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思想的利器”
——《新潮》同人的逻辑学译介与新文化运动中科学方法的分化
2023-10-06危明星
危明星
内容提要:.在新文化运动的语境下,作为科学方法的逻辑学不仅是一种“区分正确推理与不正确推理的学问”,而且是一种面向伦理、社会、文学革命的“思想式”。《新潮》同人在译介逻辑学的过程中,无论是以实用主义逻辑学的立场批判西方传统的形式逻辑,还是引入数理逻辑,抑或实用主义逻辑学与数理逻辑的分化,都服务于思想启蒙这一新文化运动的根本目标。《新潮》同人译介逻辑学的个案既是“赛先生”的具象体现,也是“赛先生”张力的重要表征:实用主义逻辑学与形式逻辑、数理逻辑构成“赛先生”的内部紧张;社会改造思潮下逻辑学译介的退隐,则是“赛先生”外部张力的体现。
引言:“思想式”的提出
在《新潮》的创刊号上,傅斯年曾指出“思想式”与人生观问题是“文学的革命”“伦理的革命”“社会的革命”之前的根本问题。他认为,只有解决了这个根本问题,才能确立“共同依据的标准”,“我们”与“他们”才有“接近的机缘”。所谓“他们”,主要指的就是《新潮》创刊时意欲向其传输知识的中等及以上学校的青年同道。早在创刊之初,傅斯年就已经感到向青年学生传输新文化理念之艰难,他认为困难的地方在于青年未确立切实的人生观和缺乏正确的“思想式”。所谓“思想式”是指“正确思想之法式之科学”1这是徐彦之翻译的耶路撒冷(W.Jerusalem)《哲学概论》第二篇《逻辑漫谈》中对逻辑学的定义,参见徐彦之译《逻辑漫谈》,《新潮》1919年第1卷第2期。,即逻辑学。他指出,“思想式”与人生观是“一个问题的两面”,二者“断不出先后”,“分不出彼此”,他甚至断言“思想式”与人生观问题差不多“遮盖了哲学的全部”。2傅斯年:《人生问题发端》,《新潮》1919年第1卷第1期。由此可见,傅斯年把人生观和逻辑学作为《新潮》同人新文化实践的两个重要方向,甚至将二者的解决作为伦理革命、社会革命和文学革命的基础。一般而言,人生观关乎认识论,逻辑学则涉及方法论,是“研究用于区分正确推理和不正确推理的方法和原理的学问”3欧文·M·柯匹、卡尔·科恩:《逻辑学导论》,张建军、潘天群、顿新国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页。。如果说人生观解决的是价值层面的问题,那么逻辑学则既为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提供了推理的方法,又通过推理方法更新着人生观的哲学基础。
对新文化同人而言,逻辑学主要是作为一种科学方法被引入的。它呼应了新文化运动“赛先生”的宗旨,并成为“研究问题”和“输入学理”的有力武器。傅斯年推荐耶芳思的《科学原理》时,就特别看重作者对“弥尔五律”的继承,认为其“供给科学方法不少”。4参见傅斯年《英国耶芳思的〈科学原理〉》,《新潮》1919年第1卷第1期。耶芳思,即W.Stanley Jevons,现一般译作杰文斯,《科学原理》即The principle of science :A treatise on logic and scientific method。弥尔五律,即密尔方法,指密尔(John Stuart Mill)在《逻辑学体系》中提出的求同法、求异法、求同求异并用法、剩余法、共变法,参见欧文·M.·柯匹、卡尔·科恩《逻辑学导论》,张建军、潘天群、顿新国等译,第550页。到1920年,王星拱则直接指出科学方法“就是实质的逻辑”,“实质的逻辑”即“制造知识的正当方法”。5王星拱:《什么是科学方法?》,《新青年》1920年第7卷第5期。正如研究者所言,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个科学话语共同体的运动——“以《科学》月刊和《新青年》为代表的相互交叉”的科学话语共同体,在新文化运动期间试图把“科学的信念、方法和知识建构为‘公理世界观’”。6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208页。逻辑学的引介就是新文化同人在“赛先生”的旗帜下建构“公理世界观”的一种努力,目前已有学者从逻辑学学科史的角度注意到清末以来逻辑学东渐的影响,1如蔡曙山《论我国逻辑学的发展和学科建设》,《清华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张建军、张斌峰:《从“逻先生”看“德先生”与“赛先生”——关于逻辑的社会文化功能的对话》,《社会科学论坛》2004年第5期;左玉河:《名学、辨学与论理学: 清末逻辑学译本与中国现代逻辑学科之形成》,《社会科学研究》2016年第6期,等等。但却较少讨论逻辑学与新文化运动的内在关系,尤其是《新潮》同人的逻辑学译介与新文化运动之间的复杂关联。事实上,《新潮》同人在新文化运动中对晚清以来译介的西方形式逻辑有自觉的批判,并较早地引入实用主义学派的逻辑学和罗素的数理逻辑,以呼应“赛先生”的宗旨。通过分析《新潮》同人批判形式逻辑的言论,梳理同人内部逻辑学知识资源的分衍,以及社会改造背景下逻辑学译介的困境,对新文化运动的科学话语与学生一代的思想脉络将会有更丰富的认识,这正是本文的意旨所在。
一 新文化运动中的形式逻辑批判
