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华民族多向度交融
2023-10-01杨红伟
中华民族共同体一词,既言构成共同体的现今56个成分彼此存在差异,包含着多元性与多源性;又言各个成分之间审异致同、异中求同,结成民族共同体的历史性与现实性。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固不止现今之56个民族,而现今之56个民族亦非自古皆存,而是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犹若万源之水汇为江河。中华民族各个成分因相互混合、彼此掺入与交相融合,共同性日益增加,最终交融成为牢不可破的命运共同体、政治共同体、文化共同体。这不仅符合中国传统哲学的辩证思想,更是中国民族史的真实写照。中华民族的多向度交融,是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坐标。
一、中华民族多向度交融的认识论基础
中国古代在处理民族问题上充满智慧地强调,惟有正确认识与客观对待不同人群间的差异,方能求得共性,团结一心。《周易·同人卦》载:“《象》曰:天与火,和同于人。君子以类族辨物。”天与火形异,但皆具向上之性,因可亲和;“和同于人”,则表明要在分别人类群体与辨析各种事物的基础上异中求同。(1) 人群间的差异性是不容回避的客观存在,即《礼记·王制》所言:“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人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与文化模式都是与特定的环境相适应的结果,技术与环境条件不变,其习性也就不会改变。故“类族辨物,所以审异而致同也”(2) ,就是要辨别差异、尊重差异而后求得通同,“必有小异,然后有大同。如不容其异,必比同之,则势有所不行”(3) 。
“审异而致同”的中心思想是要在容异的基础上达到“大同”。“五方之民”既因外在环境不同而“性情”有异,则环境的改变必令其变化。此即《晏子春秋·内篇杂下第六》所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人口的迁移,既使移居者为适应新的环境而调整其“性情”,同时也为移居地的人群注入新的文化元素,增加双方的趋同性。此为建立在客观环境变化下的“致同”途径。
各个区域的人群通过交往交流亦可“致同”。交往交流乃是人类天然的社会属性,即以经济交流而论,诚如司马迁所言,各地的物产虽各相殊,然“皆中国人民所喜好”,因而“商而通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4) 可见,“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乃是缺乏沟通的结果;一旦周流天下,交易得通,自然不难渐至“达其志,通其欲”(5)。 故《周易·泰卦》称:“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此虽言天地与上下,而不同人群间亦如是,交而通之,通而同之;反之,不通自难同。人群间的相互沟通,可以消解紧张与对峙达成更大规模的群体认同,即“君子以容民畜众”(6) 。
不同的人群通过接受教育改变固有“性情”则是和同最重要而直接的方式。《荀子·儒效篇》称:“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情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注错习俗,所以化性也。”“可化”与“可为”之资,则为圣人之道、君子之教。《周易·剥卦》曰:“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概言大道流转,生生不息,刚柔相推,阴阳交感,变动不居,惟有君子才能理解与把握。故《周易·乾卦·文言》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天地为一,万物感通,故通过教习,可使人类“性情”趋同,利于相互理解与彼此沟通,以达到同心同德,即《周易·咸卦·彖》所言“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圣人能感通人心,使其可“通天下之志”,可“同人于郊”“同人于野”,最终和同天下,故《礼记·礼运》载:“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
“审异而致同”的前提是存异求同,“和同天下”则要求“以异为小,以同为大”。故无论是“橘生淮南”还是“交通而同”,均蕴含着民族交融的多方向性。若“注错习俗”,因学习的内容及其衡量标准,同样会导致“性情”变化多向度的判断。如儒家以礼义为核心,故孔子虽承认“夷夏互变”的可能性与现实性,却仅言志在“用夏变夷”。至若《孟子·滕文公》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显然偏离了《周易》思想的辩证性,比不上《荀子·儒效篇》所言“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阶层可变易,“夷夏”亦可变易;可“以夏变夷”与“以夷变夏”,自然亦可“以夷变夷”,致同的趋势不变,不过多寡有差。
二、中华民族多向度交融的实证研究
1905年,梁启超继首倡“中华民族”概念后,又揭橥中华民族多元融合论:“现今之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7) 自兹之后,中国民族史别开生面,中华民族交融史的研究成为时代主题。
