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证居然能扫码验“真”

文｜方圆记者 黄莎 通讯员 李斐斐 于伟香

白文建来北京后急于上岗，他所在工地的工长周瑞方主动提出说“有门路”办理“加急”特种作业操作证。于是，白文建花了500元，给周瑞方发了自己的证件照和个人身份信息，办了这张证

2023年1月17日，北京市西城区应急管理局在工地执法检查时发现，现场有焊接作业行为。然而，在检查焊接工白文建的特种作业操作证时，白文建却表现得格外心虚，对证件细节相关的问题也回答得含糊不清。

白文建提供的“焊接与热切割作业”特种作业操作证，肉眼很难识别真假。用手机扫描证件上的二维码后，弹出的界面里有一个“证书查询”的选项，一查也确实有这张证的信息。

但是，经应急管理局向发证单位确认，白文建的特种作业操作证是伪造证件。白文建也因此受到警告以及3000元罚款的行政处罚。

假证为何还能扫码验“真”？白文建又是如何得到这张足以以假乱真的证件的？

以假乱真的假网站

2023年2月初，西城区应急管理局向西城区检察院致函，关于白文建持伪造、买卖的特种作业操作证上岗一事，是否应当移送刑事犯罪线索，请求西城区检察院基于行刑衔接工作职能介入指导。

西城区检察院检察官首先注意到了假证上的二维码。微信扫描该二维码后，会自动跳转到一个名为“国家安全生产考试”公众号。乍一看没有什么问题，但与官方公众号一对比就会发现，它在名字后面缺少了一个蓝标认证。在此界面，点击“证书查询”后输入姓名、身份证号，假证持有者便可查到伪造的假证信息。为了增强可信度，假微信公众号甚至还搞了个噱头，显示已有57万余人关注。

实际上，真的证件上也有这个二维码。不同的是，正规的特种作业操作证不能直接通过微信扫描该二维码查询，而需先关注“国家安全生产考试”公众号，通过点击公众号页面“证书查询”功能，选择“扫码查询”，才可查到证件信息。

除了二维码能支持“核验”外，白文建所持证件上的信息、照片、印章等内容与真证实体卡几乎完全一致，非专业人士很难辨别真假。

检察官敏锐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本假证的问题——假证必然有来源，别说一个文化水平并不高的农民工，就算普通的假证小作坊，也无法实现这样的仿真性。由此，西城区检察院检察官决定继续追踪制假售假的源头。

经初步研判，西城区检察院认为白文建一案背后可能存在刑事犯罪，建议应急管理局及时向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移送线索。西城区检察院也主动与公安机关对接，适时介入该案，引导公安机关重点关注后台假网站，深挖幕后造假售假犯罪分子。同时，检察官走到辖区各个工地，广泛开展实地走访。

在走访过程中，检察官们了解到，工地施工时，像焊工、电工、高空作业等涉及安全生产特种作业的工作，危险系数高，容易发生人员伤亡事故。为避免对操作者本人、他人及周围设施的安全造成重大危害，操作者需要具备足够的安全知识以及应急处置能力，因此，法律明确规定从业人员需经过专门的安全作业培训，考核合格方可持证上岗。

西城区检察院第七检察部副主任施亮向《方圆》记者介绍说：“对于工人们而言，有没有特种作业证直接关系到工钱的多少。而且，不同工种需要不同的特种行业操作证，多一种类型的证意味着能接的活种类更多，收入也就更为可观。”

但为什么不直接考一张真的证呢？施亮解释，一是工人文化水平、计算机能力不足以通过考试；二是费用、时间问题。“培训学习考试需要时间，成功拿到证件后还需要定期复审。对农民工群体而言，耽误一天时间，就少挣一天钱，所以大家宁可涉险花钱买证。还有一种情况是工人们考到了真证件，但弄丢了就办一个假的应对检查。还有的是不想花时间复审，也办了张假证。”

施亮认为，这个制假售假团伙就是钻了施工工地管理上“想偷懒”这个漏洞。“为什么这种造假行为很难被识别？是因为工地上为了图方便，施工单位的管理人员一般只用自己的手机扫描二维码，而不会专门去官方的查询平台核实。手机一扫，弹出的界面又很具有迷惑性，网站都显示是真的了，他们也不会考虑太多。”