自《新潮》创刊之初,同人即表现出对逻辑学知识的强烈兴趣。创刊号上有徐彦之翻译的《逻辑者哲学之精》、傅斯年的书评《英国耶芳思的〈科学原理〉》、《蒋维乔的〈论理学讲义〉》。之后,对罗素、失勒(Ferdinand Schiller,今多译作席勒)等人著作的译介,以及对“思想律”和印度因明学的探讨也始终是《新潮》杂志的重要组成部分。总体而言,《新潮》同人对逻辑学的探讨并非仅仅出于学术内部的兴趣,而与其新文化理念密切相关,逻辑学的译介因而构成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研究者所言,傅斯年等人是“从文化问题出发来谈科学与哲学,而不是从科学与哲学问题的本身出发来谈学术”,其“所倡导的学术方法论,同时是他所提倡的启蒙精神与文化革命的核心”。2吴展良:《傅斯年学术观念中的反形式理则倾向》,《台大历史学报》1996年第20期。《新潮》同人通过逻辑学知识的译介来提倡“启蒙精神和文化革命”,既得益于晚清以来西方逻辑学的引入和逻辑学教育体系的完善,又以与既有的逻辑学系统相区别的知识资源体现出“科学的主义”31919年傅斯年在回顾《新潮》的创办经过时指出,当时商定杂志的精神为“批评的精神、科学的主义、革新的文词”。参见傅斯年《〈新潮〉之回顾与前瞻》,《新潮》1919年第2卷第1期。这一办刊精神。
据研究,西方逻辑学在明末由传教士首次传入中国,但真正对中国逻辑学体系产生重大影响的知识资源却迟至晚清严复译介的《穆勒名学》。4李匡武主编:《中国逻辑史》(近代卷),甘肃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严复早在福州船政学堂时期就已开始关注逻辑学,而在翻译穆勒的学说时,他尤其强调穆勒逻辑学体系中的归纳法,认为穆勒的归纳主义“代表了对知识是先验的或天生的各种观念的强烈抨击”,对中国思想中强调直觉知识的各种学派有“独特的纠正和解毒的功用”。1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叶凤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75页。《穆勒名学》译自穆勒(现一般作密尔)的《逻辑学体系:演绎和归纳》上部;1909年,为弥补《穆勒名学》的未竟之憾,严复又翻译了耶芳思的《名学浅说》。郭湛波认为:“自严先生译此二书,论理学始风行国内;一方学校设为课程,一方学者用为致学方法。”2郭湛波:《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页。有证据显示,严译逻辑学是《新潮》同人比较熟稔的学术读物,但他们却不满严复的翻译。康白情的《难“思想律”》一文,特别在文章的夹注中指出:
John.Mill,System.of.Logic.42—44.案,严复译《穆勒名学》强以异名译同字,以避复言资文章之美观,以致意义晦涩,涉于心理学者,多不可解。而此处尤为甚。试以译本部甲篇第三第十一节及第十三节与原本对校之,则其悖乱名理之端不难立见也。又,本节译resemblance及likeness为同,复又译identity为同,致原文真义泊没,而译文之上下二段亦旨趣难通。故欲精象寄而尚美文,诚为可危,若因尚美文而读“严译”,则尤可危之可危者也。3康白情:《难“思想律”》,《新潮》1919年第1卷第3期。
康白情对严复的批评首先针对的是其翻译的准确性,作者举例说明严复为了文章体式,把resemblance(相似)、likeness(相似性)和identity(同一性)译为同一名词,致使穆勒涉及心理学的一些观点“意义晦涩”。严复以古文笔法翻译学术著作,致使其晦涩难懂,这是新文化派的普遍看法,鲁迅就认为严复的《穆勒名学》和《群己权界论》“译得最费力,也令人看起来最吃力”4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9~390页。。傅斯年也认为严复的“达旨”不足为训,他从语言与思想的辩证关系指出,意译需要与原作者有同等的知识,况且思想离不开语言,变了语言便不能准确传达作者的原意,想保留思想需保留语法,因此,只能一句一句直译。5傅斯年:《译书感言》,《新潮》1919年第1卷第3期。作为新式教育体制的受益者,《新潮》同人接受过较完整的现代分科知识训练,外文功底也相对扎实,因而他们能够从更专业的角度批判性地阅读严译学术著作,并把翻译上的“直译”与“意译”之争引入现代学术伦理的框架中进行专业的讨论。
不过,翻译问题上的“直译”与“意译”只是《新潮》同人与严复分歧的一个方面,他们与严复更大的分歧在于所凭借的知识与思想资源上。如果说严复翻译的《穆勒名学》,重在引入穆勒的“归纳主义”,那么康白情引用穆勒的英文原著A System of Logic则是借穆勒对“相似”(resemblance)、“相似性”(likeness)和“同一性”(identity)的分析来批驳西方形式逻辑中的同一律,进而批判西方古典的形式逻辑传统及其背后的形而上学思想。康白情指出,穆勒认为世间的万事万物只有相似与不相似,没有同一。所谓相似,是人基于先天和后天经验,以意识中的部分感觉作出的判断;世人所谓的“同一”,只是我们心理上的有意作用,是潜伏于事物之中的一种相似性。康白情通过英文原著的阅读,发现严复把resemblance、likeness和identity均译为“同”,1严复的相关翻译参穆勒《穆勒名学》,严复译述,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第60~64页。这就偏离了穆勒原文所要表达的根本观点。如康白情所论,穆勒指出“相似显然是一种感觉;它基于观察者的意识状态”,当这种相似性达到最高限度时,人们便把它们当作不可区别性(undistinguishableness),并通常称之为同一性(identity);但感觉随时间而变化,且两个人不可能经历同一种感觉,因此把相似性等同于同一性,会产生巨大的思想谬误。2John Stuart Mill:A System of Logic.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81,pp.70-74.穆勒通过分析相似性和同一性的区别,从根本上否定了事物之间的同一性。同一性是传统形而上学的重要论题和原则,它“对个性、差异和非同一性进行概念的强制和褫夺”3李长成:《“同一性思维”的瓦解与“否定辩证法”的生成——论阿多诺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清算》,《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而形式逻辑又以形而上学为思想基础。这是康白情引入穆勒关于同一性的学说来批驳作为形式逻辑三大规律之一的同一律,进而批判形式逻辑背后的形而上学思想的内在根据。康白情指出:西方古典的形式逻辑已到穷途末路,要改造思想首先需要改造这种形式逻辑——“惟吾人总宜以近世思想近世逻辑为未足,而思有以改造之。而改造逻辑尤为改造思想之先河”4康白情:《难“思想律”》,《新潮》1919年第1卷第3期。。
