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
2023-09-29余成龙
余成龙
“怎么来描述它?”“那是一种微妙的声音,像是小鸟啁啾,又像知了低歌。”
是的,一种无从描述的声音在我耳朵内回响,似乎有始无终。
一天一夜的奔波后,父亲从外地赶回。他带着我,又坐上了通往天津的大巴——那里有知名的儿童耳鼻喉医院,并且我小姨在那里生活,方便和我们有个照应。
出发时天气本来晴朗,乌云却慢慢遮住了半边天,看起来像下雨的前奏。途中,父亲侧着头看向窗外,我靠着父亲,迷糊中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们顺利来到医院挂上号。医院很大,仪器也很先进。我坐在一个小房间里,测试耳机里的声音有些微弱,耳鸣声又干扰着我,我难以辨别两种声音,一时陷入困境。听力结果似乎并不理想,医生没有给出最终诊断,只是建议抓一些药物,配合短期观察再考虑治疗。
“爸,是不是以后,我的左耳朵就听不见了……”那天夜里,想起医生沉重的面色,我极力掩饰着恐惧问父亲,却藏不住声音的颤抖。父亲把我搂在怀里,以平常轻松的语气安慰我:“怎么会呢?医生都说没大碍啦。你安心休养一段时间,按时吃药,很快就会好了……等到耳朵恢复正常了,爸爸带你坐火车回家。”
我想起小时候总和他说,我想坐一趟火车,开始一场旅行,至于是什么样的旅行,好像并不清楚。
接下来一周里,父亲临时在小姨的厂子里干活挣钱,多少赚些来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我住在小姨的一所出租屋里,那里仅能容纳下一张桌子和床,窗外只有一棵说不上名字的树和一盏路灯作伴。
“小姨人很好,她每天都会来跟我聊天,讲话很温柔,而且懂得也可多。她知道我喜欢读书后,就给我买来两本课外书,一本是《红楼梦》,一本是《草房子》。”我在日记本上记下对小姨的第一印象。
那一周总是阴雨连绵。我坐在相对明亮的窗户下看书,做着读书笔记。偶尔看向窗外,雨点连成线,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个小水泡,滴滴答答的声音如同耳内声音一样单调。
出租房周围的邻居,在各自忙碌的日子里用稀疏平常的话语打着招呼。
去公共卫生间的路上,会看到一个老爷爷坐在门口听戏,他每次都会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听小姨说,这位老爷爷姓陈,是一位退休的教师。
我自然也和老人说过话。他很健谈,颇有兴致地用一口方言跟我交流。油然而生的亲切感袭来,我将耳鸣的事情讲述给他听。
“孩子,你有没有想过,那会是来自大自然深处的声音呢?”他开口说道。
我抬头,与他的目光相撞,他深邃的目光里夹杂着温和的暖流。
“一定是的。既然不可描述,那便是专属于你的,来自未知的声音。”没有语重心长,老人的话十分平静。
我再次倾听它,单调却不嘈杂,干净而不刺耳。
临走前,老人送给我一串有些破旧的风铃。他说:挂在窗边,让风铃声走进你的内心。
“来自未知的声音?” 夜里,我正思考着,父亲突然起身,把大衣搭在我的被子上,走出了屋子。夜深人静,耳鸣声更加肆意。我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昏黄的路灯将柔情的光彩投在窗户上,周围偶尔传来蝈蝈的叫声。
“放心吧,我会再想办法……过几天带孩子去复查,都会好起来的。”父亲在门外和母亲通着话,刚挂断又打给小姨,“这些天麻烦您给孩子做饭了,大老远赶回来又赶回去,太感谢您了……”
“叮铃……叮铃……”一阵风伴着雨夜新鲜的气息光临,风铃随之起舞,清脆的聲音萦绕着小屋。
“嘀……嘀嗒……嘀……”我仔细分辨着测试耳机里的声音,尽管感觉比上次有了进步,却仍然吃力。等待结果期间,我坐在就诊室外的长凳上,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侧头和我搭话。他看起来很开朗,聊起来轻松感直线上升。
“你哪只耳朵?”
“左耳,”我叹了口气,“你呢?”
