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欲望驱使下生与死的抉择
——爱玛与邓幺姑对比研究
2023-09-28李林娟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四平136000
⊙李林娟[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李劼人《死水微澜》中的邓幺姑,因为与《包法利夫人》中的女主人公爱玛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与欲求,而被学界视为有着福楼拜基因的“中国的包法利夫人”。许多学者也对二者的人物形象与悲剧命运进行了对比研究,然而这些研究多从社会背景、风俗习惯、作者立场与人生选择等角度探求爱玛与邓幺姑悲剧命运各异的缘由,忽视了二者在相似的欲望追求下,欲望中介与欲望客体的重要作用。本文试图以勒内·吉拉尔的三角欲望理论为视角,探索同受三角欲望驱使,爱玛与邓幺姑命运各异的原因。
一、三角欲望驱使下的个体
法国文学理论家勒内·吉拉尔曾在其著作《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中宣称:“欲望的产生并非是直线的,而是受介体影响。”驳斥了弗洛伊德关于欲望是人潜意识中的冲动的直线欲望理论。吉拉尔认为人的欲望如果有形状,那应该是三角形的。“在直线欲望上方,介体既关及主体,又关及客体。表现三方关系的空间图自然就是一个三角形。故事不同,客体随之不同,但三角形却始终如一。”欲望的本质是一种模仿,主体的欲望看似以获得欲望客体为目标,但实际上欲望客体不过是一个幌子,欲望的本质是欲望主体对欲望介体的模仿,而介体通过对主体施以暗示,调动主体欲望。简而言之,主体对客体的欲望是从介体身上抄袭而来的,且主体沉浸于这种快感,而正是这种模仿与竞争掺杂的关系,使得主体对介体又爱又恨。
《死水微澜》中的邓幺姑与《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有着相似的模仿欲望介体的诉求。邓幺姑和爱玛原是生活在乡下的农村姑娘,但她们都受欲望介体的驱使,企图脱离原生的阶层,进入上层社会。爱玛是一个长期浸润在浪漫主义贵族生活中的女孩,经营庄园年年亏本却在生活上有着贵族做派的父亲也影响着她。在修道院受教育时,老姑娘的传奇小说和浪漫主义作品《保尔和维吉妮》侵蚀着她,同学传阅的诗文画册中的伯爵、子爵的生活诱惑她,司各特书中腰身细长的女庄主让她向往。书中浪漫冒险的爱情、富贵华丽的贵族生活吸引着爱玛,她渴望成为古堡中腰身细长的女庄主,拥有着美丽富足的庄园与帅气潇洒的丈夫。浪漫主义小说中描绘的贵族生活成为她欲望的中介。与受浪漫主义小说影响的爱玛不同,少女时期的邓幺姑是从成都来的韩二奶奶口中得知省城物质生活的富庶与热闹,这给生活在农村的她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与好奇。韩二奶奶在长久的思念中不自觉地美化成都,邓幺姑则沉浸在韩二奶奶描绘的成都世界中。至此,邓幺姑便对韩二奶奶口中的省城生活有了非比寻常的执念,并一心想要嫁到城里。韩二奶奶口中的成都便成了邓幺姑的欲望中介。邓幺姑与爱玛看似一个向往韩二奶奶口中的成都生活,一个沉浸于浪漫小说中的贵族生活,但本质上都是对丰足的物质生活的欲求,二者有着几近相同的形而上的欲望介体。
吉拉尔将三角欲望中的介体按照其与主体物理距离或精神距离的远近分为外中介与内中介。“当介体永远处在主人公的世界之外,彼此之间的能量场互不接触时,我们称之为外中介;当介体处在主人公的世界之内,且两者相互渗透时,我们就称之为内中介。”介体越靠近欲望主体,主体的欲望就变得越强烈。无论是学生时代受浪漫主义小说影响的爱玛,还是少女时期受韩二奶奶影响的邓幺姑,她们在现实中都与书中上流社会或韩二奶奶口中的省城生活这一介体距离遥远,并没有实际接触。这时的欲望介体尚处于外中介,对欲望主体的驱使并未占据主导地位,因此爱玛和邓幺姑尽管对上层社会的生活抱有向往,但其欲望并没有到偏执的地步。然而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欲望主体得以亲近欲望介体,介体由外中介转变为内中介,在介体不断靠近欲望主体时,主体便被欲望之火燃烧。爱玛及其丈夫在机缘巧合之下,被邀请参加侯爵的舞会,此时,爱玛与介体——书中描绘的上流社会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外中介靠近主体,完成了向内中介的蜕变。