据学者考证,晚清引入中国的西方逻辑学,主要是古典逻辑、形式逻辑,这些逻辑学著作有两类,一类是“从英文直接翻译而来的译本,多将Logic 译为辨学、名学、理则学”;一类是“从日文翻译而来的日本学者编著的译本,多将 Logic 翻译为论理学”。1左玉河:《名学、辨学与论理学: 清末逻辑学译本与中国现代逻辑学科之形成》,《社会科学研究》2016年第6期。这两类著作对《新潮》同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影响,前述严译《穆勒名学》属于从英文直接翻译而来的著作,穆勒作为19世纪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在西方逻辑学史上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归纳逻辑,严复翻译穆勒的这一著作,也是看重其归纳主义的方法。但正如史华兹所言,严复与穆勒的根本区别在于他并未接受作为这部著作“基础的、实证主义的、‘反形而上学’的设想”,“他对于不可思议领域诸如老子的道、佛家的涅槃和新儒学的大终极的深深虔信,并没有被穆勒的主观主义的实证主义所触动”。2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叶凤美译,第180页。汪晖则进一步推论指出:“理学的格物程序为严复理解穆勒的逻辑学提供了前提,并构成了严复理解西方科学的认识框架”,严复的思想由此产生一种悖论:“理学既是其批判的对象,又是立论的基础。”3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第914页。而对《新潮》同人来说,穆勒的“实证主义的、‘反形而上学的设想’”正是他们从穆勒的逻辑学著作中最受启发的部分,因此,康白情在阅读穆勒的原著时才会关注其可能对西方的形而上学造成冲击的部分。
在《新潮》同人的思想实践中,西方的形而上学又与中国的神秘主义、形式主义等玄学思想具有同构性,对演绎逻辑所建立的普遍原则及其系统化解释的怀疑,既是其反对形式逻辑及其背后的形而上学思想的基础,也是用来反对中国传统伦理教条的根据。当顾颉刚攻击中国的旧家庭时,傅斯年就在文末附识中指出,要改造理想的家庭,首先就要打破形式主义、前定主义、命定主义的宰制;4傅斯年:《〈对于旧家庭的感想〉附识》,《新潮》1919年第1卷第2期。叶绍钧则从切己的小学教育中观察到教育界存在的形式主义问题——一般的教师秉持形式主义,只知道宣扬圣道,“玄之又玄”,戕贼了学生的可能性;5叶绍钧:《今日中国的小学教育》,《新潮》1919年第1卷第4期。罗家伦则从进化论的角度,指出中国文学中的形式主义流毒。1罗家伦:《近代中国文学思想的变迁》,《新潮》1920年第2卷第5期。《新潮》同人从家庭、社会、文学各方面指出打破形式主义的必要性,将形式主义作为中国思想传统中的糟粕大加挞伐,而摒弃由亚里士多德开创的古典的形式逻辑方法及其对应的知识资源,就是改造形式主义的首要步骤。对于这一点,傅斯年有明确的主张。在介绍失勒的《形式逻辑》一书时,傅斯年曾指出失勒不仅反对形式逻辑,还反对一切形式主义,而形式主义是坏根性的,中国久被形式主义束缚,应学习失勒放弃形式、专问科学的精神。2傅斯年:《失勒博士的〈形式逻辑〉》,《新潮》1919年第1卷第3期。研究者认为,“反形式理则”是傅斯年思想中的一种重要倾向,这种倾向在认识论上意指对形式逻辑及透过演绎逻辑所建立的论证在实有界之有效性的怀疑,在宇宙和本体观上则否定世界由固定的理则支配,在文化和人生态度上即排斥伦理教条或道德命令,尤其讨厌形式主义。3吴展良:《傅斯年学术观念中的反形式理则倾向》,《台大历史学报》1996年第20期。由此看来,否定形式逻辑与反对形式主义乃是傅斯年“反形式理则”思想的一体两面。
傅斯年对形式逻辑的攻击,主要是针对蒋维乔编译的《论理学讲义》。这部书属于从日文翻译而来的日本学者编著的逻辑学著作。与从英文翻译的《穆勒名学》等著作相比,从日本译介而来的逻辑学著作显然受众更广泛,因为这一类著作多作为教科书使用。4这一类书籍的译介情况可参见左玉河《名学、辨学与论理学: 清末逻辑学译本与中国现代逻辑学科之形成》,《社会科学研究》2016年第6期。而据傅斯年观察,当时好几个师范学校都把蒋维乔的《论理学讲义》作为教科书,参见傅斯年《蒋维乔的〈论理学讲义〉》,《新潮》1919年第1卷第1期。《论理学讲义》初版于1912年,据其卷首所示,该书原著为日本文学士十时弥,后福冈县教育会将其作为教科书,由中岛力造讲演。在绪论中,作者指出论理学分为形式论理学、应用论理学,而该讲义研究的正是形式论理学。5蒋维乔编译:《论理学讲义》,商务印书馆馆藏版1923年版,第1、9页。傅斯年批评蒋维乔的这本著作,着眼点即在该书译介的形式逻辑知识体系。在傅斯年的新文化理念中,逻辑学不仅是一切学问的基础,更是纠正中国杂乱思想的利器:
我以为救正中国荒谬的思想,最好是介绍西洋逻辑思想到中国来。因为逻辑一种学问,原是第一流思想家创造出来,是一切学问的基本,是整理思想的利器。现在的中国思想界只是空泛乱杂,没有一点道理可讲的,要是能够介绍逻辑进来,比较一下,顿然显得惭愧的很,也就不觉的救正许多了。1傅斯年:《蒋维乔的〈论理学讲义〉》,《新潮》1919年第1卷第1期。
