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郁达夫小说《沉沦》的空间叙事
2023-09-28武佳杰重庆三峡学院重庆404100
⊙武佳杰 [重庆三峡学院,重庆 404100]
一、冰冷的社会空间
社会空间是具有复杂关系网络的空间,存在着不同的阶级和群体。每个人的资本总数与不同资本的比重决定了他们在空间中的位置,也就是阶级不同。这篇小说的背景就发生在20 世纪20 年代左右,旧中国还处于军阀混战时期,当时许多中国青年,都选择去日本留学,比如郁达夫、鲁迅、李大钊等人。主人公的经历就和郁达夫本人的经历相似,《沉沦》更像是一部自剖式自传。由于中日社会环境的差异,不同社会形态的变化必定带来空间性质的变化。小说中就存在着两个异化的社会空间,分别是20 世纪20 年代的日本社会和国内社会。
(一)国内外的学校空间
学校是知识分子群体聚集的场所,小说通过求学场所的切换,将各个场所串联成完整的空间链条。主人公本来是一个身份尊贵的公子哥,在家道中落后,跟随着哥哥来到了“岛国”求学。“他”先后就读于东京第一高等学堂的预科班和N 市的高等学校。在学校这个微缩的社会模型空间中,“他”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和低贱,在学校抬不起头来。“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的很”,与他这种孤独形成反差的是,“他的同学,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讲义”。这段发生在讲堂中的场景,给人一种窒息的空间隔膜。“他”同这些日本同学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家国之仇,将他们视为仇敌,断然无法亲近。就连那些中国留学生,也在排挤他。在这样一种病态的社会空间中,“他”没有自己的立身之地,造成了一种病态的心理。
异乡人的身份将他拉进了对故乡的回忆,小说第三部分,插入了“他”求学之前的国内生活,呈现了另一种封建文化下的社会空间。县立小学堂-K 府中学-H 府中学-书斋-H 大学-书斋-石牌楼W 中学-书斋,以他求学的几个地点作为空间线索,侧面体现了主人公自由散漫、特立独行的性格,也体现了他资产阶级的贵族身份。可这样的身份在学校中,依旧和人起冲突,文中写到“他”看不惯H 大学专制的弊风,大学的厨子都假借着校长的威风;W 中学,也有一位从H 大学毕业的卑鄙的教务长,让“他”大闹一场,最终回到了自家的书斋里面读书。通过这些学校生活空间的呈现,投射出了当时的社会大环境,就是小人得志、封建迷信、崇洋媚外,阶级制度分明的鲜明社会风气。此外,还交代了“他”之所以异乡求学的缘由,长兄由于铁面无私不卖关系而导致仕途中落,二兄也做军官挥金如土,不求上进,家道开始中落,被人迷信“风水破了”,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
(二)日本社会文化的冲击
小说中将国内与国外两种社会空间进行对比,形成了强烈的文化冲击。首先,导致两个空间的叙事节奏不同。国内的社会节奏偏快,文本时间大于故事时间,“在小小的书斋里度过了十几个春秋”,在国内书斋的具体的生活几乎被一笔带过。而国外的社会空间节奏整体上缓慢,尤其是对搭乘火车去往N 市的描写,“火车在黑暗的夜色中,一程一程的进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点一点的朦胧起来”。通过这段火车上路程的缓慢叙述,呈现出国外大都市的美妙夜景,都市空间的节奏与此刻主人公的心境交相呼应,更增添了许多哀伤和忧愁。
其次就是两种社会空间出现了明显的文化冲突,异质文化的碰撞扭曲了人物的性格。国外的日本社会是资产阶级社会,已经是性开放的社会环境,主人公来到这里留学之后,被这里开放而现代化的城市氛围所感染,还读到了外国诗文,比如文中引用的华兹华斯、海涅的诗歌。主人公一方面无法抛弃旧的道德约束,又难以抑制自己原始的性冲动,便陷入了痛苦的自我分裂中。除此之外,日本人骨子里透露着极端利己主义。在文化背景上,他们擅长将“往事付诸流水”,不会承认自己在战争中所犯下的错误,对于战争罪行不会反省。主人公对日本还有着历史仇恨,他恨这些日本人的侵略,又恨自己祖国的不强大。可以说,在这种异质的社会空间中,社会文化等因素强化了主人公扭曲的认同感,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二、清冷的物理空间
物理空间是小说创作的客观依托空间,是小说创作的载体。《沉沦》这篇小说中的物理空间主要是由空间环境、空间布局等要素组成的一个客观物理空间。其空间地点主要有旅馆、书斋、梅园、大庄子等。