爱玛在上层社会这一介体的靠近与暗示下,对浪漫爱情和物质资料的欲望被调动起来。受介体驱使,爱玛开始了无休止的追逐欲望之路。她模仿着《保尔和维吉妮》中男女主人公的浪漫爱情,想要逃离丈夫,与罗道尔夫私奔。又企图获得丈夫的代理权,掌控家中经济,希望如书中的女庄主一样富有,可以包养莱昂。邓幺姑与欲望介体距离的拉近,则是在嫁给杂货店老板蔡兴顺、接触到袍哥罗歪嘴后发生的。有钱有势、常在成都与天回镇之间游走的罗歪嘴成为热闹充实的省城生活的代名词,邓幺姑与其接触,就产生了一种成都生活唾手可得的错觉。“自懂事以来,凡所欣羡的,在半年之中,可以说差不多都尝味了一些。”“如穿的,戴的,用的,只要她看见了,觉得好,不管再贵,总在不多几天,就如愿以偿了。”罗歪嘴对邓幺姑的暧昧追求与物质的满足,让邓幺姑的精神世界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在与罗歪嘴的相处过程中,邓幺姑直接或间接地接触到省城的风物人情,欲望中介不断靠近,激发了邓幺姑内心深处的模仿欲望。邓幺姑对罗歪嘴的欲求与情爱实则是其对外中介(韩二奶奶口中的成都生活)的欲望投射,罗歪嘴则是承载着邓幺姑模仿欲望的形而下的欲望载体,邓幺姑跟着罗歪嘴进城看灯实际上就是邓幺姑模仿介体欲望的驱使。
二、个体的生死抉择
同是受三角欲望驱使,形而上的欲望介体也几近相同,为何爱玛与邓幺姑在生死抉择上却迥然不同,二者的命运又为何截然相反?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以往关于此问题的学术研究文章,大多是从二者所处的社会背景、人物性格、作者立场进行解读,认为《包法利夫人》旨在批驳资本主义社会高度发展下贵族生活的糜烂,试图以浪漫主义者爱玛的悲剧命运深化主题,讽喻现实。而《死水微澜》则更着重以现实主义者邓幺姑的人生经历,展示辛丑条约签订后,洋人与地方势力争斗下,四川普通百姓的生活现状。本文则以三角欲望为视角,探寻二者生死抉择迥异的原因。
或许性格、社会背景及作者立场在一定程度上指引了爱玛与邓幺姑的命运抉择,但结合上文分析,三角欲望实为二者命运相悖的主因。爱玛与邓幺姑同受到三角欲望的驱使,在欲介体所欲之物的过程中,被介体操纵,欲望客体只是她们真实欲望的一种投射。形而上的欲望客体只有一个,但具象化的欲望客体是多样化的。主体试图以获得具象化欲望客体的方式实现对欲望介体的强烈欲求,一旦具象化欲望客体缺席,主体缺少投射欲望的载体,就会陷入亟不可待的焦虑中。吉拉尔在阐释三角欲望的起源时曾表明,三角欲望中包含着主体对他者的追求,而这种追求与模仿是建立在贬低并毁灭主体自身中最属己、最高贵东西的基础上的,当本体病发展到一定阶段,主人公已经几乎没有了表征精神生命的自我追求,死亡便如期而至。①可见欲望客体的缺失与主体本体病发作,成了三角欲望驱使下主体命运的关键。
诚然,受三角欲望驱使的主体本身就是患有本体病的,即主体对自身形象、身份、地位等本体性特征存在厌恶。正如《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中所说的那样:“女性主义者就是患有高度厌女症”②,即女性主义者就是有着高度自我嫌恶的人。只有主体厌恶自身,才会渴求改变自我,通过模仿他人的欲望,进而成为他人。同理,爱玛与邓幺姑作为欲望的主体,她们对自身的阶级或生活现状存在着一种厌弃,因此才会向往书中描绘的贵族生活和韩二奶奶口中的成都生活。爱玛厌恶本分老实、缺乏幽默细胞的丈夫和死水一般的平静生活;邓幺姑则在乡下人为何不能裹小脚的事情上表露出对社会等级制度的厌倦。患有本体病的爱玛与邓幺姑在模仿欲望的驱使下不遗余力地追求介体。然而,二者迥异的命运显现出一种事实,即主体的本体病或许并不致死,只有当欲望高度膨胀却无处投射,自我厌弃却无力更改时,主体才会在绝望中赴死。欲望客体的缺失是爱玛与邓幺姑生死抉择相悖的主因。
吉拉尔认为三角欲望是一种可以改变客体面貌的欲望。介体会赋予欲望客体一种虚妄的价值。③一旦欲望主体占有客体后,介体所赋予客体的虚幻价值便烟消云散,主体可在介体的驱使下再次寻找并追求欲望客体,也可以更换介体。邓幺姑在揭破欲望客体的虚幻价值后,依赖原有的介体更换了三次欲望客体。首先,邓幺姑以韩二奶奶口中的省城生活为介体,将脱离原生阶层当作自己的欲望客体加以追求,且在韩二奶奶的描述下,作为介体的成都更是驱使主体强化对欲望客体的追求,使得欲望客体的价值虚高。执意嫁入城中,便是邓幺姑欲望的具体化表现。在嫁给蔡兴顺后,邓幺姑初步完成了身份的转变,由农村少女变成了兴顺号店铺的老板娘,暂时脱离原生阶层,获得了欲望客体,同时介体赋予欲望客体虚妄的价值在这一刻慢慢消散。