但在他的知识谱系中,不是所有的西方逻辑学知识都能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利器,蒋维乔译介的形式逻辑对中国思想界而言,不过是“顶支离,顶无学理性,顶没用”的知识资源罢了。傅斯年给西方的逻辑学书籍划分了等级,“最近最精的出产品”是杜威和失勒的《实态度的逻辑》(Logic in Pragmatic Attitude)。尽管在后文的论述中,傅斯年并没有把实用主义逻辑学作为逻辑学著作的唯一标本,而主要是从蒋维乔的编写体例上来批评该书条理混乱、麻木不仁,但他批评该书的方法却真正贯彻了实用主义的态度——以其是否对人生日用或初学者有用的实用主义效果论作为评价标准。2傅斯年:《蒋维乔的〈论理学讲义〉》,《新潮》1919年第1卷第1期。由此可见,《新潮》同人对清末以来译介的形式逻辑著作的批判背后,蕴含着从西方古典的形式逻辑到现代逻辑的知识资源递嬗,其实质则是以实用主义挑战形而上学的权威,而这恰与193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以唯物辩证法批判形式逻辑,进而批判形而上学3关于1930年代中国知识界的形式逻辑批判,参见姜丰、樊志辉《中国的现代方法论困境——对中国20世纪30年代形式逻辑批判的哲学思考》,《苏州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形成有意味的呼应。
二 罗素及其数理逻辑的引入
一般而言,西方古典逻辑由亚里士多德开创,处理的主要是关于不同对象的类之间的关系的论证;现代逻辑形成于20世纪,它与古典逻辑有相似的目标——区分有效论证和无效论证,但使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技术和概念,这主要表现在对人工符号语言的全面使用上。4参见欧文·M.·柯匹、卡尔·科恩《逻辑学导论》,张建军、潘天群、顿新国等译,第201~503页。《新潮》同人最初接受的逻辑学知识,是以严复翻译的《穆勒名学》和蒋维乔编译的《论理学讲义》等为代表的逻辑学知识体系。穆勒作为十九世纪的经验主义哲学家,他对培根等人的归纳逻辑有所发展,其逻辑学体系包含着现代的因子,随着接受的深入,康白情等人舍弃了严复的译著,直接从穆勒的原著中寻找攻击古典形式逻辑的理据。对于蒋维乔《论理学讲义》中的三段论等形式逻辑,傅斯年等人则直指其对人生日用全无用处。对西方的逻辑学知识,《新潮》同人寻求的是“最近最精的出产品”。从《新潮》同人的译介活动可以看出,其所谓“最近最精的出产品”其实是指西方的现代逻辑——罗素的数理逻辑和以失勒为代表的实用主义逻辑。两种学说在当时均属于最新的西方逻辑学说,且二者既有关联又有分歧,这就在《新潮》同人内部埋下了两条交错的思想线索。
《新潮》同人对罗素的关注要稍早于实用主义学派,张申府1张申府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张申府发表文章一般使用本名张崧年,为表述方便,本文统一采用更为学界通行的“张申府”。就曾回忆起他最初接触罗素早在新文化运动之前:
乐视的多元化经营管理的初期目标是正确的,可以整合企业的资源配置达到良好的资源优化分配效果但是在多元化经营当中企业应当依托核心优势以核心竞争力为内原动力,逐步扩张,尽量做到多元化扩张的产业与核心产业相关性较高。那么进一步思考乐视为什么跳出专业化向多元化进军呢?本文从企业的多元化经营战略的选择原则来分析。
我其实在辛亥革命之前已听过罗素的名字,革命之后我对这位数学家认识更多了。在北大我得到《数学原理》出版的消息。这本书在1911年出版,但迟至1914年才在中国买到。最初的时候,我纯粹是出于好奇。我那时已是爱书如命,透过一个北京的日本书商买到这本书。但直到我受到第二次婚姻的打击之后,我才从阅读罗素解愁。从1916年至1919年这三年中,我读尽罗素的所有著作——书籍、杂志,任何的东西。我开始看到我的悲剧也是中国的悲剧。2张申府、舒衡哲:《张申府访谈录》,李绍明译,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版,第46页。也有学者指出,张申府最先阅读的罗素著作是“美国1914年出版的《我们的外界知识》”,即《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哲学上科学方法应用的一个领域》(Our Knowledge of the External World: As a Field for Scientific Method in Philosophy),参见郭一曲《现代中国新文化的探索——张申府思想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
张申府的回忆并不夸张,1920年在《新青年》的“罗素专号”上,他分两次发表《试编罗素既刊著作目录》3张崧年:《试编罗素既刊著作目录》,《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3、4期。,几乎收集了罗素当时所有的著作。这说明到1920年,张申府已成为中国的罗素研究先驱。上述张申府本人的自述还透露出一个信息,即他最初关注罗素是为了从他身上寻找抚慰包办婚姻痛苦的力量——通过阅读罗素,张申府获得从中国社会的视野来审视自身婚恋悲剧的视角,他开始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社会文化领域,罗素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其走向新文化运动的领路人。
