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和著述随想
2023-09-29上海王宁
上海 王宁
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免不了会对往事进行回顾,并对自己所走过的道路进行阶段性总结。记得当年胡适之先生就在不惑之年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四十自述》,按照他本人的概括,这部自述是“我的四十自述,只是我的‘传记热’的一个小小的表现。这四十年的生活可分作三个阶段,留学以前为一段,留学的七年为一段,归国以后为一段”。这当然只是胡适从编年史的角度在该书序言中对自己所走过的四十年道路的总结。《胡适四十自述》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中国自传文学的“破天荒”之作,是后人研究这位大思想家和学者的重要参考文献。此外,这也是他生前亲笔撰写的自传,从“我的诞生(母亲订婚)”出发,接着年少求学、海外留学,学识不断精进,思想愈益成熟,终于在四十之前“逼上梁山”,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学革命”。当然,也许在胡适出生和成长的年代,人的寿命远不如今天这样,因此四十岁撰写自述是不足为奇的。
然而,在和平的年代里这种自述很容易流于流水账的记载,特别是之于那些生活经历并非曲折多变且波澜起伏的人就更是如此。无独有偶,我在中国台湾省的老朋友龚鹏程也效法先人胡适,写了一部《龚鹏程四十自述》,这本书记述了作者于20 世纪60 年代至90 年代在中国台湾省求学、问学、治学的曲折经历。按照龚鹏程的陈述,作者自幼家贫、性情顽劣,靠了生命路上一位位老师的指引,对孔孟先贤发生了莫大的兴趣,走上了对中国传统文化孜孜不倦的探求之路。作者的人生历程也许不像先人胡适那样波澜曲折,但却洋溢着思想的火花和战斗的激情,字里行间再现了20 世纪60 年代以来台湾的教育、文化和社会氛围,再现了当代知识分子在社会巨变下的困惑、焦虑和文化选择。实际上,在我看来,龚鹏程在四十岁之后的学术道路更加富有传奇色彩,而且他至今仍活跃在海峡两岸的文坛和学界,不时地发出一些令人惊愕的宏论,同时也不时地与一些学人展开论战。
相比这两位前辈和同时代人,我的治学道路远远算不上曲折经历,但也并非一帆风顺,自从1975年有幸入选工农兵大学生以来,就一直未离开过高校。虽然相比那些学界的宠儿,我也得到一位位前辈学人的提携和指点,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我总觉得40 岁甚至50 岁之前都依然没有什么可以总结的。倒是有一点值得一提的就是,我刚过45 岁,就在一些学界朋友和编辑的鼓动下,编选了一套四卷本的《王宁文化学术批评文选》,先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来又被台湾的洪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出版。诚然,与前面提及的两位前辈和同辈学人相比,我直到接近60 岁的时候,才在一位友人的敦促下写了一篇不太长的自述,谓之“我的学术道路”,发表在《当代外语研究》2014 年第1 期。后来这篇自述竟然得到不少学界同行的青睐,又在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之际,稍加改写,先后收入了庄智象主编的《往事历历40 年回眸:知名外语学者与改革开放》(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8 年版)和叶祝弟任执行主编的《一个人的四十年:共和国学人回忆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年版)。
应该承认,那篇写于50 多岁并不断修改扩充和不断收录各种文集的关于学术道路的回顾,也可以算是对我60 岁之前的学术道路的一个粗略总结。可以说,我在那之前的四十年学术生涯中,大都是以一个学者的身份活跃在国内外学界的,特别是20 世纪90 年末直到2020 年,我每年都要出国讲学或出席学术会议多次,我同时用中英两种语言著述,发表在国内和国际学术期刊上。而自2020 年初以来,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和工作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我们的所有教学和学术活动大都改为线上,甚至我们与博士生和博士后的交流也经常在线进行。这不免使那些比我年长或与我同龄的老派人文学者无所适从:他们习惯于左手拿着一杯茶,右手拿着一支粉笔,腋下夹着一本教科书走进教室,和学生面对面地交流。教中文的时常引经据典,背诵古人的诗词,并不时地穿插一些关于这些著名诗人的逸事;教历史的大段讲述过往的历史事件,令听者感到这些事件如在眼前;而教哲学的则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讲到黑格尔,直到当今备受热议的德里达,讲到得意之处还不时地蹦出几个德文概念和法文术语,以炫耀自己的博学。疫情期间取而代之的是,我们得面对电脑荧屏授课,不时地翻动课件幻灯片,遇到难以理解的地方也无法用板书,而遇到信号不好电脑卡,顿时竟然手足无措。