此时一个比蔡兴顺更靠近介体的人——罗歪嘴出现了,在模仿介体的欲望驱使下,罗歪嘴取代蔡兴顺成了邓幺姑新的欲望客体。与罗歪嘴在一起后,邓幺姑除了“还未住过省城里的高房大屋,还未使用过丫头老妈子”外,吃穿用物无一不是好的,且与罗歪嘴的爱情可弥补这一小小的遗憾。与罗歪嘴相恋并且过上期待的生活,这时邓幺姑对介体的模仿已经到达一种稳定的阈值范围。若罗歪嘴未被洋人驱赶出逃,或许邓幺姑对这一欲望客体依旧保持热情,然而罗歪嘴在顾天成的报复下,仓皇出逃,蔡兴顺也锒铛入狱。邓幺姑回到乡下娘家,突然欲望主体与介体的距离拉远,主体的欲望消减。而顾天成的出现,无疑是给邓幺姑带来了希望,再一次拉近了邓幺姑与介体之间的距离,使其消退的欲望又高涨起来,并寻到了新的欲望载体。
诚然欲望主体在介体的指引下能够不停地更换欲望客体,乃至介体。然而欲望主体若在介体的驱使下一直疲于奔命,却无法求得欲望客体时,便会对介体产生仇恨。与邓幺姑的求仁得仁不同,爱玛对欲望客体的追求是屡屡受挫的。然而主体每一次受挫后,身为介体的上流社会便给欲望客体蒙上一层虚幻的价值面纱,引得爱玛屡战屡败,却越挫越勇。爱玛在模仿介体的过程中,不断被欲望客体所抛弃。她与丈夫意外受邀参加侯爵举办的舞会,在介体驱使下她渴望留下来,成为与侯爵一般的上流社会人士,但她却在舞会结束时不得不离开。爱玛被迫远离欲望客体,只能对着捡来的绿绸雪茄匣寄托心中的欲望。这是爱玛第一次失去欲望客体。在永维镇,爱玛与罗尔道夫在一次次的聊天与相处中,仿佛开启了精神上的同频共振。爱玛一度认为自己可以通过与罗尔道夫的相恋获取小说中贵族的浪漫爱情,罗尔道夫成为新的欲望客体。但罗尔道夫的突然离开让在欲望介体驱使下的爱玛不知所措,高涨的欲望迫切要求主体寻求新的具象化欲望客体作为投射载体。罗尔道夫的抛弃,让爱玛对浪漫爱情暂时产生幻灭感。这种欲望客体的多次抛弃让爱玛对介体的感情开始变质,在模仿介体的同时,她又在憎恨介体。欲望介体一边不断施展着魅力,一边又在给主体设置阻碍中虚构欲望客体的价值。多次追逐欲望客体的失败,让爱玛变得疯狂,她带着对介体的崇拜与憎恨以及对自我的厌弃与否定,彻底丧失理智。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爱玛再次遇到莱昂时,不惜借高利贷也要与情人莱昂在高档的旅馆私会。莱昂面对逐渐疯狂的爱玛,选择了离开,爱玛又一次被抛弃。在欲望客体一次又一次的抛弃下,爱玛的模仿欲望不断高涨,她无意更换欲望介体,却又无力寻求新的欲望客体来承载自己对介体的模仿欲望。最终在这种无尽的欲望追求中,爱玛对身为介体的上流社会生活感到仇恨,她恨上流社会的公证人居由曼的侮辱,恨富庶庄主罗道尔夫的勾引和绝情,恨自己在介体驱使下对欲望的无尽追逐。高度膨胀却又没有欲望客体承载的模仿欲望,加剧了爱玛的本体病,使她在绝望中服毒自杀。
爱玛的欲望客体是残缺的,往往在她还未透视出介体赋予客体的虚幻价值时,欲望客体便离她而去。爱玛与邓幺姑命运的迥异,归根结底是邓幺姑能在介体的指引下不断寻找新的欲望客体,而爱玛则在模仿介体的途中,被欲望客体不断地抛弃。高涨却无处投射的欲望,最终让爱玛在厌恶自身与模仿他者之间失去自我,只能选择死亡。
三、结语
以吉拉尔三角欲望理论为视角,可见同为三角欲望驱使,欲望投射客体的存在与否决定了欲望主体的生死。邓幺姑是三角欲望驱使下幸运的主体,在厌恶本体时,对介体高涨的欲望有源源不绝的投射对象。不妨试想,若邓幺姑回乡后,其选择的欲望对象逐一缺失,新的欲望客体也无处找寻,蔡兴顺被折磨而死、罗歪嘴下落不明、顾天成又未向其求婚,那么受三角欲望驱使的邓幺姑又该何去何从?或许与爱玛一样走上死亡之路也未可知。
① 李茂增:《他者之魅与现代小说形式——勒内·基拉尔小说理论述评》,《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第62页。
② 〔日〕上野千鹤子:《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王兰译,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20页。
③ 〔法〕勒内·吉拉尔:《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罗芃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6—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