张申府的回忆基本道出当时的新青年被罗素吸引的原因,典型地体现出新文化运动中西方知识资源的译介溢出纯学术的范畴,从根本上指向思想解放、社会改造的总体特征。不过,从现有资料来看,张申府并非第一个译介罗素的中国学者,徐彦之译介罗素就在张申府之前。《新潮》的创刊号上刊载有徐彦之翻译的《逻辑者哲学之精》,这篇文章译自罗素的《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哲学上科学方法应用的一个领域》(Our Knowledge of the External World: As a Field for Scientific Method in Philosophy)。该书原为罗素为哈佛大学洛威尔讲座所写的讲稿,《逻辑者哲学之精》为该讲稿的第二讲。罗素在这一讲中主要通过批判自三段论直到布尔、皮亚诺、弗雷格的逻辑学理论,进而阐述其关于数理逻辑的观点:“中世纪以还,直迄今日,所谓逻辑者,无他,一些无谓的术语与夫琐屑三段论法的规律之堆积而已。”1罗素:《逻辑者哲学之精》,徐彦之译,《新潮》1919年第1卷第1期。罗素认为数理逻辑能够解决物理学世界的实在或非实在的抽象思辨——“借助于以作为材料的可感对象为根据的数学构造对这个问题作积极详细的解决,则只有通过数理逻辑的发展才成为可能,没有数理逻辑,要巧妙地处理那些少不了带有抽象性和复杂性的观念,实际上是不可能的”2罗素:《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哲学上科学方法应用的一个领域》,陈启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在徐彦之翻译的这篇文章中,罗素对数理逻辑的益处也有相应的阐发:“可以使吾人易于与抽象概念相接,以补语文空谈之不逮,与吾人许多难观而有实效之假题;使吾人能见可以供逻辑或科学构造极细小之材料”,“旧昔逻辑无异束思想于桎梏之中,新逻辑则付思想以翼也,其有功于哲学之进步”。3罗素:《逻辑者哲学之精》,徐彦之译,《新潮》1919年第1卷第1期。从这些论述可以看出,罗素的学说也包含着对西方传统形式逻辑的批判,而这一点,是《新潮》同人的共识。
继《逻辑者哲学之精》后,徐彦之又节译罗素的《哲学问题》的序言、第1章和第2章。4罗素:《哲学问题》,徐彦之译,《新潮》1919年第1卷第4期。《哲学问题》出版于《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之前,是一本哲学入门书。据罗素自己的说法,《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一书由于吸收了怀特海在《数学原理》中关于点的定义、关于处理瞬间和“事物”的提示,以及把物理学的世界看作一个构造而不是一个推论的整个概念等观点,因而与《哲学问题》的一些观点有所不同。1罗素:《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哲学上科学方法应用的一个领域》,陈启伟译,第1页。罗素的《哲学问题》主要研究知识论,其基本结论是哲学能够提供有组织、有系统的知识,降低知识错误的可能性,徐彦之节译的部分也清晰地传达出这样的观点。总体上看,徐彦之翻译的这两篇罗素的著作都围绕知识论展开,并且已初步指向罗素哲学中最重要的部分——数理逻辑。徐彦之的译文《逻辑者哲学之精》采用文言翻译,《哲学问题》则是较为流畅的白话文,对读罗素原著和其他版本的译文可知,徐彦之的翻译准确度高,基本能够精准地传达罗素的基本观点。不过,徐彦之并未对罗素的观点进行阐发,2从《新潮》上的相关译作可以看出,徐彦之对逻辑学兴趣极高,且他进入逻辑学的基本路径是从西方的相关哲学著作中抽取与逻辑学有关的内容加以阅读、翻译,除了罗素,徐彦之还节译过W.Jerusalem(耶路撒冷)《哲学概论》第二篇,译为《逻辑漫谈》,刊《新潮》1919年第1卷第2期。耶路撒冷的《哲学概论》属于相对浅显的哲学教科书。张申府对罗素在中国的传播显然比徐彦之走得更远,数理逻辑也始终是他关切的核心内容之一。
张申府先是通过梳理哲学史上同时精通哲学与数学的哲学家,论证数学与哲学虽然“分疆治学”,但“息息相关”。在张申府看来,罗素就属于兼通二者的哲学家,他指出罗素乃“数学美术之宗匠,正哲学之法,澈其谛,促其实进”。张申府认为只有“兼有科学训练与哲学兴趣”,才能“治科学的哲学”,这里的“科学”有明确的所指——“所谓科学,数学也,数理物理也,新物理学也,是其最要者”。而所谓“科学的哲学”的方法,就是罗素的数理逻辑,他认为逻辑为哲理科学的一个分支,又可以作为哲学的方法,数学和逻辑的直接关系就是数学与哲学的间接关系。3张崧年:《哲学数学关系史论引》,《新潮》1919年第1卷第2期。张申府在《新青年》上则给予罗素的数理逻辑极高的评价,认为它是“集大成的新学”4张崧年:《男女问题》,《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3期。,又指出罗素的数理逻辑“是于近世在科学思想的发展上开以新时期的一种最高妙的新学”5张崧年:《罗素》,《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2期。。从这些论述可以看出张申府思想的踪迹,因为兼具数学与哲学的双重积累,他先从数学与哲学的关系展开其“知识再造”的进程,因而顺利地进入了罗素的哲学思想,尤其对罗素的数理逻辑心领神会。与此同时,由于罗素的数理逻辑以数学、新物理学等近代科学思想为根基,是一种科学哲学的方法,这就与新文化运动中“赛先生”的宗旨不谋而合。由此可以看出,张申府阐发的罗素的数理逻辑,既符合《新潮》“科学的主义”的精神,又把这种精神具象化为可资借鉴的知识资源,是《新潮》同人再造的“知识仓库”1这一概念借鉴了潘光哲的研究成果,他《创造近代中国的“世界知识”》一书创造性地运用了舒茨的“知识仓库”(stock of knowledge)这一概念,认为晚清存在一个包含从“寰宇形势”到“新兴学问”,乃至“新式传播媒介提供的讯息”所构成的包括万象的“知识仓库”,这一知识仓库“汲引足可激荡多样思考想象的‘思想资源’(intellectual resources)”。