结果在评教时,这些以往受人尊敬的老学者的得分却很低,而那些对电脑技术十分熟悉,并从网上下载精美图片制作成图文并茂的课件的青年教师则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将国外数据库中下载的外文参考文献一一展现给学生,同时还直接在网上与学生讨论和对话。他们的授课不仅在评教中得分很高,有时还吸引了一些校外的粉丝。这一切难忘的场景也许在后疫情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但却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虽然疫情尚未结束,但我们已经开始谋划后疫情时代的学术著述和活动。我把这段时间看作是十分珍贵的读书、充电和写作的阶段。在这段时间,我把原先一直打算阅读但总是被各种行政事务打断而未能细读的书刊仔细地阅读了,并写下了一些论文的初稿。有了这些论文初稿和引文与注释,我在疫情结束后的工作之余很快就一篇篇地修改扩充完善。但最使我感到收获颇丰的是,我利用线上授课和减少外出节省下来的宝贵时间,完成了我主持的两个重大项目:北京市社会科学重大项目“世界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以及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与世界文学研究”。前者在2020 年底以前结项,成果于2021 年出版;后者于2021 年下半年结项,书稿也于最近修改完成交出版社。这两个重大项目都集中在一个关键词上——世界文学。我这里不妨谈一些我的世界文学观,并借此推介我的这两本著作。
湖南文艺出版社曾于1985 年出版了一本由曾小逸主编的专题研究文集,题为《走向世界文学:中国现代作家与外国文学》,在当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由于特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形势,以及中国的综合国力,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仍体现为一种单向的关系,也即中国文学主要地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尤其是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而较少对后者产生影响和启迪。而我主编的这本《世界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上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 年版)则首次论证了世界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双向关系:世界文学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经典的形成,而中国现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又丰富了世界文学宝库。我认为,世界文学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而是一个旅行的概念;世界文学不是各国/民族文学的总汇,而是指那种具有世界性意义的文学;世界文学经典的评价既应当依循某种普遍的标准;在世界文学史的编写过程中应突破西方中心主义的藩篱,应通过不断在世界上发声向世界推广中国文学;在确定世界文学经典时,应同时考虑其经典性和可读性。
这本书分为上中下三编;除了绪论和跋外,共分为二十章。
上编“世界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理论与思潮”由八章组成,分别对世界文学概念在西方的产生以及其内涵的历史演变做了简略的综述,接下来便聚焦世界文学的概念进入中国,对其在中国文学界的发展流变做了较为详细的梳理和分析。
第一章将世界文学进入中国的历史进程分为五个阶段。第一阶段以1895 年晚清甲午中日战败为起点,延伸至“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夕。在这一时期,世界文学概念正式登陆中国。第二阶段从“五四”新文化运动至20 世纪20 年代末。伴随着文学价值的重估与转换,中国的世界文学观念与实践有了深层次的发展,世界文学概念得到进一步传播。第三阶段为20 世纪30 至40 年代,世界文学观念在多个方面继续和深化了社会化进程,对之的使用也表现出多元的理论与实践形态。第四阶段为新中国成立至20 世纪70 年代,这一时期的世界文学观既有对此前理论内涵的继承和延续,又有基于历史语境而发生的新变化,对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中国的世界文学观念和实践影响深远。第五个阶段讨论了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世界文学概念在中国语境中的使用和反思,以及在全球化时代获得的新内涵。