抓住暴露在外的“狐狸尾巴”

在白文建的手机聊天记录里，警方追到了他的上游。原来，白文建来北京后急于上岗，他所在工地的工长周瑞方主动提出说“有门路”办理“加急”特种作业操作证。于是，白文建花了500元，给周瑞方发了自己的证件照和个人身份信息，办了这张证。同一工地上的另外一名工人也通过周瑞方办了证。

从周瑞方这一环节，警方继续向上游追踪这条制假售假产业链，锁定多个中间商，并从他们的手机中提取了大量聊天记录。通过检索关键词“身份证号”或者检索收货地址、转账记录等，警方定位提取了相关聊天记录，并锁定每一笔非法交易。

从下游溯源制假售假黑色产业链，似乎是侦破这一类案件的常规操作，但西城区检察院第三检察部副主任赵雯娜向《方圆》记者介绍说，此案与其他假证类案件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那便是暴露在外的“狐狸尾巴”——扫码后出现的假网站。

以孙宜新为首的制假售假犯罪团伙所使用的印章。（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公安机关勘验网站后发现，该假网站后台能查询到万余条假证信息，且增长速度很快，1个月的时间，从1.5万余条增长至1.9万余条，并且这些假证包括应急管理局、住建部门、质监部门制发的39个常用工种证件，涉及全国17个省份。

进一步侦查后，警方揪出了幕后这条跨省制假售假黑色产业链：网站管理人孙宜新建立假证制作网站，并授权顶级代理人利用网站模板生成假证，非法获利双方分成，顶级代理人层层发展下线代理人。

赵雯娜说：“原来我们在办理假证假章案件，可能都是先发现一本假证，然后往上游溯源。而办理这起案件时，我们不仅可以从末端开始追踪，还可以从假网站破局。在网站后台里，我们可以清晰看到这个犯罪团伙的组织架构，网站管理人底下有多个顶级代理人，每一条假证信息都可以直接查到是由哪个顶级代理人或他的下线办理的。”

2023年6月，北京市西城区检察院检察官现场走访工地。（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孙宜新以及几个顶级代理人都很年轻，也没有正当工作。虽然学历都不高，但他们之中，孙宜新比较熟悉计算机。最开始时，是孙宜新找人建了假网站，但后续的运营管理，都由他自己负责。

据赵雯娜介绍，孙宜新自称做假证并配套假网站的不止他一人，但他认为自己的网络技术水平、组织规模架构等还是比较领先的，所以还想通过自己的技术手段挤掉其他的竞争对手。

以孙宜新为首的这个犯罪团伙，下线是最低级的，主要负责收集工人需求及个人信息。有的下线是通过与工地工长对接，有的下线是在微信群、QQ群发布广告，招揽假证业务。

如果工人只需要电子版假证的话，由孙宜新或者顶级代理人往假网站录入信息以供查询。如果需要实体证件，则将信息传给顶级代理人之一的胡凡，由他办理后快递给工人。而这些实体证件，外观、材质、排版布局也足以以假乱真。

而买家也不一定都是为自己办假证的。有的是一拨老乡一起办证，还能商量个“批发价”。有的假证买家是公司负责人，一心只想让自己负责的工程能顺利运转，于是不顾及生产安全，自掏腰包为手下工人们批量购买假证。

这条跨省制假售假黑色产业链中，不同层次的收益结算方式也不同。顶级代理人、中间商赚的是与下一环节的差价，但顶级代理人和孙宜新之间是按“点”结算的，即每做一张证就要消耗一个“点”，将来按“点”结算总价就可以，基本上一个“点”也就结20元左右，但最末端一张假证的价格可以高达数百元。

然而，这样“精细化”“信息化”的管理给警方的侦查同样也带来了便利，警方很容易确认主犯的涉案金额与获利情况。

赵雯娜说：“孙宜新引以为傲的庞大网络系统，反而方便我们锁定在案的所有嫌疑人。嫌疑人之间的联系、金钱往来也非常清晰，在不需要从末端的买家那里一个接一个往上追踪的情况下，我们从‘根’上把这个案子破获了。”