多元融合论提出后,历史民族演化融合为现代民族,遂成为百余年来学术界通行的研究路径。起初,多元融合论者多持汉族同化论。如1914年王桐龄撰文指出,中国乃汉族、苗族、通古斯族、蒙古族、突厥族与藏族组织而成,“中国之历史,实六大族相竞争相融合之历史也。……其终也,他族自忘其为他族,相率融合于汉族之中,遂合多数人民铸成今日庞大之中国”(8) 。1926年常乃惪强调“中国最初之各民族,分离无疑,特其后文化较高之民族,能以其文化统一其他民族,其他民族受其同化,遂渐至忘其本来面目而谓他人父耳;故中华民族之出于多元非一元可断言也”(9) 。这些都是将汉族同化其他民族作为叙事主线。
其后,学术界逐渐摆脱同化—融合论。1928年,王桐龄出版《中国民族史》时,已经将中华民族的凝聚、融合视为各民族的互动:“汉唐时代汉族之蜕化系自动的,吸收他族而融化之;宋明时代汉族之蜕化系他动的,受外族所吸收而与之融化。”(10) 1933年,吕思勉出版《中国民族史》,强调汉族在中华民族交融史中的主导性与主干作用:“惟我中华,合极错杂之族以成国。而其中之汉族人口最多,开明最早,文化最高,自然为立国之主体,而为他族所仰望。”(11) 1936年林惠祥出版《中国民族史》,将中国历史民族分为16系、现代民族列为8族,指出“华夏系不特为今汉族之主干,且亦为全中国民族之主干”(12) ,不过“此主干民族每次加入异族之血液,则其血统便已改变,名称固仍旧,血统已有不同”(13) 。他强调民族交融的普遍性与多向度,如华夏系构成了现代汉族的主体,广泛吸收了其他16系的成分,并被接纳、吸收到其他7族中;“滿洲”、“回”、蒙古等北方民族,主要成分以历史上北派民族为主干,兼容有华夏系、东夷系的成分,南方诸族则有同样的趋势。
随着顾颉刚加入讨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多向度融合的思想便达到了彼时的高峰。1937年,顾颉刚首次提出“一个中华民族”的概念,强调中国各民族“血统已不知混合了多少次”,“汉族里早已加入了其他各族的血液,而其他各族之中也都有汉族的血液,纯粹的种族是找不到了”。(14) 1939年,他高扬“中华民族是一个”的旗帜,在“中华民族不组织在血统上”(即中华民族血统多向度交融)的基础上,又揭示出“中华民族也不建立在同文化上”(即中华民族文化多向度交融),强调汉文化“早因各种各族的混合而渐渐舍长取短成为一种混合的文化了”,“所以现有的汉人的文化是和非汉人共同使用的”,其他民族的文化同样如此,可共称为“中华民族的文化”。血统的多源与文化的多源交融,使“中华民族是浑然一体”,故顾颉刚强调:“我们只有一个中华民族,而且久已有了这个中华民族!”(15)
经由螺旋式上升的层层累积,蕴涵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框架中的多向度民族交融思想,被反复再审视,并在回归中获得新的发展。20世纪八九十年代,费孝通与谷苞交相呼应,丰富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论。(16) 随后,杨建新强调“汉族是共创中华的主体,其他各民族同样也是共创中华的主体”(17) ;以多样自然环境为基础的多元文化、生计模式、风俗习惯,哺育了众多的民族,他们“围绕着中原地区,进行了丰富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生物进化的活动,表现出了极强的向心力”,为中华民族凝聚的不竭源泉。(18) 李大龙指出,中国的多民族国家与民族共同体作为自然凝聚的结果,“是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众多族群共同缔造的,分布在中原地区的农耕族群(人们一般认为的汉人或汉族)起到了奠基作用,而分布在边疆地区的以游牧为主的‘夷狄’族群则起到了发展和定型作用”(19) 。这种“互动关系”“成为双方共同参与构建多民族国家的重要引导因素”(20) 。马戎主张中华民族共同体各部分的互动论,关注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与中原皇朝间的互动,以及“这些部分之间的互动与交融,也應当成为中国历史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21) 。
中华民族的多元/多源性,决定其早期阶段各个组成部分曾经由“独立”与“并行”的发展,后因生存的需要,历经频繁的交往交流,各民族在血统上、文化上不断交融而日渐趋同,最终在同一国家同一政府领导下而自我认同为中国人。中华民族交融为一体的过程,存在多重动力,“有以汉族为主动者,有以他族为主动者”(22) 。故民族的交融并非单一向度,而是普遍存在着多向度交融,发生着复杂的“文化区域”间“借用”与“传播”(23) 。多向度交融乃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最好的粘合剂,既壮大了中华民族的主干民族,使其始终保持蓬勃生机也使其他民族之间更易于交流沟通与互相接纳。
三、结语
从中华民族的多元/多源而全面考察中华民族的发展史,从中华民族的整体性考察中华民族的多向度交融,既已蕴涵在中国处理民族问题的传统智慧之中,亦是近代以来中国民族史学术实践水到渠成的结果。
多向度交融符合“审异致同”与“同中存异”的辩证统一。“审异致同”的目标在“和同于人”,故有以“类族辨物”;天下既有“五方之民”,则和同天下必然包含多向度的交融,方能彼此之间渐而趋同。“同中存异”的思想包含着对阴阳相抱、刚柔相推、相异相济的深刻体认,即“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24) 。故中华民族多向度交融的研究强调,以尊重差异性为前提,探寻各民族间交融的普遍性、广泛性与多方向性,从而将中华民族的趋同性、共同性建立在更为坚实的基石之上。