因此,从这一仓库入手可以“仔细考察中国近代史知识生产的形成史”,进而“为认识和理解近代中国思想文化世界的洪流,提供另一个角度”。参见潘光哲《创造近代中国的“世界知识”》,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5~6页。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对于罗素的数理逻辑,张申府在阐发之外还有自觉的运用。在《数之哲理》2张崧年:《数之哲理》,《新潮》1919年第1卷第4期。一文中,张申府用正无穷与负无穷的公式来表达社会/世界的演进相反相成,最后“顺着自然的势子,得了平衡”的粗浅理念,这是他运用罗素的数理逻辑来分析社会本质、探索世界观的初步尝试。3除了张申府,吴康也曾把中国的家族制度与道德的关系表之于数学公式,试图以此推论以孝道为核心的中国家族制度的不合理性。参见吴康《吾国今日道德之根本问题》,《新潮》1919年第1卷第2期。事实上,与傅斯年等人一样,张申府引入罗素的数理逻辑,同样包含着对社会文化问题的深切关怀,而不仅仅在学术伦理的内部来研究罗素学说。张申府进入新文化运动的契机正是从罗素的著作中看到自身婚恋困境的社会根源,此后,罗素的相关学说又为张申府提供了介入社会文化问题的理论武器。除了借助数理逻辑分析社会的本质,张申府还引用罗素《社会改造原理》(Principl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中的相关论点来论证婚姻制度的弊端,指出男女的婚姻关系应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爱情像天气一样会变化,故而离婚属于正常的现象。4张崧年:《男女问题》,《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3期。之后,张申府又参与策划《新青年》的“罗素专号”,并在专号上继续译介《梦与事实》5罗素:《梦与事实》,张崧年译,《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2期。《民主与革命》6罗素:《民主与革命》,张崧年译,《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2、3期。《哲学里的科学法》7罗素:《哲学里的科学法》,张崧年译,《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2期。等文章,全面推进对罗素的译介和传播工作。新文化运动中罗素学说的流行,张申府实在功不可没。
三 新文化运动中科学方法的分化
与徐彦之和张申府不同,从傅斯年的文论可以看出,他依傍的逻辑学知识资源来自实用主义学派。其颇具分量的书评《失勒博士的〈形式逻辑〉》就是这方面的代表性论述。在文章中,傅斯年称失勒为“世界上第一流思想家”,并扼要地点明失勒的学术主张——人化主义(Humanism),指出这种人化主义即詹姆士的实际主义。失勒是当时实用主义学派在英国学界的代表性人物。与徐彦之和张申府译介罗素时相对冷静克制的笔调相比,傅斯年介绍失勒时笔锋常带感情:“说到失勒在文章和思想上的本领,真是超乎寻常,不受历史的拘束,不存丝毫的顾忌,是他的天性;极高的辩才,是他的特能。他能把最细最深的思想,用最明白、最爽快、最动人的言语,表达出来。”失勒在文章体式和思想上的无拘无束,冲决一切的气势,正合傅斯年在文化观念上秉持的激进的反传统主义,这是他亲近失勒的一个重要原因。但这种文章体式上的亲近不是最根本的因素,傅斯年最看重的应是失勒对西方形式逻辑的破坏——“这书虽然全是破坏,却造了无上的功劳——把形式逻辑打得‘落花流水’”。如前文所述,傅斯年介绍失勒的《形式逻辑》一书,与他对实用主义学派的推崇有关,而这种对实用主义的推崇,又直指学问与实际生活的关联。傅斯年认为失勒这部书的一个重要面向是整合历史上反对形式逻辑的各派学说,进行系统的再造,并指出真学问必须与科学和实际生活切合,建设一种合乎推理实相的真逻辑。1傅斯年:《失勒博士的〈形式逻辑〉》,《新潮》1919年第1卷第3期。
然而,在对罗素数理逻辑的评价上,《新潮》同人内部却产生较大的分歧。如前文所述,徐彦之通过译介罗素的相关论著引进其数理逻辑,张申府则给予数理逻辑极高的评价,但康白情却把罗素的数理逻辑当作最极端的形式逻辑,与张申府的评价形成鲜明的对比:
居今之世,不于逻辑方法及所以致知为学之途责其实效,而举人所不甚通问且不待非难而自失举措者而非难之,得勿悖时!然布尔Boole以来,如鲁色尔Russell一流之数理逻辑Mathematical.Logic正复称道于世。数理逻辑者,形式逻辑之极致也。形式过密,而精神之梏亡尽矣!吾党而果欲不徒具形式,则又乌可措其所植树以为基础者而不问乎?1康白情:《难“思想律”》,《新潮》1919年第1卷第3期。
从康白情的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实效”是他评价逻辑学方法的基本尺度,这种以“实效”为取向的评价机制依赖的正是实用主义的“效果论”。康白情从罗素的数理逻辑上看不到“致知为学”的效果,故而斥其为“形式逻辑之极致”,认为它“梏亡”精神。事实上,康白情对罗素数理逻辑的认识并不准确,传统的形式逻辑与布尔、罗素的数理逻辑有着根本的区别,后者以数学、物理学等自然科学的最新成果为基础,对传统形式逻辑背后的形而上学体系造成冲击。再者,反对传统形式逻辑其实是罗素与失勒等实用主义逻辑学的共通之处。据埃姆斯研究,罗素和失勒从1902年底到1925年,一直保持着学术上的书信交流,失勒“把罗素当作反对一元论和单一终极真理之抽象观点的同盟者”,在关于失勒的《形式逻辑》一书的通信中,罗素则指出对传统形式逻辑的共同批判态度是两人唯一的共同点。2伊丽莎白·R.· 埃姆斯:《罗素与其同代人的对话》,于海、黄伟力、沈思明译,谢遐龄校,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09~221页。