(一)旅店
首先旅店是主人公在日本留学期间居住的地方。旅店位于N 市的乡下,四面并无邻舍,左手门外是一条大道,前后是稻田,两面是一方池水,不仅给读者在脑海中呈现出了清晰的地图画册,而且衬托了环境的冷清。旅店内部一楼是一个公共空间,供接待客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间在大门边上,楼下还有一个洗浴室。二楼是空旷的客房,是小说主人公住的地方。楼上与楼下,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客房成为主人公专属的一个绝对领地。唯一和外界相连通的,是他常常关闭的房门和窗户。晚上,他会通过窗户望着外面的世界,外界的任何一点动静都能牵动他的神经,他感到害怕并且拒绝与这个外界的唯一渠道交流。当外在空间不足以表征人物性格,刻画人物形象的时候,就重点对人物住处之内的装饰、布置或摆设进行书写。对于居住的房间,小说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屋子室内铺着席子,天花板有许多虫子,这都显示出了一个人在孤僻空间中的害怕与寂寞。”在旅馆中还穿插了一段性欲的描写,就是他私闯禁地,站在一楼浴室外面偷窥旅馆老板女儿洗澡。他待在自己二楼的客房中,其实一点都不安分。他被老板女儿的洗澡声所吸引,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跨出了自己的“监狱”,走到一楼便所,通过便所的窗口望着隔壁的浴室,里面的风光被他一览无余。仅仅一墙之隔,一面是诱惑,一面是欲望。当险些被老板女儿发现的时候,他又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那个他以为的“安全领地”。“她已经立在门外了。”又是一门之隔,窒息至极。他马上意识到旅馆待不下去了,逃也似的离开了。
(二)书斋
主人公生活最久的场所,就是故乡家里的书斋。他退学回家之后,便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书斋的结构不大,只有一个窗户面朝水。在书斋这个空间中,他完全断绝了和社会的联系,变成了独立的个体,远离学校的纷扰。主人公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一待就是十几个春秋。在这个“孤岛”上,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尝试写作。“忧郁症的根苗,大概就是这里培养成功的”,自我内心的审判,使他变得精神错乱,幻想症也愈发严重,这或许就是他得了抑郁症的原因。
(三)梅园
然后就是梅园。梅园这个地方,鲜有人来租住,很多学生大都因为冷清而待不下去。而这个地方对于主人公来说,像是世外桃源,里面有大片的梅林,景色自然清新。“梅园”这个空间也是相对封闭,只有主人公一人居住。从他居住的山顶向远方望去,是大平原,那风景就像是“田园清画”一般怡人。这些风景与其地理属性共同构成了一个清新自然的自然空间。
“一切景语皆情语”,开篇第三段就进行了一大段的乡间景物描写,“晴天”“皎日”“稻田”“乡间管道”“大平原”“杂数”“屋瓦”“蜃气楼”等等自然景物组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幅美妙的乡村画卷。作者还给这些景物加上了方位词,比如“在……的中间”“在……的上面”“在……里面”,这些连续的景物组合不是平铺,而是错落有致,极具三维空间感,构成了相对完整的空间体系。其中“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面”,用了各种鲜艳的色彩词语点缀,形成了一幅亮丽的自然地图。这些自然景物也为主人公搭建了一个美妙的梦境空间。陶醉在这种怡人的风景中,主人公像是做梦一般,梦到了“桃花源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主人公不禁感叹,这里就是他的“避难所”,带有强烈的主观情感色彩。对梅园中的风景描绘进行重复叙述,有多处都提到了梅林,使得景物的空间形式更加明显。梅园中的自然空间塑造出了主人公喜爱自然、愤世嫉俗的人物性格。自古以来,梅花在文人墨客的笔中就别有一番风情,在作者笔中也不例外。梅园中的大片梅林,作者用“苍老”来形容,显然已经是种了有些年份。梅林的意象更像是一种隐喻,将“我”自比,表面不愿意与这世俗同流合污,只愿意躲避在这山野间。
(四)大庄子
