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人比缄默的石头更为凝重
2023-10-04邢海珍
邢海珍
姚辉是当今诗坛一位优秀诗人,有性情、有学识、有天赋,近些年来出版了《另外的人》《我与哪个时代靠得更近》《在高原上》《群山之侧》《海龙囤》等诗集。2022年4月,姚辉的新诗集《冷暖研究》由当代世界出版社出版。
在人生的路上,人必须不断地行走;生活的脚步也必须承受道路的磨砺,生存和命运是谁也不能摆布的。诗人是用心灵走路,其诗思驰骋在心与心的空间中,想象展翅于虚和实的境界里。当我打开姚辉的诗集《冷暖研究》,一首以“鹰”为题的诗扑面而来,“苍穹有难耐之暗/……/属于记忆背弃过的/最早风云/……/预言近似 谁为苍穹/找寻存续的理由/……/风声陈旧 一个/质疑彤云的人/已只能重新犹豫/……/苍穹的锻造术”。诗人以不寻常的苍劲语势向读者舒展开“鹰”的翅膀,并与“鹰”叠合在一起,在空茫的时空境界里想象展翅于虚实之间,从命运的远方发出的浩叹与感慨在诗意的情境中一一呈现。
在众多的诗人中,姚辉是一个“飞翔的人”,他的道路是诗,他的翅膀是诗,心怀旭日,走过黎明。在天地之间,飞翔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无形或无名的紧迫感和压力,雄心收敛之后,激情冷却之后,即有悲风从背后袭来,“祖父攥旧的鹰笛变得/嘶哑 它说出/秋与归途 说出/我和整个尘世/倾斜的诱惑”(《鹰》)。在《冷暖研究》的诗篇中,我看到诗人姚辉在神思的虚拟中拓展襟抱的风云气象,虽像鹰笛嘶哑,诗意却已经深入心魂;在“秋与归途”中,恰遇了一个高古、旷远的王者之魂,诗在驰骋中、在飞翔中持守情怀与使命,以悲凉的目光照亮翅下的道路,穿越尘世,凛然面对“倾斜和诱惑”,承续着“祖父攥旧的鹰笛”的使命。
姚辉的诗在感性中行走,但不是摹写人生世界的表象;在思辨中穿越,但又规避宣言与说教。风是思辨的风,路是形而上的路,李白的豪迈飘逸,杜甫的沉郁苍劲,都在路上与诗御风而行。我听见茨维塔耶娃的吟诵之声,感知到艾略特《荒原》寥廓而茫远的深邃大境。是的,“飞翔的人”比缄默的石头更为凝重,怀中抱着的是天地与良知,翅上驮着的是人生和命运,天地之心,生民之命。路漫漫其修远兮,剑指苍茫,步履形上之昧,不拾琐屑;求索旷远之虚,目及八荒,构拟梦幻的襟抱;胸藏万象,以造意终极天地情怀。姚辉的诗是心性高瞩之诗,“凭一朵玫瑰的指引/返回到童话之侧”,进入悠远、浑然之境。
在偏于陡峭、冷峻的语言体系中,姚辉以独异的眼睛看世界。在主观性引力大于事物客观磁场的时候,诗人的悲悯、忧患之思便强势地支撑起诗意骨架。如《蒲公英》一诗中,蒲公英要承受冷露的折磨,“拂晓前的一刹”是寒冷侵袭的时刻,“铁打”般的硬度,“灰烬”般的失落,“失踪的孩子”被大地抓紧;对于“扭伤的花朵”诗人不离不弃,“守候”着深怀的赞佩之心,即使走失仍然坚守生命的信念,“闪烁的瘢痕延展着/花朵空前的应许”,心怀“各种道路”。这些在荒凉中诞生的平凡而美丽的花朵,被诗人寄托了对于底层人群抒写的悲悯之情。他们不断地寻找幸福之路,不断地“铺砌出”通向未来、通向希望的漫长道路。
诗必然在含藏和隐喻中生成哲学的元素,这是与诗同体而生的生命之魂,是无法分离的。诗若缺少哲学的钙质就不是诗,至少是有缺憾的诗。《冷暖研究》是姚辉诗歌创作的一个高度,是哲学精神发酵的高度。姚辉的远方,其“空旷”的能指深度,都是哲学作用于生命之后的诗性发挥。诗人不甘于匍匐,从脚下的大地出发,选择了天空,选择了在诗中飞翔。在为整本诗集命名的《冷暖研究》一诗中,诗人打开了一个哲学汁液丰盈的世界,“它研究你对冷热的感知度/研究那声哎呀/到底来自冰凌还是火焰/它研究你对炎凉的/掌控力——它是说青草及/霓虹方言的鸦”。诗的开篇写鸦的“哎呀”之声,涉及“炎凉”的掌控力问题;之后以“鸦”和“喜鹊”的两种形式来追问,构成对立统一的哲学思辨的体式,其超常的想象力与理性的深刻性熔铸在一起,冷静而优美地造就了别具一格的“诗景观”。
