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务规划师：从漫漫还债到慢慢还债

赵春雨

历时2年，梁文锦终于体会到“无债一身轻”的快感。

6月20日是个工作日，梁文锦请了半天假，前往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领取一份特殊的裁定书。过去21个月里，他清偿了67万元的债务本金，他的个人破产重整计划执行完毕，法院最终裁定免除他未清偿的债务。

这份法律文书裁定从6月16日起生效，这意味着他在法律意义上获得了“经济重生”，且比原计划提前了15个月。

这不是传统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故事，而是“个人破产制度”在实践探索中的一个完整落地的现实案例。

2023年我国的负债总额将会超过650万亿元，是120万亿元GDP的五倍之多。按理说，老百姓最喜欢存钱，但我国负债率却在不断增加，甚至超越了“负债大国”美国。

更令人惊讶的是，数据直接显示，中国的80后人群，人均负债竟然已经达到了22万元，而新一代挑大梁的90后，竟然也有12万元的负债。

当下，理财规划师不火了，“债务规划师”出圈了。

不同于为高净值人群做服务，债务规划师服务的是负债累累、濒临破产的人。他们反对暴力催收游走在“催收”与“反催收”之间。他们帮助借款人理清财务状况、协商滞纳金与超额收费以及制定债务重组方案。

作为反催收的“高阶版”，债务规划师成为了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沟通的桥梁，他们看重的正是负债人的还款“热情”。负债人的背后充满惶恐与无奈，债务规划师则像化解负债人与债务之间的“矛盾”，该职业也在帮助负债人的过程中，夹缝生长。

这到底是“反催收联盟”的升级版，还是催收“上岸”的新途径？

在金融危机面前，许多人陷入经济困境，李华也不例外。

他是一家小型企业的老板，一直以來生意稳步发展，但金融危机的到来让他的生意陷入困境，欠下了高达50万元的债务。

面临即将破产，李华不知所措。经过无数的苦思冥想后，他决定寻求专业帮助。

他先在网络上查询如何规划债务，如何延期，如何减免利息的方法。通过抖音、小红书、视频号等平台的分享，他了解到“债务规划师”这一职业，并加了五六个。在对比后，李华选择了一家专做债务规划的律所。

起初，李华十分谨慎，债务规划师则轻车熟路，先从打消疑虑下手，主动发一些公司的现场视频和资质，字里行间中透露自己的专业和公司的正规。

在李华逐步放下防备后，债务规划师开始进入正题，对债务进行详细分析。首先他们会了解客户的债务来源、数额、是否存在逾期、每月能为还款花费的金额等。当时李华的债务包括银行贷款、供应商欠款以及信用卡透支，总金额远超他的资产价值。

信息收集完毕，债务规划师开始和李华商讨还款计划，先将总债务模拟分期，并对比不同期数的还款金额，如12期、24期、36期，最高可达60期。简单说，这种方式和展期的性质一样。

规划师会建议负债人选择分期范围内的最高分期数，最大限度地减少利息及逾期费用。一方面加固与客户之间的信任，让客户主观认为规划师是从自己的实际情况出发，另一方面，对客户本身来说，在利息总金额不变的情况下，分期期数越多，压力越小。

对于普通负债人来说，也可以自己去处理相应的展期，但债务人与债权人之间本就存在天然的信息不对称，因此债务人处理的时间周期长，见效慢，并不能保证成功。相对债务规划师来说，其背后有法务和机构做专业支撑，面对展期、减免利息等专业知识及运用上十分娴熟。

但当记者找到法务部门咨询如何具体与平台等地沟通协商时，他们拒绝回答。这也不难理解，如果这些操作公开透明，那么链条上的任何一环都将失去存在的价值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当债务规划师按照实际情况与客户确定分期方案后，在执行期间，如客户单方面再次逾期甚至恶意逃债，发生暴力催收等事件，债务规划师及背后机构概不负责。

