟鞋,是男女之间吸引与较量的重要媒介。

正如水晶鞋只能是王子爱慕的灰姑娘才能穿进去,庄之蝶的这双尖角高跟鞋也“活该”是唐宛儿的。“三十五号码的”这双小鞋竟能穿到宛儿这个陕北高个女子的脚上,也是神奇。小鞋配小脚,传统恋脚癖的情欲美学最终暴露,庄于是“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看那脚时,见小巧玲珑,附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脚指头,大脚趾老长,后边依次短下来,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差不多要长啸了”!美脚惹动西京名作家庄之蝶产生无穷欲望,不过他们能烈火烹油,沉入欲望的深渊,不能忽视的还有逃出小镇私奔到西京的女人想寻靠山,一个有声名,一个有美貌,一个男/性气概岌岌可危,一个想改变漂泊不定的命运,于是各自都把对方当了救命稻草。这里颇有意味的,不仅是庄之蝶的小脚癖,还有妇人投其所好的夸奖:“你玩女人玩得真好”,“男人家没有不行的,要不行,那都是女人家的事”。于是,“我只说我完了,不是男人家了”的庄之蝶终于恢复了男儿身,这又是一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故事。与其说庄之蝶沉溺于对宛儿的爱欲,不如说沉迷于这种情欲关系中的理想男性的自我幻象,由情欲关系出发,庄之蝶认识、评判自我作为一个现代(男)名人的雄心、誓言、沉沦与辜负。庄似乎只有面对自我贬低或被视为性客体的女性时才能充分发展其性能力,从而再次重复了一个弗洛伊德认为的温柔情感与感官肉欲彼此分离的古老话题,1在《爱欲生命中贬抑的最普遍形式》一文中,弗洛伊德认为“文化中仅有极为少数的人能让温柔情爱与感官肉欲这两股感情恰好融合在一起;男性总是因为对于女性的敬意使得他的性活动受到挫败,他发现只有在地位低下的性客体对象出现时,他才能充分发展其性能力”。但是这两种情感方式的分离实际上却将女性分离成两类:居家的受尊敬的女性与令人兴奋的堕落女性。但这种区分在周蕾看来不仅造成了男性欲力能量的分离,而且也产生男性对于女性含有尖锐道德主义的想法。见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蔡青松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10~213页。也是男性作家特别钟爱的话题。

总之,由一双高跟鞋始,庄之蝶开始了他的情天欲海历险记。从唐宛儿到柳月,再到阿灿和汪希贤夫人,最后回到景雪荫,其中有感官欲,也有声名崇拜与文化恋,庄之蝶来者不拒、众美俱收,从一个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废人”,成为让各色女人争相献身的(文化)男神,从这一点来说,庄之蝶与女人们的故事还带有80年代文学启蒙神话的光环。这双35码、黑色、细跟、尖角、上海产牛皮高跟鞋,既具有鲜明的时代性,预示着一个恋物的消费时代的降临,也具有超历史的文化/性,钩沉起中国的金莲崇拜传统,鞋子是庄之蝶等文化人对颓废纵欲时代与理想女性的性幻想的投射。如果说阮知非送的那双没有编号和故事的女鞋,还是一个等待男性刻写的空洞之物、一个能指的话,那么,经由庄之蝶的流转、品鉴、赏玩,1庄之蝶认为女人的美在“一头一脚”,但实际上更关注脚,除了对唐宛儿的脚忍不住要“长啸”,还摸过柳月的脚,给她钱买高跟鞋,还品评过夏捷与牛月清的脚,她俩虽漂亮,但脚都有缺陷,一个“肥而平”,一个大拇脚趾骨节突出。在此,庄一厢情愿将这些现代、独立、职业女性置于一个被观赏的被动位置。鞋子被注入了情欲能量与美学内容,从而获得了文化所指,曾经是束之高阁的收藏品——女鞋,在一番流转后产生了美学与象征资本的增值。在此,男(文化)人收藏鞋子/女人,赋予它故事,而女人则被动接受鞋子,接受性别定见的规训与培养,这又是一个男性一厢情愿想象的关于女性“空白之页”的故事,男性的颓废文化传统再次凭借女性的献身和牺牲获得支撑力量。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金莲癖与恋物癖文化传统是“废都”精神的内在构成之一。