第二章基于前面的文献梳理,从中国的视角开始对世界文学概念做出新的阐释。认为世界文学是一个旅行的概念,但这种旅行并非率先从西方到东方,而是其基因一开始来自东方,之后在西方逐步形成一个理论概念后又旅行到东方乃至整个世界。世界文学并不是各国/民族文学的总汇,因此衡量一部作品是否属于世界文学必定有一个遴选标准。世界文学正是指那些具有世界性意义和影响的文学,或者这些文学作品出自世界级作家之手笔,因此它所面对的读者也应该是超越了特定的国别/民族的全世界的读者,它的生产、流通以及由此所产生的批评效应也超越了国别和民族界限,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第三章从世界文学的哲学根基入手,探讨了世界主义的源头及其在西方的发展演变。认为世界主义虽然早在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那里就已经出现,但在其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都处于边缘和沉寂状态。经过启蒙时期康德的重新阐释再度具有了批评的意义和价值。在当今的全球化时代,它再度成为一个前沿理论课题。在文化领域里谈论全球化和世界主义,必然涉及另外两个现象:全球文化和世界文学。从文化和文学的角度讨论世界主义现象,自然要涉及世界文学问题,这些都与世界主义有着密切的关联。本章在回顾了世界主义概念在西方的出现、历史演变及当下的形态和特征后,着重讨论世界主义在文化上的反映——世界文学。
第四章主要探讨了翻译之于世界文学的能动作用。既然文化全球化同时带来文化上的趋同性和多样性,那么翻译在建立民族和文化认同方面不仅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且在重建世界文学的过程中也举足轻重。因此,将翻译纳入世界文学讨论的范畴是十分重要的,这一点尤其体现在翻译在全球化时代文化交流和互动中所起的沟通和协调作用:它不仅跨越了语言和民族的界限,同时也跨越了文学和文化传统的界限,使得世界文学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出现了不同的版本,从而消解了单一的“世界文学”之神话。
第五章将世界文学当作一个问题导向的理论概念来考察,因为我们完全可以据此提出问题以便进一步深入讨论。在这一章中,我们仅概括世界文学这一概念得以引发当代学者进一步讨论的几个方面。它所引发的讨论在于,首先,关于文学经典的建构与重构;其次,关于文学史的写作问题;最后,世界文学的评价标准。本章对上述三个问题都做了较为详细的阐述。
由于世界文学是由各种不同的文体组成的,其中戏剧较之其他文类更接近艺术,而且更容易在全世界得到传播,因而戏剧的表现除了人物的对白外,还诉诸人物的形象和唱腔,这一点在中国的各种地方戏曲中尤其见出其鲜明的特色。第六章提出了“世界戏剧”(world drama)的构想,认为戏剧的交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不受语言的局限,一些并不懂得中文的外国人却对京剧情有独钟,甚至还能用中文唱上一两段京剧。因而世界戏剧这一现象确实是存在的,但是它并没有得到研究世界文学的学者们的重视,也未得到戏剧理论家的重视,尽管中国的戏剧较之小说和诗歌更容易走向世界。
第七章认为,在中国现当代文学走向世界的进程中,诺贝尔文学奖始终起到一个风向标的作用,这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界、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界不断讨论的一个话题。诺贝尔文学奖总是与世界各国文学界有着密切的关系。不管我们今天从中国的视角对这项至高无上的文学奖持何种态度,至少在全球华人世界,尚没有任何文学奖项可与之相比。因此我们也就自然格外关注每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信息的发布。但接下来人们便会提出这样一些问题,究竟诺贝尔文学奖与当今的世界文学关系如何?诺贝尔文学奖果真能左右世界文学经典的形成吗?诺贝尔文学奖能左右当今中国的文学创作呢?这些都是困扰中国文学批评家和比较文学研究者的一些问题。本章从诺贝尔文学奖的价值和意义以及评奖原则和标准谈起,通过对诺贝尔文学奖之于世界文学经典建构的意义和影响的评价,最后从世界文学的大背景下来审视中国当代文学。
第八章提出了作者对世界诗学(world poetics)的建构,认为世界诗学这一构想的理论根据主要有这三点:(1)世界诗学是基于世界文学和比较诗学研究成果的一种理论升华,而当今占据主流的西方文论并未涵盖不同国别和民族的文学和理论经验;(2)迄今所有具有相对普适性的文学阐释理论都产生于西方语境,由于其语言和文化背景的局限,这些理论的提出者不可能将其涵盖东西方文学和理论的范畴和经验,尽管一些理论家凭着深厚的学养和理论把握能力通过强制性阐释使自己的理论教义也能用于非西方文学的阐释,但毕竟漏洞很多;(3)中国学者始终关注西方文学理论的前沿课题,同时又有东方的本土文学和理论批评经验,因此中国学者完全有能力提出这一理论建构。
中编“世界文学语境下的中国现代文学”的三章分别从世界文学的大语境下重新梳理了中国现代小说、诗歌和戏剧与世界文学的关系,具有在世界文学语境下重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理论意义和学术价值。