多向度交融是中华民族自然凝聚的历史体现,也是大一统的政治传统发挥统合作用的深刻反映。中华民族的自然凝聚,建立在自然共生的自然环境与经济基础之上。各个群体经由密集的交往交流,彼此熟悉、血缘交混、文化交汇,逐渐联合成为具有“共同历史的背景,共同忧患的经验和共同光荣耻辱的追忆”(25) ,并分享诸多文化价值的共同体。这类似于“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26) 的自然属性,具有自发性、渐进性与偶发性。大一统的政治传统强调“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即是要传播优秀的文化传统,“以通天下之志”,塑造共同的精神家园;实施一体化的国家治理体制,“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27) 。该传统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融会各民族的优秀文化与政治智慧于一炉,推动了各民族共同的价值认同、政治认同与疆域认同。大一统的政治传统强调国家的主动作为,具有稳定性、连续性与持续性,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发挥了无法替代的顶层设计与统合作用。多向度交融的研究就是要兼顾两者的平衡,全面反映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系统性与历史全过程。
“中华民族多向度交融”亟应从自发的学术实践转变为自觉的学术理念,以透过广泛而繁杂的民族交融现象,追索“审异而致同”的深沉智慧,系统把握民族交融多线多因的内在机制与途径,以真正实现正视差异、包容差异、尊重差异前提下的“六合同风,九州共贯”。
注释:
(1) 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25页。
(2) 朱熹:《周易本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4—115页。
(3) 纳喇性德编:《合订删补大易集义粹言》第17卷,四库全书本,第12页。
(4)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54页。
(5) 王文锦:《礼记译解》,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76页。
(6) 周振甫:《周易译注》,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34页。
(7) 梁启超:《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新民丛报》1905年第17期。
(8) 王桐龄:《历史上中国六大民族之关系》,《庸言》1914年第4期。
(9) 常乃惪:《中国史鸟瞰》第1册,育英学舍1926年版,第2页。
(10) 王桐龄:《中国民族史》,文化学社1928年版,第111页。
(11) 吕思勉:《中国民族史》,世界书局1934年版,第9页。
(12)(13) 林惠祥:《中国民族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9、22页。
(14) 顾颉刚:《中华民族的团结》,《申报》1937年1月10日。
(15) 顾颉刚:《中华民族是一个》,《益世报(昆明版)》1939年2月13日。
(16) 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谷苞:《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赖以形成的基本条件》,《西北民族研究》1993年第1期;费孝通:《简述我的民族研究经历和思考》,《北京大學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
(17) 杨建新:《论各民族共创中华》,载杨建新:《各民族共创中华:蒙古族的贡献》,甘肃文化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
(18) 杨建新:《再论各民族共创中华民族》,《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
(19) 李大龙:《自然凝聚:多民族中国形成轨迹的理论解读》,《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20) 李大龙、李元晖:《多民族国家建构视角下游牧与农耕族群的互动》,《青海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21) 马戎:《中华文明共同体的结构及演变》,《思想战线》2019年第2期。
(22) 郑鹤声:《近三百年来中华民族融合之趋向》,《边政公论》1944年第2期。
(23) 李旭:《中华民族之起源及其发展》,《思潮》1940 年第2期。
(24) 唐明邦主编:《周易评注》,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00页。
(25) 顾颉刚:《西北回民应有的觉悟及其责任(上)》,《抗敌旬刊》1937 年第2期。
(26) 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44页。
(27) 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56页。
作者简介:杨红伟,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甘肃兰州,7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