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空”美国国债背后
2023-09-29谭保罗
谭保罗
华尔街的基金经理群体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们时常点评政治,质疑总统和财政部的经济政策,甚至还会直白地告诉媒体,自己支持了哪位总统候选人。这些“干涉政治”的行为可以说司空见惯,但还有更严重的。
这段时间,已经有人表示会“做空”美国国债。
8月3日,知名对冲基金潘兴广场(Pershing Square Capital)的创始人比尔·阿克曼公开声称,自己在做空30年期的美国国债。于是,整个8月份,华尔街都不消停。
比尔·阿克曼是一个奇人,长得鹤发童颜,经常语出惊人。这几年,在美国对冲基金经理的排行榜上,他进入过前10名,伴随着业绩波动,他的个人财富在10亿美元到50亿美元之间浮动。
华尔街有人说他是“小巴菲特”,但这并不十分准确。他的投策策略和巴菲特截然不同,他是多空结合,犹如一头狼,而巴菲特主要是做多,是市场的定海神针。
做空者绝不是孤狼,而是群狼。如果只有一人做空市场,那么他以一人对抗市场,必然血亏。只有他的观点顺应了市场的某些隐秘趋势,或者触发大面积的情绪,从而推动市场形成有利于做空者的下行趋势,他才能盈利。
因此,基金经理公然表达做空长期美国国债的观点,一定有着深刻的原因。
做空的逻辑
债券价格和利率密切相关,利率风险也是债券最核心的风险之一。因此,观察美国国债市场,首先应该密切跟踪它所处的利率环境。这也是华尔街基金经理要“做空”美国国债的缘起。
拉长时间线,从2008年金融海啸开始,为了拯救金融机构,避免通货紧缩对经济的伤害,美国开始推出量化宽松政策。政策一直持续下来,早已超过10年,对全球金融市场也产生了强大的外溢。
由于美元不断对全球输出流动性,全球金融市场也进入了宽松时代。比如,土耳其等新兴国家便纷纷抓住这个时间通道大借外债,来发展经济。当然,它后来付出了代价。
但随着美国国内通胀的抬头,这一政策差点在2020年被美联储终结。彼时,美联储开始缩减量化宽松的规模。不过,由于2020年新冠疫情蔓延,美联储只能临时性减缓退出量化宽松的速度。进入2022年,紧缩终于开始了。
2022年开始,美国国内的通胀率不断创新高,一度接近两位数。于是,美联储决定彻底退出量化宽松,加息启动紧缩周期。在不到18个月的时间内,美联储加息超过10次,这是最近30年内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加息的速度过快,间接地引发了硅谷银行等中小银行陷入破产困境。
利率的走高,必然对债券市场带来直接的冲击。利率和债券的价格是一种反向关系,利率的走高,也意味着债券价格的下行。预期收益率为预期的未来利率,它会反映出未来债券的价格。这一关系在欧债危机时表现得最为直接。当时,“欧猪五国”的国债收益率不断上升,每天都会见诸报端。而另一面是,它们的国债被市场持续看空,债券价格不断下跌,有的国家索性准备违约。
如果未来债券价格下跌,那么做空它,就是有利可图的。比尔·阿克曼的逻辑正在于此,他在社交媒体上做了这样的分析:“如果长期通胀率是3%而不是2%,且保持不变,那么我们可能看到30年期国债收益率=3%+0.5%(实际利率)+2%(期限溢价),即5.5%,这可能很快就会发生。”
以上分析被很多财经媒体引用,逻辑并不复杂。他认为,长期通胀率会比市场预期的高,因为美联储不一定能压得住长期通胀率,如果压不住,长期通胀率就会高达3%,而不是一些人所认为的2%。长期通胀率是国债收益率的三个因子之一,一旦长期通胀率更高,那么债券预期收益率也会更高,债券价格就会下跌。
加税这个途径阻力较大,因此发债成为了首选项。美国财政部大力举债,而手中握有大量外汇的日本等国际投资者,也纷纷进入美国国债市场。
换句话说,美国国债的做空者,赌的就是长期通胀率的上升,也即是中央银行压不住长期利率。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基金经理公然和中央银行或者国家财政部“唱反调”。在很多新兴经济体,这种行为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
聪明的基金经理,并不一定要说出自己的全部想法。除了收益率这个因素之外,美国国债还有很多被看空的理由。比如,美国国债的供应量实在是太大了。如果预期未来的供应量会加速提升或者保持增长,那么积累的债券存量也是十分可观的。当债券供应增加,价格自然会下降。金融工具和一般商品一样,符合供求原理。
美国国债的规模扩张始于越战,庞大的战争开支,使得美国政府的财政捉襟见肘。对政府来说,获得资金的手段只有两个,要么加税,要么发债。由于美国独特的政治体制,加税这个途径阻力较大,因此发债成为了首选项。于是,美国政府把目光投向了债券市场,美国财政部大力举债,而手中握有大量外汇的日本等国际投资者,也纷纷进入美国国债市场。