二 恋物癖与颓废主体

一双由文人朋友相送的高跟鞋引发主人公庄之蝶的恋脚癖是《废都》恋物癖美学的高潮,最能体现中国传统赏玩文化之中文字、小脚与性/别之间的密切关系。但穿梭于各种女性之间的恋脚癖者庄之蝶其实并不收藏鞋子,收藏女鞋的是西京另一名人阮知非,不过女鞋收藏癖的最显著特点是其隐秘而非敞开性,它藏在一个壁柜里,不打开看不到,其不示于人,不是因为贵重,而是其与女/性之间的文化隐喻传统,现代爱莲者毕竟不能如古代爱莲者那样大张旗鼓,庄之蝶的爱莲与品鉴也只能是在那些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女人面前。而女人们,像牛月清和柳月,经过现代和革命的洗礼,实在也并不能理解庄之蝶们恋脚癖的文化渊源,柳月就说:“你个男人家,倒注意女人的脚呀鞋呀的?给谁说谁都不信的。”而阮知非之所以可以显露其收藏癖好并送与庄之蝶,也是在庄无意中窥破了他的性秘密。现代的高跟鞋成为男人的收藏品,即使在西京的文化闲人之中也并不平常。

西京文化名人互相显露的收藏物,是砚台、城砖、陶器、铜镜、古钱、字画、碑拓之类的古物,它们与古城墙、旧街府、地方性吃食等承载历史痕迹之物,在《废都》之中密集出现,充塞于小说几乎所有重要人物生活的角角落落,不仅构成人的活动背景,同时作为媒介将红男绿女缚在一张关系大网之中。执迷沉溺于(文)物,亦密切关联于世纪末的“废都”情结。《废都》中的“物”不同于世纪末“新新人类”笔下的“物”,那些物大都深烙着西化与现代化的标记,往往存在于咖啡馆、酒吧、百货商场等文化消费空间,而西京文化闲人癖好之物与存有场所,却是古城墙、寺庙、道观、四合院等刻写着传统历史遗迹的地理文化空间。贾平凹之前小说的人物多活动于农村,主人公多是农村的文化人或能人,从《废都》开始,贾平凹开始进入都市空间(尽管庄之蝶、柳月、唐宛儿都进城不久),以古都文化闲人的诗酒酬唱、日常交游、饮食男女,连带出一个正在大拆大建、世风日变、唯利是图、情欲泛滥的消费时代。四大文化名人分别是画家汪希眠、书法家龚靖元、乐团头阮知非、作家庄之蝶,文/诗、书、画、乐/舞俱全。画家原来是个玉器场的刻工,最善仿制名家之作,画作多卖给到大雁塔的洋人;书法家乐于题字,全西京的招牌字没有一个不是他题的,他负责写字,妇人负责收钱,一手交钱一手交字,流水作业,但因好赌,经常出入局子;乐团头原是秦腔演员,秦腔没落后自办了歌舞团与歌舞厅。这三人都是“钱飘雪花一样进”,情人也是赶不走的一堆,他们“内靠官僚,外靠洋人”,一时风光无限。但小说却以“活得清清静静”的作家庄之蝶为中心,建构起一张由达官富人、贩夫走卒构成的社会关系网络图,其中关系密切的闲人圈主要有好气功的文史研究员孟云房,携人妻出逃、心灰时在古墙下吹埙的小城“浪子闲汉”周敏,祖上显赫后来败落却好收集砚台的闲人赵京五,与庄妻合办书店卖盗版书的洪江等。拟仿古代书画,炮制盗版畅销书,收集、品鉴、交换/易古物,既是这些文人闲汉的生存之道、生活方式,也是其文化身份的标签与往来交游的媒介。而庄之蝶与一众女人之间的情欲故事,与周围各色人等之间的往来人情,缺不了这些穿针引线的古物。