第九章试图将20 世纪的中国小说放在一个世界文学的大语境下来考察,尤其考察其与世界文学的关系,也即这种关系体现在,中国小说一方面与中国的文化传统保持一定的继承和反叛张力,另一方面又在欧风美雨的浸润下展现出诸多异域特征,并在继承与反抗、影响与抵制、保守与创新的商讨斗争中不断地创新和发展。本章以宏观话语分析与微观个案探讨相结合的方式探究中国现代小说的创作与世界文学语境的关联,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探讨了中国现代小说与世界文学互为包含的融合关系以及看待中国现代小说的中国/世界性综合性视角;具体代表性的中国现当代小说家与世界文学及文化的关系,包括鲁迅、巴金、张爱玲、林语堂、莫言、余华、韩少功等;世界文学语境下现代中国混血性世界文学文化观念的产生及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创作中的表现。
第十章试图将中国现代诗歌放在一个世界文学的大语境下考察研究。本章以时间为纵轴,以空间为横轴,从纵向追溯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脉络和代际更迭,横向则审视20 世纪不同时期的社会文化语境、主流诗潮和共同诗学,同时从内外两个维度观照中国现代诗歌话语与世界文学语境的动态联系和复杂关系,并管窥西方文学、西方文论、西方文化思潮对中国现代诗歌话语的影响。从现代到后现代,介于现代与后现代之间,是对中国现代新诗发展历程的描述,也是中国当代诗坛众声喧哗图景的真实写照。
第十一章是从世界文学的视角探讨中国现代戏剧的尝试,认为以西方戏剧为榜样的话剧自诞生起便肩负着传播新思想、建设新文明的重任。中国现代戏剧在立足于中国现实、服务于民族进步的同时,又在东西方文明交流和碰撞的语境下不断成长。在世界文学的语境下探讨中国现代戏剧,需要重点关注三个方面的问题:首先,西方戏剧是如何被介绍进来并被接受的;其次,西方戏剧的改编是如何发生的,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最后,话剧在形式和内容上与国外的戏剧产生了怎样的关联。本章选取一些典型的研究课题加以研究,以小见大,进而对这个宏大的课题达到比较具有深度的认识。既然易卜生是对中国现代戏剧影响最大的国外戏剧家,因而从易卜生戏剧的改编和接受入手就顺理成章了。
下编“世界文学与中国现当代作家”是把中国现当代的一些重要作家放在世界文学语境下重新审视的一个尝试,这些作家都是深受世界文学影响和启迪而开始其文学创作的,有些现代作家甚至在创作之前和之初还从事过翻译。但是他们在成为大作家之后,其作品也开始走向世界,进而成为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
这部分由九章组成,分别探讨了鲁迅、郭沫若、巴金、老舍、曹禺、钱锺书、凌叔华、贾平凹和莫言与世界文学的双向关系:一方面这些作家都深受世界文学的影响,其中一些现代作家的创作生涯就是以翻译和评介外国文学开始的。但是他们成为著名作家后,又得益于翻译,例如鲁迅、郭沫若、巴金、老舍和曹禺的作品就通过翻译以及他们本人的对外文化交流活动而不断地走向世界,从而实现了世界文学的双向旅行:开始时世界文学通过翻译的中介进入中国,影响和启迪了一大批中国作家,另一方面也培育了这些作家,使他们认识到作为以文学创作为己任的作家,不仅要为中国读者提供丰富的精神食粮,同时也要为全世界热爱文学的读者而创作,并且以中国文学的优秀作品丰富世界文学的宝库。钱锺书和凌叔华本人的外语水平很好,凌叔华甚至在英国作家伍尔夫的指导下将自己的作品翻译成英文或用英文改写,因此她在英语世界的影响大大超过了其在中文语境中的影响。钱锺书则博学多才,作为学界鸿儒和优秀作家,他的文学作品中含有丰富的世界文学元素,因而通过翻译的中介和汉学家的推介,他的世界性声誉的形成就十分自然。而当代作家贾平凹和莫言则几乎是同时在世界文学和本土文学传统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
通过这些考察和分析,本书可以使读者看出世界文学是如何影响和启迪这些作家的,同时,作为优秀的中国作家,他们在取得卓越的文学成就后又是如何通过翻译的中介走向世界进而成为世界文学之一部分的。这样的讨论前人做得很少,而我们所要做的恰恰就是前人未做过或者做得不充分的工作。如果我们的研究和著述对国内外同行的研究有所启迪和推进的话,我们的目的就基本达到了。
《马克思主义与世界文学研究》(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由绪论和六章组成,全方位地展示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文学研究在东西方的一些主要国家的发展历史。
在“绪论:马克思主义与世界文学研究”中,本书指出,马克思主义与世界文学研究不仅在中国是一个新的课题,就是在整个国际学界,也是一个全新的前沿理论课题。在当今的国际比较文学和文学理论界,关于世界文学问题的讨论已经伴随着全球化时代的来临和世界主义话语的再度兴起而成为一个广为人们讨论的热门话题。现在这个话题之所以再度引起学界的热切关注,显然与我们所处的全球化时代以及世界主义思潮的兴起不无关系。诚然,当代西方学者在讨论世界文学时,一般总是从歌德对世界文学的构想汲取灵感,将世界文学界定为文学的生产、流通和翻译的过程。虽然他们也承认后来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对世界文学的提及对这一理论概念的成型有一定的推进作用,但是却很少有人沿着这条线索去进一步探讨马克思主义在世界文学研究领域内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和贡献。这也正是我们组织团队撰写这本书的初衷。