2023年5月至今，公安机关已分批将孙宜新等70名涉嫌伪造、买卖国家机关证件罪和非法利用信息网络罪的犯罪嫌疑人抓获，21个仿冒应急管理部、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及住房和城乡建设部门的证件查询网站页面被锁定。

对于上、中游制假售假犯罪团伙，司法机关将依法予以刑事打击，持续深挖犯罪线索；对下游持证人员、中游居间交易人，结合实际情况采取分类分级打击措施；对其中不予刑事处理的部分人员，检察机关及时开展行刑衔接工作，由有关行政机关依法予以行政处罚。

建立类案法律监督模型

孙宜新等人已被批捕，白文建也受到了行政处罚，但又该如何定位购买证件的这些人呢？

特种作业岗是影响施工安全和工程质量的关键岗位，工作也具有一定危险性，这么多持假证上岗的工人可能将严重影响建设工程质量和施工安全。然而，工人们分散在不同省市的施工工地里，哪怕长期在某个城市，所在位置也常常跟随不同工地而流动。

施工工地如果需要具备特种作业操作证的工人，一般要求工人提供证件的复印件作为备份存档。在北京市检察院的指导下，施亮等人想，作为行政主管部门，住建系统是否会统一登记备案工人们的信息呢？

经了解，北京市住建委建立了北京市施工现场人员管理服务信息平台，该平台是针对在建项目工地人员进出场的电子化监督平台，施工单位会根据要求在该平台上填录施工人员的进场时间、岗位工种、身份信息等内容。

尽管该平台设立之初主要为保障施工人员工资及时支付，但其中登记的北京市范围内限额以上（工程造价100万元且施工面积300平方米以上）工程现场施工人员信息以及相关工地信息，正好能为排查购买假证人员提供信息支持。

北京市检察院与北京市住建委协调后，获取该数据库施工人员信息50万条。借用该平台的信息，北京市检察院和西城区检察院建立了“涉安全生产特种作业操作证”类案法律监督模型，将其与1.9万余条假证信息对比碰撞，再和应急管理部门核对，最终碰撞出北京市范围内疑似持有假特种作业操作证人员300余人，以及确认了这些人员涉及的具体在建项目。

但是，经数据对比碰撞筛出的线索并不意味着背后一定存在行政违法或刑事犯罪行为，还需要进一步询问涉案人员，或前往施工现场核查，逐一查明线索是否属实。

经过北京市各区检察院会同相关部门联动履职，网状展开排查，目前，已有效制止了北京市40多个工地上持假证或无证从事特种作业操作情形，由行政机关依法予以行政处罚，涉嫌犯罪的及时移送公安机关查办。

据施亮介绍，他们所构建的这个数据模型技术简单、可复制、易推广，且效果好，有力推动了全市的安全生产大排查。“我们的模型追求的是实用、好用，针对的是社会治理的难点、痛点、堵点。下一步，我们还会继续升级模型使用场景，聚焦辖区平房分布广、数量多的特点，对限额以下小微工程开展专项监督，与职能部门联动履职，清除胡同里、角落里的安全风险。”

西城区检察院党组书记、检察长祁治国表示：“在安全生产大排查大整治的背景下，我院特种作业操作证专项工作凸显了检察机关服务大局的积极担当，充分展现了西城区检察院在推进核心区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中的关键作用、有力作为。在西城区党委的大力支持下，各单位密切配合，联动履职，协同发力，释放检察‘1+N’工作成效。下一步，西城区检察院将继续着力形成‘业务主导、数据整合、技术支撑、重在应用’的数字检察工作机制，以‘小切口’融入‘大治理’，打造具有‘广博性、及时性、开放性、能动性、普适性、广延性’功能的检察监督模型，努力形成大数据法律监督模型‘西城经验’。”

目前，在北京市的联合排查过程中，北京市各区检察院在原有基础上又发现了新的假证、假网站，后续将提取新一批假证信息，再次适用大数据监督模型进行落地排查。同时，这一大数据监督模型还可以横向推广应用到北京市外的其他省市地区。（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