通洽庄之蝶与唐宛儿的物件主要有二,高跟鞋之外,就是庄从赵京五那里得来的一枚双鹤衔绶鸳鸯铭带纹铜镜,铜镜为唐代开元年间之物,非常珍贵,它是庄之蝶答应求汪希眠的画换来的。铜镜共两枚,另一枚叫千秋天马衔枝骛凤铭带纹铜镜,后来送与柳月。物在男女、文化人之间的流转,在《废都》中颇为平常。铜镜是一物,唐宛儿的菊花玉镯是另一物,它本是周敏送给宛儿的,后因孟云房帮周敏找了工作,周就将手镯送给孟的老婆夏捷,而夏捷后来又送给牛月清,牛又转送柳月。《废都》中尤其值得一说的是一枚铜钱,这原是庄之蝶的,他十几年前刚进西京时放在窗台上,却被单恋他的汪希眠老婆偷走,戴在脖颈上十几年,后来又被送还庄之蝶,因为“它十几年戴在我身上,它浸蚀了我的汗,我的油,我的体味儿,完全成了我的命魂儿,送了你也让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女人”。庄很受感动,遂将铜钱带在身上,不料后来被保姆柳月发现,于是将这枚铜钱装入自己口袋,庄之蝶发现后将其要回。不久,庄妻牛月清也注意到这枚铜钱,认定这是其他女人给他的。一枚铜钱,辗转流通数人,铜钱的流通也是情欲的流通,于是,“通过这种流通和交换过程,原先作为文物的铜钱逐渐转变为体现出身体亲近性和人际关联的物质痕迹”1罗鹏:《蝇眼、残墙与贾平凹固执的怀旧》,《东吴学术》2016年第3期。。其实,所有物品,当它成为收藏品时,就彻底与物品曾经的使用需求与功能失去了联系,它们的价值和意义主要来自其文化符号与象征功能,来自遗留在物上的个人情感痕迹。

《废都》中的各色人等皆有不同程度的恋物癖好,恋物癖最甚者自然是作家庄之蝶,他把“屋里摆得人都走不进去”,还想把从古城墙翻捡来的一块汉砖搬到岳母家,他自己则生活于古物堆中,被物包围,书房里“凡是有墙的地方都是顶了天花板高的书架,上两层摆满了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古董”。物性即人性,沉迷于古物的庄之蝶也有一颗旧文人的老灵魂。庄的古物癖很容易让人想到中国传统的赏玩文化,其在晚明因城市商品文化的繁荣而达至高峰,寄情于物成为一种文人自我表现、自我爱恋的重要方式。所以,一意拟古的贾平凹虽极力想呈现庄之蝶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痛苦,但恋脚癖、恋(古)物癖的庄之蝶不可能突破物赋予他的人性,这也是很多批评者不认可庄之蝶的重要原因。2王绯认为贾平凹“在语言上表现出一种很执拗的返古和仿古倾向”,但“用文白相间的话本式语言”并不能准确传达当代人的心灵状态。见陈骏涛、白烨、王绯《说不尽的〈废都〉》,《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6期;李敬泽也认为贾平凹在证明庄之蝶具有一个现代灵魂方面面临巨大的困难,因为没有可信服的内心生活的语言。见李敬泽《庄之蝶论》;吴亮也将庄之蝶看成一个旧文人而非现代知识分子,见吴亮《城镇、文人和旧小说——关于贾平凹的〈废都〉》,《文艺争鸣》1993年第6期。庄的恋物美学甚至传染于他那些并无历史文化情结的女人们,她们也以庄赠送的古物来镜鉴并形塑自身,将自身古/物化。唐宛儿喜欢拿铜镜自照,想象古代美女如何对镜贴花黄,将自身幻化/理想化为一个古代美女,而柳月则直接把女俑看成自身,希望在离开庄家之后女俑/自我还能陪伴庄之蝶。物甚至成为人的灵魂的化身,而人却只是形体之物,物人之间的关系完全反转,不是人生产、控制物,而是物控制并具象化人的存在,其极端惊悚之处就是牛老太太与她的鞋,“她在棺材里睡觉,并且紧紧把一双鞋抱在怀里,照她自己的说法,人睡觉的时候魂在头上转圈,要是不抱着鞋,魂儿就会永远飘走,那么人就死了”。对鞋/物的执念正是对于死亡的执念与恐惧。