通过阅读本书各个章节,我们不难发现,马克思主义与世界文学从一开始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马克思、恩格斯等经典马克思主义者都对世界文学史上的许多经典作家,如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欧仁·苏、歌德、席勒、雨果、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易卜生、普希金、车尔尼雪夫斯基、杰克·伦敦等的创作成就做过许多十分精辟的评点和讨论,其中涉及文学创作的题材和人物刻画,文学批评的美学和社会历史标准等。有些作家正是经过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评点而成为经典作家的。他们的这些零散思想观点主要通过书信和作品点评的方式来表达,后来分别由东西方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加以创造性的阐释和发挥,逐步形成了马克思主义世界文学研究的一个传统和话语体系,或曰马克思主义的世界文学叙事(the narrative of Marxist world literature)。虽然西方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者也关注世界文学现象,但他们往往局限于讨论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对马克思主义世界文学观做出的贡献,同时却又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另外两部分学者做出的贡献:苏联和东欧的马克思主义者对世界文学理论与实践的贡献以及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所做出的独特贡献。而本书则不仅要紧紧跟进西方学者对世界文学的研究,同时也要密切关注中国和苏联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研究者对这一理论课题的研究,通过这样的比较研究和分析,我们才能对马克思主义与世界文学研究有一个较为完整全面的认识。
第一章“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世界文学研究”指出,自20 世纪90 年代以降,关于“世界文学”的讨论形成了一股世界性的学术潮流,众多国际知名学者纷纷介入这一话题的讨论。本章将世界文学的探讨转至马克思主义世界文学这一维度,认为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马克思、恩格斯对世界文学思想的挖掘和细审是我们在这一领域所有研究工作的起点。本章重点从《共产党宣言》、资本流通、阶级意识三个方面来考察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之于世界文学研究的重要贡献与积极意义。
第二章“西方马克思主义与世界文学研究”指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等文献中,马克思提出了世界文学概念,主张通过不同民族文学的交往来消除民族的对立。不过,他本人并未明确指出“世界文学”中的世界性与民族性的复杂关系,也未曾绘制如何创造复数的“世界文学”路线图。值得一提的是,在英国,杰出的马克思主义代表雷蒙德·威廉斯和特里·伊格尔顿不仅强调文学理论研究方面的世界性,而且他们的文学创作实践和文学批评立足于各自所属的威尔士民族传统和爱尔兰生活传统,展现了每一个作家只有在自己人民的传统中才能令人信服地工作。因此,他们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世界文学观对民族文学特性的重视。
第三章“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与世界文学研究”以世界文学为切入点,追踪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认为世界文学的理念于20 世纪初进入中国并不是偶然的。这不仅是因为歌德提出这一构想时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国文学,同时也因为自19 世纪末以来,世界文学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也和另一些西学理论思潮一样起到了极大的推进作用。因此我们今天在全球化时代探讨马克思主义的世界文学观,就应当把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贡献也包括进来,因为马克思主义的世界文学观首先启迪了中国的文学研究者,然后,中国学者从中国自身的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经验出发提出的理论建构,又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文学理论宝库。
