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大师与镀金“帽子”不可兼得
2023-10-04王文昕
○ 王文昕
4 月7 日,著名数学家丘成桐在复旦大学作了一场报告,提到了国内的学术环境问题。他举例:他参与筹办国际基础科学大会,拟邀请全世界在数学、理论物理、工程等领域有重要贡献的学者,讨论前沿学问,并评选出“最佳论文奖”。为了评出最佳论文,组委会邀请了最顶尖的评委,把那些领域的主要研究方向分为约40 个分支。每个分支找到5 名该领域最活跃的专家,来自欧美、俄罗斯、以色列、日本、印度等国家或地区,其中5 人是菲尔兹奖得主,2 人是诺贝尔奖得主,2 人是图灵奖得主,另有20 多名获其他国际大奖的专家和60 多名世界各地科学院院士。这160 多人经过1 个多月讨论,评选出了87 篇论文,其中只有5 篇是国内大学教授的作品,竟有70 多篇是美国大学教授的作品。这87 篇论文中有24篇来自华裔作者,而这24 人中只有一两人最近回到祖国工作。
数字对比无疑深深刺痛了我们,但肤表的疼痛之下还有更深的痛:这5 篇优秀论文的作者,并没有拿到什么国内大奖;很多在国内得到重要奖项的学者,其作品并没有入选。
丘教授指出,有才华的数学家们不回来搞研究,并不是因为我国对数学的研究经费投入不足,而是缺乏科学、公平的评审系统。近年来,在国家和各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针对数学家的资助、投入越来越多,中国的数学家在经费方面不比欧美发达国家少。然而,所设奖项的评估、论证,却很少征求国际专家的意见,大部分意见由国内同行来决定。而中国数学学科的大部分学者年龄偏大,对现代数学发展的认识不够全面,对一些新兴学科的评估不够准确。
除了学术环境,丘教授还提到了培养人才的导向问题。研究学问的目的应该是在所研究的领域取得突破,而不是拿到官方颁发的各种“帽子”,比如当个院士,或者是拿诺贝尔奖。(两院院士和诺贝尔奖的学术含金量很高,丘教授以此举例想来也不是否定这些顶尖荣誉,而是批判这种一心只盯着“帽子”的倾向。)
对于真正有志于科研的人而言,科研的乐趣在于那些学问本身,即使没有丰厚的物质奖励和闪亮的“帽子”,他们仍然乐此不疲。然而,对某些学问——比如数学——的兴趣,并不是天生的,而是需要激发、培养的。丘教授发现,历史上几乎所有数学大师都是在十三四岁就开始发力。苏联数学界一代大师、首届沃尔夫数学奖获得者盖尔范德也曾提出,对未来顶级职业数学家进行数学专业培养,应当从13—16 岁开始。
对青少年学生的培养,对比我们和欧美一些发达国家,差别(或者可以说差距)又是很扎心。丘教授提到:欧美最好的孩子的数学教育其实比我们好很多,他们的老师不仅教了数学的内容,还教他们把数学的兴趣提起来,他们有很大的原动力去探寻数学的美妙;中国的小孩子,很多看不到数学最精华的地方,把题目做好、考好试,就很开心了。
注意,丘教授说的是“欧美最好的孩子”。或许在普通孩子的数学能力方面,我们还有的骄傲。因为:有些同龄孩子由国内移民到国外去上学,数学常能秒杀当地“土著”儿童;我们的学生在国际奥赛上也时常能捧回金牌。但是,在计算、解题这些基本应用能力层面之上的理论突破、创新层面,我们的后劲儿似乎就不足了。
要想在未来拥有大批的数学家,我们对数学苗子的培养应该放在激发兴趣上面。正如丘教授多次在公开场合所说的,数学的真谛不是做人家出的题目,而是要自己能发掘出一个好的方向、好的题目,要去做突破性的研究。
我们的孩子为何会在成长方向方面“跑偏”?社会大环境的浸染和学校、教师的引导都难辞其咎。目前的社会大环境下,“帽子”的附加值太高,戴“帽”途径又不像取得学术突破那么单纯。耳濡目染之下,年轻一代的心思也就很难安放于做学问上,而是想方设法去争一顶“帽子”。
在学校、教师的引导方面,问题就更显而易见。
在看了丘教授演讲的消息之后,笔者马上在朋友圈看到一位校长的视频号:两名学生在按照一定节奏背诵数字(挑战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100位)。一时间让人有点蒙,这个“节目”是数学类的、语文类的、音乐类的,还是德育类的?按“节目”内核来认定,我觉得归为数学或记忆力训练比较贴近。但无论归为哪一类,其方式都显得有点“荒诞”,反而是归为说唱类(rap)倒显得有些创意。
笔者绝非因为这一个“节目”就否定一所学校,也许这只是人家一台“大戏”的一个小片段。这所学校的校长,在业界也小有名气,在育人方面也有些自己的理念。但看到那样的欢天喜地背圆周率的童颜,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他们为什么对这种折磨人的训练这么起劲?我想可能是因为,他们可以因此获得一顶“帽子”。而学校推出这样的“节目”,怕也与争“帽”心理不无关系。尽管,这顶“帽子”可能不是由某个官方颁发,而是来自社会认可——扩大学校知名度,提升美誉度,利于招生。
我们的学生究竟需要什么样的能力,或者说,我们想让他们拥有什么样的能力,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100 位真的在其中吗?
机械记忆、熟练运算目前是很多小学甚至初中的数学能力训练的重点。这一通行招式,基本上就把百分之七八十的学生驱离通往顶级数学殿堂的正路了。
笔者朋友的小孩,数学小测错了3 道题,有一点概念理解方面的问题。数学老师的“助学”方式是:周末两天,每天罚做30 道题,没出错的那些题型也包括在内,而且要求家长给出题。(受罚的当然不是一个孩子,潜在的数学家在不在内也未可知。)孩子问家长:“没错的题型为什么也要罚?”家长无言以对,也不知道该去问谁。我想,有此遭遇的家庭比比皆是。
重复练习是增强记忆、促进理解的方式,这没错。但无效的重复练习的危害,教师想过吗?
答案显然不是否定的,如果真的想不到,那就不配进教育这个行当。既知其害,而趋其法,何也?大概也是因为那样做有利于教师或者学校争得一顶“帽子”。
丘教授提到,这两年,他前往全国各地走访中学甚至小学,选拔综合素质优秀且具有突出数学潜质及特长的学生。我想他肯定发现了一些好苗子,但这些好苗子能否享受到他所期望的培养——以兴趣激发为主,则很难由他说了算。尖子生常被用来给学校争“帽子”,如果被移作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效益的“他用”,那么教师、学校、家长甚至学生自己,怕是都不甘心。说到底,即便在学问一事上取得了些突破,其收益会比争一顶金光闪闪的“帽子”大吗?
在某种意义上说,小学教师比教授、博导更为重要,因为,他们不仅要通过充分展现一门学问的魅力让孩子们爱上它,还要让孩子们理解人生的意义和乐趣在“帽子”之外的广袤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