不过,康白情的误读却最早在中国学界对罗素与实用主义学派的逻辑学作了区分,丰富了作为新文化运动科学方法的逻辑学知识资源的层次性。其实,对于失勒的《形式逻辑》一书,罗素也有诸多批评,他一面赞赏作者对亚里士多德以来传统逻辑的抨击,一面指出自己不了解自布尔以后形式逻辑的最新进展,而这些进展已经取代古典传统,言下之意即对最新的形式逻辑持保留态度,而非如失勒一样猛烈抨击。罗素还同时拒斥失勒著作的主观主义和人本主义调子。失勒则回信辩解其在逻辑中运用生物学和心理学,并按照科学方法实际被运用的情况描述该方法时,罗素却强调其学术背景中的主观一面,这是不公平的,因而他不能接受罗素的指责。1伊丽莎白·R·埃姆斯:《罗素与其同代人的对话》,于海、黄伟力、沈思明译,谢遐龄校,第220~227页。两人的争论反映出罗素与实用主义学派的诸多差异,这种差异既包括逻辑学凭借的科学基础(数学、物理学 VS 生物学、心理学),也包括认识论等方面的不同。除了与失勒,罗素与詹姆士、杜威也有诸多交集,并在学术上有不少争鸣。罗素曾论及自己与实用主义的代表杜威之间的异同:就相同的一面而言,罗素承认自己和杜威都关注教育、社会性和政治性的现实问题,不赞同暴力革命,反对独裁统治,反对一切禁锢思想的神学与教条主义;他同时指出两人在真理论上的异同——他们都反对黑格尔的永恒理念,否认绝对的“真”和绝对的“假”,但杜威从信念的效果来判断信念,而罗素自己则从信念的原因来判断,前者面向未来,对忍耐的能力抱有极大的乐观态度,后者基于过去的原因判断,认识到人的限度。2罗素:《约翰·杜威》,选自氏著《西方哲学史(下卷)》(《罗素文集》第8卷),马元德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45~456页。
其实,杜威和罗素的差异早在罗素访华前就在国内引起讨论。五四运动后,杜威和罗素相继来华讲学,1920年2月,先行到达中国的杜威应邀发表题为“现代的三个哲学家”的演讲,罗素即为三大哲学家之一。在演讲中,杜威提到“罗素在欧战以后,对于世界文化很失望”,又提到罗素的哲学在伦理社会的一面“很激烈”,在理论的一面却“很有贵族的意味”等带有批评性的看法。3杜威:《现代的三个哲学家(三):罗素》,《晨报》1920年3月22—27日。杜威演讲中的另处两个哲学家是詹姆士和柏格森,分别载《晨报》1920年3月8—9日、3月12—14日和3月15—19日。对于这些观点,张申府认为杜威在引用罗素的观点时有断章取义之嫌,为避免误会,他特意翻译杜威在演讲中涉及的罗素的《梦与事实》一文,并在译文前逐一反驳杜威对罗素的批评。张申府指出,罗素并非对世界文化感到悲观失望,而是秉持“伦理中立”的态度——“澄心观理,切实求个真是,物物见出本来的面目”;至于说罗素的理论是“贵族的”,张申府更不同意,他指出罗素的哲学是实在论,又被学界称作“新实在论”“新新实在论”“解析的实在论”,他以解析为法,数学为基础,故而又称“名理原子论”。张申府认为,罗素哲学的方法是“易知易能”,其名理解析法是“很靠得住的科学法”,即所谓哲学里的科学法,这种方法不同于不可靠的“直观悬想法”,因而说不上贵族。1罗素:《梦与事实》,张崧年译,未完稿先刊载于《晨报》(1920年3月26日、3月29日和4月2日),完整稿载《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2期。
从以上《新潮》同人蛛丝马迹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傅斯年、康白情等《新潮》的核心成员更倾向杜威等人的实用主义学说,而张申府显然更倾心于罗素;前者把“实效”作为逻辑学的评价机制,后者则突出罗素的数理逻辑“靠得住”。“实效”基于“实感”而非纯学理的讨论,是对“致用”的更高期待;张申府所谓的“靠得住”则直指罗素数理逻辑的“科学性”,是站在学术伦理的内部为罗素做辩护。
《新潮》上这场关于实用主义逻辑学和罗素数理逻辑的较量,实际上关涉新文化运动的基本方法——“讲科学”还是“发议论”?《新潮》的读者史志元曾来信请求杂志充分提倡“科学之新潮”,多向青年提供科学知识;傅斯年未经深思,即在复信中承诺以后将向青年多提供“纯正科学的著作”。2史志元、傅斯年:《通信(四)》,《新潮》1919年第1卷第3期。傅斯年介绍纯科学文的办刊取向引起鲁迅的注意,他致信傅斯年申说自己的意见,第一条就认为纯粹科学文“不要太多;最好是无论如何总要对中国的老毛病刺他几针”3鲁迅:《对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见》,《新潮》1919年第1卷第5期。。这说明《新潮》同人向青年译介科学知识的新文化实践,并没有满足鲁迅对新文化运动的期待。尽管《新潮》“讲科学”也是为了改造思想,但这一迂回的策略在鲁迅看来只是毒性不强的青梢蛇,鲁迅更希望青年做毒性更强的蝮蛇——直接针对中国的社会问题发表议论,以“发议论”的方式来推进新文化运动。傅斯年显然对鲁迅的提议心领神会,他在回信中告诉鲁迅,自己已经取消增加科学文的意见。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新潮》抛却“科学的主义”这一办刊精神,《新潮》同人重新考量了“讲科学”与“发议论”的关系——“此后不有科学文则已,有必不免于发议论”1傅斯年:《通信》,《新潮》1919年第1卷第5期。。避免科学知识的译介与中国的社会现实脱轨,这是《新潮》同人经过鲁迅的提醒之后对待“科学”的基本态度,也是《新潮》的大部分成员对待逻辑学的基本态度:在新文化运动的语境下,作为科学方法的逻辑学,不仅仅是一种“区分正确推理与不正确推理的学问”,而且是一种面向伦理、社会、文学革命的“思想式”,是一种与中国的社会现实短兵相接的武器。
余 论