恋物癖因此指向一种匮乏的焦虑,恋物其实是焦虑的后果,它将自主的力量归结到一种人造之物,恋物心理通过否认、置换和标记过程得以确立,恋物对象遮蔽掩盖的是缺失的创伤。1关于恋物论述,可见劳拉·穆尔维《恋物与好奇》中的《导言·恋物》一节,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8页。牛老太太以鞋来否认并置换死亡,唐宛儿等女性则以与庄之蝶有关的物来代替自身无法达成的情欲与名分。而庄之蝶,则恋任何形式的古物,包括城墙、街巷与建筑。他对双仁府牛家水局津津乐道,“惹动得家有来客,总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张她祖父的照片来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来看”,以致牛月清就训斥过庄之蝶:“你这么四处张扬,是嘲笑我牛家后世的败落吗?”庄夫人从未理解过庄之蝶对鞋、脚与文物癖好背后的心理动因,与其说庄关注的是物在现世的败落,不如说他关注的一直是与古物相关的昔日的繁华与荣耀,因为正是物,在一代代人之后还能留存下来,物是以往文明与历史的见证。“庄之蝶每一次一进这边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闪出昔日的历史,要立于已经封盖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视井台青石上绳索磨滑出的如锯齿一样的渠槽儿,想象当年街巷里的气象,便就寻思牛月清训斥他的话是对的。”庄对一切古物的迷恋,是一种历史文化无意识的流露,恋物因此也是一种纪念与怀旧,是为终将失去的物/文明哀悼的标志。

三 “废都”情结与怀旧

在写作和出版长篇小说《废都》之前,贾平凹还写过一部《废都》。那是部中篇,发表于《人民文学》1991年第10期,同年获《人民文学》最佳创作奖,但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关注。2张月:《浅谈两部〈废都〉的联系与转变》,《青年作家》2015年第12期。小说讲一座土城的改造,土旧城墙的拆除是乡村转向现代的必然与象征,但夹在试图阻止这一进程的爷爷与热衷于石头研究一心想进城的恋人之间的孙女形象,使小说徘徊在乡与城、田园挽歌与发展神话之间。总体而言,1991年的《废都》处理的还是1980年代文学的现代化主题。但写于1992年底出版于1993年的长篇《废都》,在主题、人物设置与写作形式上却与之前的《废都》大异其趣。老人、少女与废城的故事,换成古都西京文化名人庄之蝶的饮食男女、恋物与性事。问题是,贾平凹何以还要再写一部“废都”?其如此执迷于“废都”之名的心理结构是什么呢?

在《安妥我灵魂的这本书——〈废都〉后记》中,贾平凹写道:

“这些年,灾难接踵而来,先是我患乙肝不愈,渡过了变相牢狱的一年多医院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身;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药草,这些草足能喂大一头牛的。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是父亲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怜的妹妹拖着幼儿又回住在娘家;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中受尽屈辱,直至又陷入另一种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我没有儿子,父亲死后,我曾说过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现在,该走的未走,不该走的都走了,几十年奋斗营造的一切稀里哗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病毒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别人叫着写着用着骂着。”1贾平凹:《安妥我灵魂的这本书——〈废都〉后记》,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