视线拉回李华，债务规划师在聊天过程中，会持续给他树立正确的财务观念，减少日常开支，节约资金用于还债，并提醒在企业经营上要更加谨慎。

直到李华确认将负债问题交给债务规划师所属的公司来操作时，规划师才会提出具体收费及报价方案。

“我当时付了2万元的费用，分三次付清。签合同时，先付款了2 000元，第二天债务规划师将我和负责处理债务的法务老师等人拉群，我又付了总费用的40%。直到半个月多后，催收等问题处理好再付尾款。”李华回忆道。

一般情况下，债务规划师与客户签订合同后，7～25个工作日就可以处理完毕结案。

随后，记者以负债人的身份，咨询了很多家公司后发现，每个公司竟没有固定的收费标准，是可以根据负债人的现况随意调整客单价，也不存在行业的固定操作模式和付费流程。

以李华为例，他欠50万元，债务规划师报价2万元，如果欠款5万元，其报价在3 000～5 000元不等。这些价格也和债务人欠款的平台有关，网贷平台、信用卡，甚至唯品会等平台都不一样。

其中，有个团队告诉记者，公司的收费标准只看总负债额，2万元以下的收费2 000元/单，2万～10万元收7～9个点，10万以上的统一收5个点。

有不同也有相同。

调查期间，记者发现各大公司的获客流量池极为相似。以抖音为例，你只需要搜索一次“债务规划师”的相关信息，一整天的推送都是相似的内容。

当然，广告推广模式并不止视频，他们还会转战监管更难以穿透的应用软件领域。一些打着“逾期处理”“债务优化”名头的App出现在了各大应用商店。

据不完全统计，一款安卓手机应用商店中约有25家相关应用，用户下载量较大，最高可达1 213万，有2款App下载次数超过百万，超10万下载量的App有12款。

当客户点击进入App填写信贷信息后会跳转进入微信，通过添加对方企业微信进行咨询，或者留下手机号，由对方专门人员进行联系。

这些App也很狡猾，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但尽管在包装上下了一定功夫，本质上却仍是“换汤不换药”，主要是利用App实现导流获客。

换句话说，一个负债人可能会被上百个债务规划师盯上，谁能拿下，凭本事更凭运气。

王晓莫是一名刚满3个月的债务规划师，早八晚八，月休4天，让他适应了一段日子。

他告诉记者，公司每天都会按等级分发线索，每日出单就有奖励。“只要线索多，我一天能打90多个电话。”在他接触的客户中，有创业失败的，有投资被骗的，更多的是因过度消费欠债的。

債务规划师洞察人心的能力极强，会利用负债人担心被家人知道欠债、被催收电话折磨、马上逾期等心理，告诉负债人只要下单，就会立刻代接催收电话，规避暴力催收等行为。

不过这个过程中，骗子最容易冒出头来。

以小红书为例，“债务规划”笔记近1万篇，里面有机构、债务规划师、负债人发布的笔记。不少割韭菜的机构会常发布与客户沟通交流、客户付款并夸赞的截图，编造成功案例等。同时也有法务自定义专业人士，发布虚假误导性的信息和案例，取信于客户。

张蔷，就是个典型。她是一位逾期信用卡的用户者，在找第一个债务规划师时，就被骗了。

起初，她也是对比了很多家机构，但被社交平台繁华的广告洗脑，在没有确认真实性的前提下武断下单。当时对方要求她寄电话卡，目的是更方便操作催收信息。几天后，她因经济紧张，暂时交不上中期款项，机构也以拖款为由不予办理，“当时，我还是能收到催收电话，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给我对接专业老师。后面我想要回电话卡不办理了，也不给退定金，原因是我单方面毁约。”

记者调查发现，找债务规划师的人可以分为三类，一是过度消费的年轻人，在长期以贷养贷的情况下，难以继续支付欠款；二是创业失败的或生意不好需要资金周转的生意人；三是公务员等在职人员，网贷会持续对身边人骚扰，担心负债暴露，往往会选择顺从，持续还利息较高的贷款。