事实上,即使是站在“讲科学”的角度为罗素辩护的张申府,也在《新青年》上策划的“罗素专号”中,与黄凌霜、沈雁冰等人重点译介过罗素的社会改造理论。2除了前文提及的张崧年翻译的《梦与事实》《哲学里的科学法》《民主与革命》,《新青年》上的“罗素专号”中译介的罗素的著作还包括黄凌霜翻译的《工作与报酬》(1920年10月1日,第8卷第2期),沈雁冰翻译的《游俄之感想》(1920年10月1日,第8卷第2期),李季翻译的《能够造成的世界》(1920年11月1日,第8卷第3期)等,相关的相关研究著作则有哈德曼著、沈雁冰译《罗素论苏维埃俄罗斯》(1920年11月1日,第8卷第3期),王星拱的《罗素的逻辑和宇宙观概说》(1920年11月1日,第8卷第3期)等。与作为科学知识的数理逻辑相比,罗素的社会改造理论显然更能深度介入中国的社会现实,这也是当时国内青年对罗素的普遍期待。罗素访华前夕,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共产主义者联盟书记曾致信罗素,直言:
杜威博士在这里虽然是成功的,但我们大多数学生并不满意他的保守的学说。因为我们大多希望得到关于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社会主义等等的知识;一句话,我们亟欲求得关于社会革命哲学的知识。我们是克鲁泡特金的信徒,我们的目的是在中国建立一个无政府的社会。我们希望您,先生,能提供我们基于无政府主义上的彻底社会哲学的基本原理。再者,我们希望您来纠正杜威博士这位美国哲学家的学说。我们希望您在中国具有与在英国不同的绝对自由。因此我们希望您在这里能取得比杜威博士更大的成功。3罗素:《罗素自传》(第2卷),《罗素文集》第14卷,陈启伟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08页。
在国内外动荡的政治局势下,杜威的政治主张尚且被青年认为“保守”,更遑论作为科学方法的逻辑学,“社会革命哲学的知识”就是严峻的社会现实对“赛先生”更具实践性的询唤。急切的青年开始把目光转向在社会改造方面具有更激进主张的罗素。不过,青年们对罗素的期待很快也落空了。罗素到中国之后,先是在上海和湖南逗留,做了几场与社会改造相关的演说,之后便到北京,发表著名的五大演讲——“哲学问题”“心的分析”“物的分析”“社会结构学”“数理逻辑”。而这些高深的学说对当时的中国而言无疑是“陌生的超前的难以消化的”1叶秀山、王树人:《西方哲学史·总论》(第一卷),凤凰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07页。,因而并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成功。当罗素批评布尔什维克的只言片语传到中国时,国人更是对罗素的学说深表怀疑。陈独秀甚至致信罗素,希望他澄清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看法,以免国人产生误会。2陈独秀:《独秀致罗素先生的信》,《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4期。除了陈独秀的质疑,在同一期的《新青年》上,已有人开始撰文批评罗素对苏维埃的看法。3参见震瀛《批评罗素论苏维埃俄罗斯》,《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4期。另外,袁振英则翻译西方批评罗素的文章——《罗素:一个失望的游客》,参见《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4期。关于罗素与中国社会主义问题的讨论,可参见刘检《罗素看中国:罗素与中国新文化运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21年版,此处不再展开。后来,当杜威和罗素离开中国的时候,《新潮》同人的部分核心成员已出国留学,实用主义逻辑学和数理逻辑的译介也早已告一段落。有意味的是,1922年远在美国的何思源在《新潮》的最后一期上发表了一篇针对罗素《布尔什维克》的书评。在文章中,何思源虽然没有直接反驳罗素的观点,却从世界历史的潮流、俄国国际国内的形势等诸多方面,针锋相对地指出俄国实行布尔什维克的必然性与合理性。4何思源:《佈尔塞维克主义》,《新潮》1922年第3卷第2期。何思源并非《新潮》的核心成员,他的看法也不能代表《新潮》同人的普遍观点,但这篇文章却体现出国内思潮的基本动向——在严峻的现实面前,作为纯粹科学方法的逻辑学遭到冷遇是必然的。
“科学的主义”是《新潮》的办刊精神之一,作为科学方法引入的逻辑学知识资源,正是同人实践这一精神的重要面向。在引入逻辑学的过程中,对社会现实的深切关注始终是《新潮》同人译介逻辑学的内在驱动力,无论是站在实用主义逻辑学的立场批判形式逻辑,还是引入数理逻辑,《新潮》同人均把逻辑学落实到思想启蒙这一新文化运动的总体目标上。与学术内部的推理相比,新文化语境中的逻辑学更关注逻辑学的现实指向性,这既包括对西方传统形式逻辑背后形而上学思想传统的批判——这种批判与中国的形式主义思想形成同构关系,又包括从实用主义的哲学脉络中汲取的以“实效”为标准的逻辑学知识谱系(等级)。在“实际”凸显的背景下,罗素的数理逻辑先是在《新潮》同人内部遭遇截然相反的评价,同人或将其作为最科学的方法,或将其打入“形式逻辑”的冷宫,认为其“梏亡”精神,与求学致知无关。随着罗素和杜威访华,实用主义学派与罗素的分歧进一步加大,这既与二者迥异的学术理路有关,也与国人的期待有关——与纯学理的思想资源相比,国人更期待能够直接作用于现实的社会改造学说。《新潮》同人译介逻辑学的个案既是“赛先生”的具象体现,也是“赛先生”内部张力的重要表征:实用主义逻辑学与形式逻辑、数理逻辑构成“赛先生”的内部紧张;社会改造思潮下逻辑学译介的退隐,则是“赛先生”外部张力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