肝病不愈、母病父亡、官司缠身、人际是非,这些家庭的灾变与日常生活的琐碎烦难,构成贾平凹写作《废都》时的生活景况和个人心态。在贾的叙述中,我们看到的基本是其个人生活意义上的痛苦、怨愤,其中不乏一个作家的自哀自怜,如果说这些个人生活烦难有什么时代意义的话,那也正如1980年代末期“新写实”思潮一样,日常生活可以浮现本身就具有时代和历史的意义。但与“新写实”客观冷静的叙述相比,贾平凹的自述不免过于主观化、情绪化,甚至不无自虐受虐的夸饰。后记中,有两点对于理解贾平凹的“废都”情结很重要,一是年过四十“仍没写出美文来,是我真个没有夙命吗?”的慨叹;二是无子的生命缺憾与沉痛,“我没有儿子,父亲死后,我曾说过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无子”,既是一种生命无法圆满的空缺,也是一种个人历史的断裂,因为按照传统父权的观念来看,没有儿子,就无法接续祖宗香火,而父亲的亡/无,则进一步凸显出个人/家族历史即将断裂的焦虑与恐惧。而一部可以传之后世、跨越生命断裂带的“文”,则将成为“子”之缺失的替代与补偿,从作家个人心态来看,《废都》似乎不打算再成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的“载道”之言——1980年代文学总体还是一种载道之言,这也包括贾1991年的《废都》——却源自对个人生命缺憾的补偿与替代,贾平凹自言《废都》的写作既是对这些“生活苦难的铭记”,同时也是对“破碎了的灵魂”的拯救与修复。

从这个意义上说,《废都》这一文本也成为贾平凹的恋物对象,其符号作用在于替代、转移“没有儿子”所表征的某种历史断裂。“无子”在当代中国文学中并非一个单纯客观的事实,而是具有某种政治表征意义,性从来都不仅仅指性本身,它与历史的惩罚、“去势”1与弗洛伊德不同,拉康更强调阳具的象征意义,将性与权力联系在一起,以去势来代替阉割焦虑。的焦虑等联系在一起,《鸡窝洼人家》中老实本分的回回不能生育,《芙蓉镇》(古华)中胆小怕事的农民黎桂桂也不能生育,《废都》中的庄之蝶也没有孩子,但阿灿最后会给他生一个。文学作品中这些关于“无子”的桥段设计,从心理结构来看,关联于阉割焦虑中的匮乏,它与个人的性欲望有关,但同时更关涉权力、声名与地位,甚至是一个阶层在历史变动中社会地位的失与得。享受着巨大声名的庄之蝶,现在也不过给药厂写写吹捧文,或为政府写写西京的地方志,然后就是在一众女性对他的崇拜、爱慕、献身之中获得存在感。正是对性的内外世界的匮乏、缺失的窥见、掩盖与转移构成《废都》基本的心理结构,贾平凹自己也认为“《废都》是生命之轮运转时出现的破缺和破缺在运转中得以修复的过程”2贾平凹:《〈废都〉就是〈废都〉》(1993年7月5日),见郜元宝《贾平凹文学年谱》,《东吴学术》2016年第4期。。

“破缺”在《废都》之内也多次出现,第一次是在庄之蝶初见唐宛儿时的家宴上,听到孟云房“福贵双全”“要啥有啥的风光”的称颂时,庄之蝶说:“是什么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庄之蝶并未点破他需要的“破缺”具体是什么,但从他见光柱里活活的物浮动时脸上的苦笑以及他早已名声显赫来看,则这“破缺”或许与性有关。第二次是庄在从市长处要来做沙龙的一间屋子里悬挂“求缺”二字,并将此屋名为“求缺屋”,但沙龙没做过几回,求缺屋倒成了庄之蝶与宛儿和情人们的幽会之地。“缺”与性的关联开始明显。《废都》中最明目张胆的“缺”,应是那些散落在各章节中的“□□□”符号。这些夹在文字中颇为突兀的“□□□”,明显是对《金瓶梅》的拟仿,但这种拟仿,正如《金瓶梅》洁本,具有相反的双重意义,一方面删除违反文化规范和象征秩序的不洁之物,这是对秩序与规则的臣服与顺从;另一方面,“此处删去多少字”,尤其是《废都》中的“□”,作为一个空无与缺乏的符号,却又以突兀的方式彰显了性的存在,李敬泽认为,贾平凹很可能受弗洛伊德《文明与禁忌》一书的影响,“通过画出来的空缺,他彰显了禁忌,同时冒犯了被彰显的禁忌”。1李敬泽:《庄之蝶论》,《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5期。“□□□”在《废都》中是对恋物结构的反向呈现,对性话语的遮蔽与删除恰好彰显了它的不可或缺、无法掩藏,尤其是“去势”所带来的痛苦与忧伤。实际上,由性事而窥破生命与历史的苍凉虚无,由色入空,一直是中国文人与古典小说的重要特点。《废都》对求“破缺”的种种呈现,贾平凹对“废都”一题的执迷,正是这种古典生命意识与历史文化意识的有意传承。