在与哲学有关的诗意境界中,姚辉的诗语显得很有些与众不同,高蹈、超迈的气度,携带着某些神性;时空缭绕着“形而上”的魂,虽然不乏生活和人生来路的清晰印迹,但与人生和生活本身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田野上》是一首具有生活情味的诗,“这个黎明还将往东面/恒久延展 绿蝶飞/女儿站在稻禾与风声间/稻承续的血脉/能否 再次订正田野/不断重复的往昔”。这首诗有一种思辨与哲学的风度,典雅中充溢着诗人的沉思和追问,而“思”的沉重消解了田园牧歌式的情调;我、女儿、黎明和绿蝶未能构成田园牧歌的氛围,“歌者”竟“稻粒般艰难”,而黎明的延展与田野的渴望以及“稻承续的血脉”,都在沉思与诘问中变得有些沉重。
姚辉的诗追求哲学之境,一刃在手,目视远方,剑指未曾滥觞的苍茫抒情,因此所思多有沉重的因素。如《旭日》中,“你不会被太阳忘记//即使最严苛的黎明也有/高过栅栏的呼唤/听 不只是风在呼唤/太阳正试图/以星辰的方式呼唤//你指出过太阳狭窄的/种种路径 太阳需要更多的/路径 它扶起倒塌的信仰/在一个类似忘我的时刻/抵达你的灵肉”。诗以象征的方式把“太阳”与“信仰”接通,在情境的描述中实现了意义的自然放大,由感性的景象抵达哲思的深度,有大襟抱、大境界。他在诗心向远的同时,揽天地万物于笔端,具有超现实色彩的写意风格。其诗虽然跳跃幅度较大,但有着极好的感性架构,不乏细节生成的灵肉体征,而且时时有浓郁的人情人性气韵流荡其间,冷峻之中深藏着烟火的暖意。诗人不屑于烦琐的表象和浅层次描述,重视对现象的透视以呈现生活的本色以及人生的真相,重视洞察与领悟之后的提升与超越。
诗人要继续前行,不可能仅停留在生活和人生的表象,深度应是每一个诗人的必然选择,是更新自我的最好方式,没有深度的诗人只能停留在陈旧之中。姚辉的诗歌具有在深度中行走的特性。在多元的诗歌品类中,玄思之诗虽未必能取代一切,但它的存在却有其强大的理由,是诗歌发展的必然趋势;无论抒情叙事还是写实写意,诗都必须走向深刻,缺少内涵和深度的诗是没有前景的。形而上的追求是姚辉诗歌深度的表现形式,是在玄思中求取的深度,其虚化的趋向、主观的倾向、走向玄思的风格都很明显。他善于驱动主观性来改变描述中的路径,把人、事和风景引入“思”的维度,把境界激活,重新赋予物象以新的生命;直接的变形改变了事物的存现状态,从而出现新的陌生化的景观,可以说这是其诗歌艺术走向深度的基本过程。如《傍晚》中,“总有一些星辰会/提前出现 祖母的/星辰挨着兄弟的星辰/然后你将在偏北处看见/鸟和祖父的星辰//一座山将灵魂浸在波澜中/它 想抵达大河/漫长的痛处”。诗人以幻象的方式走向深度,臆造的心灵风景既回避了抽象的说教,又在感性和具象世界里找回了属于自我的诗的现场,作品中象征性的诗思指向了“漫长的痛处”。
诗歌批评家江弱水在《诗的八堂课》一书中指出,“人生在世,不仅有抒情冲动、叙事冲动,还会有思辨冲动、形而上學冲动。这时候,他既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哲学家。这种思辨冲动、形而上学冲动,是不是一种更高级的冲动呢?因为它距离动物性或原始本能最远。诗源于抒情与叙事,所以史诗和抒情诗在各民族诗歌中都发育最早。但是,用诗来玄想,来进行形而上学的思考,让诗的语言获得处理思想的能力,应该是文明达到很高的程度才能做的事情”。江弱水所讲的“冲动”,说到底是一种与人的情感不可分离的活动,其实诗之“思”也是无法从抒情中分离出来的。
总之,《冷暖研究》是一部诗语风格独特、意象奇崛冷峻的诗集,既有一个飞翔的诗人感悟人生和世界的深度追求,又有在探索和创造进程中的诗思悠远与厚重。而姚辉像鹰一样展开诗的翅膀,在凝重思考的诗篇中给人以绵长幽深的回味,得以让读者在情境独特的诗意中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