对于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早期的共产党人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成仿吾、陈望道等人均做出过重要贡献。毛泽东虽然没有在西欧或苏联留学的经历,没有系统地受过西欧或苏联的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训练,但是他通过零星的翻译本阅读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以及列宁的一些理论著作,并通过长期的革命实践发展了一套“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毛泽东也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将其用于指导中国的文学艺术创作和理论批评实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是他的文艺思想的一部集大成之作。不可否认,毛泽东的外国文学阅读量无法与马克思、恩格斯对世界文学的涉猎相比,他只能通过翻译读到数量有限的外国文学作品,因此在他的所有著作中很少提及外国文学。在整个“讲话”中,唯一被他引证的一部外国文学作品就是出自苏联作家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尽管如此,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后关于文学艺术的所有文章和讲话中,都坚持批判地继承古代和外国的文学艺术,主张以“洋为中用,推陈出新”的原则来对待所有的世界文学遗产。
在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年代里,更多的世界文学优秀作品伴随着各种西方现当代文艺理论思潮通过翻译进入了中国,对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产生了较大的启迪和影响。曾经在中国大地上沉寂了多年的比较文学也再度进入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作为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世界文学这个话题曾在20 世纪80 年代就吸引了中国学者的关注,但并没有成为一个前沿理论课题。而进入新世纪以来,伴随着世界文学研究在西方学界的再度兴起,更多的中国学者也介入了对之的评介和研究中,并将其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相关联。由于目前世界文学研究的重镇仍在西方,或更确切地说在英语世界,因此中国学者用中文发表的关于世界文学的众多著述并未引起国际学界的重视。但是,中国的马克思主义世界文学研究也有一些具有普适意义的理论命题和观点可以供国际同行参考和借鉴。
第四章“苏联及东欧的马克思主义与世界文学研究”着重探讨苏联和东欧的世界文学研究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取得的学术成就。与西方的世界文学研究相比,显现出浓厚的历史主义与文化诗学倾向、对世界文学进程的静态描述与动态追踪相结合、对东方文学的整体性把握与系统性分析以及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深入反思和批判等特质。
第五章“后殖民主义与世界文学版图的重构”探讨了在马克思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大语境中,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理论思潮对世界文学概念的不断丰富、拓展和对西方文学经典的重构。在这样一个大语境下,世界文学出现了疆界的松动,逐步走向对边缘文化、下层文化、少数族裔文化等一切非传统经典文化的不断开放和包容。包括格林布拉特主编的《诺顿英文选集》、普契纳主编的《诺顿世界文学选集》和戴姆罗什主编的《朗文世界文学选集》等知名度较高的文选,都不断变得更加包容和多元化。这一转向给我们带来的不仅是在文学研究、文学选集编选和教科书编写等实践层面的改变,而更为深远的则是人们在看待传统西方经典、文学史和世界文学的观念上的巨大转变。
第六章“马克思主义的世界文学叙事建构”在总结本书前五章的基础上指出,本书的主要作者在新世纪率先将世界文学的理念引入中国,并且在国际学界发表了大量著述,试图通过梳理东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主要观点和理论思想,建构一种马克思主义的世界文学叙事。
正是基于上述两本著作,我发表了一些中英文期刊论文,进一步阐述了我的世界文学观。我始终认为,作为一个中国学者,在讨论世界文学时一定要有一个中国视角,立足于中国的理论研究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