美债规模真正的高速扩张,是从1990年代开始的。1990年,美国的政府债务存量规模为3.2万亿美元,但到了2023年年中,这个数字已经达到32万亿美元的水平。2022年,美国的GDP为25.46万亿美元,债务和GDP的比值达到130%。
为何1990年代是一个关键节点?因为这一时期,苏联解体,加上中国的改革开放提速,全球化席卷各国,国际金融市场也開始一体化。由于国际贸易结算和国际资本流动的需要,美元开始向全球输出流动性。如果以30年为期,那么美元其实一直处在宽松周期,宽松的环境,是有利于发债者的。
然而,宽松的美元大周期正在改变,发债者面临的外部世界也会改变。
结构性问题
宽松的美元周期,是美债发行者最美好的时代。持续的宽松大周期,会带来全球范围内美元利率的下降,对美元债最大的发债者美国政府来说,其支付的利息也是下降的。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近年来,美国政府不断修改着债务上限,但每次都有惊无险。主要原因便在于即便债务的存量不断上升,但利率的下降有效地对冲了债务存量上升的影响。因此,美国政府才有底气不断提高债务上限,而债券本金和利息的兑付却能支持下来,并未出现过大规模违约。
房贷利率是衡量利率环境的指标之一。1990年,美国30年期房贷利率约为10%,到2020年,这个数字已经降到了3%左右。社会整体利率的大幅下跌,对负债者无疑是一个好事。首先,新发行债券所要支付给债券购买者的利息,必然出现下降。其次,利率下行,债券的价格会上升,会让融资者的债券发行变得更加顺利,债券交易也更加活跃。总之,各方面都利好于发债者。
但随着美联储的不断加息,美国整体的利率正在上升。2022年之后,30年期房貸的利率一度上升到了5%以上,有时还突破了7%,这无疑会影响市场对长期利率的预期。正如比尔·阿克曼等基金经理所认为的那样,长期通胀率预期会走高,会带动利率环境的阶段性改变。
长期通胀率走高的预期,在基金经理所提供的那个简单数学公式中,无法获得足够的解释。它背后是一个结构性问题。弄清它,首先要理清过去几十年,美元一直处在长期的宽松通道中,而通胀却被某些因素有效地压了下来的原因。那么,什么原因如此神奇?
经济全球化的因素绝对不允许被低估,特别是中国制造业的崛起,为美国普通民众提供了物美价廉的各类商品,成为压低通胀的核心动力之一。通胀的本质是“钱太多,货太少”,而中国为美国解决了“货太少”的问题。2019年,中美贸易规模达到顶峰,中国成为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
利率的下降有效地对冲了债务存量上升的影响。因此,美国政府才有底气不断提高债务上限,而债券本金和利息的兑付却能支持下来,并未出现过大规模违约。
值得注意的是,欧盟也一直是美国的重要贸易对象,曾一度位居美国的最大贸易伙伴。欧盟对美出口的产品主要是工业中间品,如机械和车床,还有汽车,另外是化工类产品。无论是相对低成本的中间品,还是终端消费品,它们无疑都是降低企业成本和抑制通胀的有用力量。
但事情起了变化。全球贸易博弈的爆发,对制造业产业链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产业链的重新配置过程中,一些国际制造业资本很难再找到中国这样的理想之地,全球商品的生产成本开始上升。与此同时,2022年,东欧爆发了战争,国际原油市场出现波动,曾经享受了俄罗斯廉价能源的欧洲正在寻找新的能源替代。
变化并没有停止,而且还在深化和变异。始于1990年代的那种以经济利益为根本的全球化停了下来,新的全球化开始启动。全球货物生产和贸易的地理布局,出现了结构性的不可逆变化。在很多国家,包括美国,那种实际工资不断上涨,而商品却越来越便宜的情况,是否能持续愈发成为一个未知数。
全球生产链条出现结构性改变,也是美联储治理通胀如此吃力的原因。2018年,杰罗姆·鲍威尔出任美联储主席,并连任至今,他成为了保罗·沃克尔之后,加息力度最大、频率最高的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克尔在1979—1987年任美联储主席,曾以铁腕治通胀而知名,被学术界称为“通胀斗士”。
到2023年8月为止,美国的通胀依然没有被完全摁下来。部分华尔街基金经理做空美债的说法,也成为了市场对长期通胀依然担忧的印证。
不过,做空美债也并不等于做空美国,做空行为赌的是美债的价格波动,而不是说美债就一定会违约。而且,基金经理的做空还采用了期权,这意味着做空是一种选择权。换个角度看,市场高调的做空,刚好说明了这个市场体量之大、交易之活跃和发展程度之高,否则有一定规模的做空行为,根本就无法进行实际性的操作。
但无论怎样,“做空”也释放了很多并不好的信号,美债的发行者的确也到了要反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