贾平凹自言:“‘废都’二字有太多的沧桑,又难以言传”2贾平凹:《〈废都〉就是〈废都〉》。,中篇《废都》中的土城是一个辉煌皇都的“废城”;庄之蝶的老家潼关,历史上关中的第一大关,“那旧城沦成废墟”,也成为废城;贾平凹笔下的西安,《废都》中西京的原型,更是“废都”,因为不得不“承认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已不在了这里,对于显赫的汉唐,它只能称为‘废都’”,虽然“没必要夸耀曾经是十三个王朝国都的历史,也不自得八水环绕的地理风水”,但“时至今日,气派不倒的,风范依存的,在全世界范围内最具古城魅力的,也只有西安了”。3贾平凹:《西安这座城》,《北京文学》1992年第11期。贾平凹对西安/“废都”的这种叙述,同样具有恋物癖的心理结构——“我知道,但是……”即都以曾经的“兴/有”(母亲有阳具)的幻想,来遮蔽“废/无”(母亲没有阳具引发阉割焦虑)的事实,但越是遮掩、否定,却越发凸显了“无”与“废”的本质。“废都”由此也是勃兴与衰落、热闹与萧条、颓废与进取、荒凉与繁华的辩证,是曲终的人散,是起高楼与楼塌了,是好与了。《废都》对《红楼梦》《金瓶梅》的有意拟仿,不仅有情节、语言和性描写,也有意境与美学风格。1关于《废都》与中国古典小说之间的联系,可见郭冰茹《〈废都〉与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传统》,《文艺争鸣》2014年第6期。贾平凹自言,“史诗并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我只想写出一段心迹,但我绝对强调一种东方人的、中国人的感觉和味道的传达”2贾平凹:《〈废都〉就是〈废都〉》。,这种“东方感”“不是以历史解释人,而是以人的恒常的命运和故事应对变化的历史”。3李敬泽:《庄之蝶论》。执迷“废都”的名实,也正是对“恒常”的生命、历史、文化的感喟、怀念与哀悼。

2010年,《废都》再版时,冒犯禁忌、暴露恋物癖心理结构的“□□□”符号被删除,但除了批评界有所动静之外,大众文化市场波澜不惊,《废都》当年的盛况与窘况都已不再。以后见之明,《废都》在短短两年时间,正版盗版保守估计超过1200万册,几乎占领整个文化消费市场,成就了一场世纪末的恋物奇观,《废都》对1990年代的大众而言,十足也是一个文化恋物体,这不仅仅是《废都》中成为噱头的“□□□”与性描写,满足了一个即将来临的消费时代对丰盛的性/商品的渴求与想象,同时,也不应忽略的是,《废都》对传统中国的人生、情感、眼光、修辞的拟古书写,建构起一种“恒常”的历史感,虽然这种“恒常感”很可能只是一个脆弱的仿制赝品,正如汪希眠的那些仿制画,但在一个急剧变动的消费时代,即使这个仿古赝品,也能遮蔽、掩盖甚至弥合社会撕裂、阶层重新分化带来的创伤,在一个断裂时代重建历史与个人生活的连续性。老照片的流行、地方志的书写,种种文化怀旧以恋物的方式在世纪末的大行其道,均可作如是观。恋物癖的文人庄之蝶也正是消费时代降临的症候,这也是《废都》能成为1990年代初期一个颇为轰动的文化事件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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