“两耳。”他轻描淡写。
我一时间愣住,挂号单飘落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给我,目光移到窗外:“那些声音其实并不糟糕,影响不了我们。相信都会过去的——未来某一天回忆起来,会觉得一切皆过往云烟。”
说话时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子一半沐浴着阳光,一半在阴影里轮廓分明。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城市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干净又清澈。
结果出来后,主治医生摇了摇头 ,然而最后一句话成为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孩子太紧张了,导致测试结果有误。”
于是小姨请了一天假,带着我在城市里游玩。大厦竭尽所能地拔高俯瞰着汹涌人群,反光玻璃连成挑破天空的剑。我们先后去了图书馆、博物馆、游乐园——那是十一岁的我在电视上见过的地方。随后她带我去了一个特别大的商场,有五层楼和一个地下楼层,食品、电器、奢侈品等等商品琳琅满目。
印象最深刻的,是五楼有一个自助照片冲印机。我们拍完合影上传后,机器提示只能第二天来提取照片。我很快被楼下的娃娃机所吸引,将照片的事情抛之脑后。
黄昏时分,小姨和我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她将自己在城市生活的经历和感受讲给我听,又分享了她小时候的糗事。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偶尔跑来两个小孩子。看报的老先生收起报纸,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
“我把你姨父的酒放在屋顶上,被云朵偷喝了,于是她脸红变成了晚霞。”她看着夕阳染红天边的云彩打趣道,顿了顿,她又说,“小姨相信你可以走过这些坎,无论是接下来的听力检查,还是以后的人生困难。”
我点点头回应着,却在那一刻意识到那股声音的存在。
原来在愉快的时间里,在耳畔满是轻柔的话语时,我可以忽略那种声音——尽管在我反应过来后,那种声音又席卷而来。
“明天去做测试吧。”我对小姨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没关系,那是来自未知的声音嘛。”测试间里,我这样想着,调整好状态,戴上了耳机。
“有电车开启的声音吗?”一旁做测试的医生轻轻问道。
“没有……有……确定有……”我回答着,同时更加努力地辨别耳机里的声音。
这一次,我可以很清楚地辨别耳机里的声音,排除了耳朵内声音的干扰。
做完测试,那个戴眼镜的男孩也来了。他冲我笑了笑:“你一定没事的。”然后他走进测试间,“那么接下来到我喽。”
医生肯定地点了点头的那一刻,我心里还是很意外的。为了确定听力诊断无误,两天后我又进行了一次测试。这次我信心倍增,同样顺利通过了。
“听力没有什么问题了,后期逐渐恢复恢复,孩子左耳朵很快会跟正常孩子一样。”医生给出最后的诊断。父亲长舒了一口气,他紧紧握住医生的手说了一声:“辛苦您了!”
他按照药单来取药,简单的药名却总是说错字。他揉了揉眼说:“风迷了眼。”
我在医院外坐下来,打开日记本,在首页写下一段话。
收拾行李时,我看到窗外那棵树被久违的阳光怀抱,墨绿的树叶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明眸善睐的样子。看到隔壁大妈和对门老奶奶正拉家常,看到年轻小哥正帮陈爷爷扛面袋。
车子准备驶出小区时,我透过车窗,看到了陈爷爷在不远处,向我挥手,我也挥挥手,向他告别。
在去火车站之前,小姨又亲自做了丰盛的饭菜。油锅烧热,炒上肉丝,加入青椒和调料,配上米饭。暗红配鲜绿,是一种俗世中的烟火气。
列车即将出发,小姨匆匆赶来,从车窗处塞给我一个书包。她说:难得来一次,以后长大了,记得来天津看看小姨。
打开书包,是那串风铃,三本崭新的课外读物,以及一张合影。
照片上,我抱着棕色的小熊玩偶,小姨则拉着我的手,暖暖的笑容被照片保留下来。
天空阴蒙蒙的,但是看起来即将转晴。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外的树木与建筑一个一个掠过。火车车轮有节奏地撞击着铁轨。父亲将病例单折好,放进了口袋里,在一旁安静地睡着了。
我再次打开日记本,一段文字突兀地横亘在洁白的纸上——
“你会为你左耳内的声音困扰吗?”
“不会,因为那是来自大自然深处,来自未知、专属我的声音。它让我遇见美好,无论是短的旅途,还是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