在债务规划师眼中，他们是“救急不救穷”。如果是老赖也不会找他们，如果是自己可以按月还款也不会选择他们，只有收入与负债难以持平的人、不想被负债拖垮的人、在意名声的人，才是他们的目标。换句话说，客户不是没钱，只是眼下钱不够罢了。

根据央行与银保监会公布的数据，截至2020年一季度末，商业银行不良贷款余额为2.61万亿元，较上年末增加1 986亿元，不良贷款率为1.91%，上升0.05个百分点。其中，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偿信贷总额为918.75 亿元，占信用卡应偿信贷余额的1.27%

这样的背景下，债务规划师成为大家口中的“活菩萨”，债务咨询机构也被成为反催收的“高阶版”，成了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的“桥梁”。

简单点说，债务规划师就像是房产中介，业主和买家可以互相联系，但中介的加入会加快购房、贷款的进度，节约时间成本。

但，这一市场绝不是骗子的新天地。

据不完全统计，全国有约上千家有关于债务规划的机构。

不少人爆料，月入10万元的从业者非常多，属于暴利行业。甚至在社交平台也有从业者自爆，在加入债务规划师后，自己从有债务到有存款。

那么这些债务规划师和其背后的机构是如何赚钱的？

上文提到的咨询服务费是债务规划师的主要收入来源，他们会根据服务的复杂程度、处理时间来收取咨询费用，其业务模式就像中介般，环环相扣。

债务规划师会根据客户现阶段还款需求来制定专属计划，同时建立1对1的服务群，保证客户拥有24小时客服、法务，如遇到任何问题可以及时反馈，解答。

优秀的服务品质，舒适的用户体验是口碑传播的关键因素，也是债务规划师所处行业最需要的传播渠道之一。

此外，有不少债务规划师机构会提供培训课程，俗称债务规划师训练营。其采用报名制，全程线上授课。

以鹏橙法律咨询为例，报名费100元，累计人数高达10万人；也有团队会开发的智能债务档案管理分析App，集成了债务规划、债务咨询、债务精算等服务，通过智能解析债务档案，从而实现债务档案管理和个性化的债务分期精算咨询；同时主打债务优化的App还会提供各大银行和网贷平台的付费协商教程，每个课程99元，支持399元/年VIP充值服务。

如今，债务规划师正在迅速发展。

越来越多的金融机构和咨询公司意识到了债务规划师的重要性，纷纷设立了专门的部门来满足不断增长的需求。大型银行、保险公司和理财机构纷纷雇佣债务规划师，为客户提供全方位的财务规划服务。同时，独立的债务规划师事务所也在不断崛起，为那些需要个性化帮助的客户提供服务。

同样，外界也会质疑，债务规划师有机会成为新趋势吗？

对此，资深贷后管理人士表示：“这一职业的出现是合理的，但是从长期看，很难生存下去。”

从客群来看，大部分逾期者处于M1阶段（一般指信用卡逾期未还款后的第二个账单日期至第二个账单日期的最后还款日期）、欠款几万元，或许需要这类机构；如果已经被法院判为失信执行人，也就不再需要这类服务。债务咨询机构要做的，就是在这两者之间“寻找客户”。

在国际上，债务规划师有个专业的名字——信贷联盟。信贷行业联盟作为一种非营利性的金融机构，可以为用户提供债务规划、破产的服务，债务人把钱交给这样的机构，机构再把钱分配给债权人。

早在2017年，美国在线信贷联盟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丽莎· 麦格里维（Lisa McGreevy）曾公开表示，逾期客户并不等于坏客户，逾期资产实际上不是坏资产，逾期资产等于生息资产，它是能带来收益的。

他表示，如果一家公司以消费者为本位，专注于消费者获得最佳体验，这就是一个与用户双赢的局面，政府也会从中受益，三者的利益是一体的。

目前，中国催收尚无明确法规及政策监管，依附在背后的债务咨询机构，也注定只能游走在灰色地带。

机遇出现需要嗅觉，抓紧机遇却不简单，债务规划师及背后机构想要上台面，还需要很长一段路，如提供客观、专业和诚信的建议，始终以维护客户利益为中心……

注：被采访者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