情爱线似乎是贯穿每个空间的,最后一个位置空间就是大庄子,这个让主人公彻底“沉沦”的妓院。他被门口热闹的招呼不自觉地吸引,以及那作怪的自尊心。他仍旧选择了一个靠海的房间,透过纸窗户,又看到别具一番风韵的海上景色。当他和侍女同时待在一个房间的时候,气氛极度压抑和紧张。他一方面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一方面又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自卑,他不敢跟侍女说自己是哪国人。最终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听见了侍女在隔壁屋子里招待其他客人,内心更加觉得被羞辱。当他宿醉醒来之后,躺在侍女的房间,“屋内有奇怪的香气,房中挂着一盏十烛光的电灯,枕头上摆了一壶茶”。这个屋内的陈设简单却扎眼,使得主人公更加懊恼到起了自杀的念头,这些压抑的空间里,充满了主人公对自由以及性解放的向往。他渴望自己能够不受束缚,生活在一个受人尊重与爱戴的地方。
三、孤冷的心理空间
心理空间是指一个内部、主观的空间,也是人的内心对外部世界的投射。通过主人公的心理眼光看待外部世界,与自己的内心世界共同搭建了一个全知的心理空间。从精神批评学进行分析,弗洛伊德提到的“自我”“本我”“超我”这几个概念,在小说中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中就有体现。主人公的“本我”是那个接受新思想,渴望得到性解放,释放性欲望的“本我”。“超我”是那个深受传统道德约束的“超我”,这个“超我”成了自己一切行为的准则,给自己搭建了一个囚笼。在“超我”与“自我”的双重矛盾下,“自我”变得难以协调与权衡,出现了严重的人格分裂。弗洛伊德说:“受抑的力比多的能量是十分强大的,当这种能量不能依照‘快乐原则’寻找发泄和满足的途径以及无法得到升华的时候,这种本来促使生命生存和发展的能量反过来便成为摧毁生命的破坏力量,即所谓的死亡本能。”
小说在心理空间的营造上,通过重复词频的出现进行空间意识的主观暗示。在这部小说中,一共出现了27 次“觉得”和5 次“不觉”,“觉得”是主人公的主观感觉,以自我为中心进行的有意识的思想活动,也可称之为意识。而“不觉”出现在小说第七小节之后的后半部分,是主人公无意识的心理活动,也可称之为潜意识。从“觉得”到“不觉”,能明显看出作者的心理空间变化,他逐渐地丧失自我,陷入了沉沦与麻痹之中。
作家创作心理的空间特性分为记性的空间性和想象的空间性。在这部小说中,文中多次重复提及学校、梅园、书斋、旅馆等地点场景,通过对这些场景的刻画,一下子拉长了物理时间,从而加深记忆。这样一来,通过模糊淡化时间来完成心理空间的构造,使得记忆出现了空间特性。
其次,小说中有多处隐晦性暗示,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比如在写他的“罪恶”的时候,“他每天早晚,在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一次一次的加起来了。”这不禁使得读者好奇是怎么样的罪恶,到写“他去洗澡或者吃牛乳鸡子的时候,他总觉得惭愧的很”,这不禁使得读者恍然大悟,原来是主人公在自慰。主人公来到妓院的时候,与妓女面对面,也只“看了看那侍女的围裙角,心便乱起来”,原来是这粉色的围裙里面,藏着的是肥白的腿肉,所以主人公只是看见围裙,就得到了性欲的心理暗示,可见他的性欲望有多压抑。从读者的接受程度上看,这使得读者进行重复阅读与反应阅读,是将事实和推想拼接的大胆尝试,大大地提升了读者对文本进行深层次阅读的能力,更好理解作者的审美底蕴。
四、总结
从社会空间、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这三重空间来看这部小说,可以看出小说对空间叙事艺术的巧妙运用。作者运用空间叙事策略,将国内空间与国外空间进行对比,展现出了主人公孤身一人在日本漂泊留学的“异乡人”形象。同时,对小说情节进行重复叙述以及突出空间的记忆性与想象性,使得空间形式更加明显。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来看,作者还通过主人公一些非真非虚的梦境空间,也给了读者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
郁达夫的小说充满了颓废色彩,他建构了一个带有时代印记的创伤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人物在进行着沉默的反抗和自我的救赎。如果说消沉与颓废是表面外壳的话,那么或许充满赤城的热情和生命的希望才是内部的核心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