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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叙事、原乡意识与母性书写
——评孙频《松林夜宴图》

2023-09-28高怡喆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092

名作欣赏 2023年17期
关键词:常安佳音母性

⊙高怡喆[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一、饥饿叙事:艺术朝圣之路上的哀歌

在艺术的朝圣之路上,人们随时都处在一种饥饿状态,这种饥饿可能是身体上的,如小说中的外公、常安,他们因为时代或者是个人的境遇而一直处在身体饥饿状态;还可能是精神上的,如小说中的艺术创作者,如外公、常安、罗梵、李佳音,他们有强烈的创作欲望,但可怜的肉身根本满足不了他们欲望的表达,于是罗梵不断地流浪,不断地更换伴侣。饥饿的隐喻充斥文本之中,饥饿预示着食欲、性欲以及创作的欲望,在这三种欲望中,创作的欲望居于首位,在创作的过程中,在追求美的道路上,画者忽略了身体性的食欲,甚至是性欲的诉求。

小说中,精神上的饥饿受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一是文化记忆,二是艺术创作本身。正如E·M·福斯特在小说《霍华特庄园》中所描述的那样,每个艺术创作者都在承受着文化记忆的沉重,这种沉重是无以复加的,甚至是致命的。小说中每一位艺术创作者,如外公、罗梵、常安、李佳音,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文化记忆带来的沉重,这种沉重耗费着他们的能量,消耗着他们的身体,需要创作出更多的作品去滋养这足以压抑生命的负重。

画作具有双重诱惑,它本身呈现的就是个体精神的饥饿,这是一种诱惑,诱惑人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其中,并将自己的肉体视为草芥,随时可为艺术牺牲;画作又可以置换食物,缓解肉体的饥饿,这又是一种间接诱惑,不断唤起人求生的本能,延续能够创作艺术的生命,创造更多的作品。艺术创作者每天都在经受着这样的双重诱惑,同时又时时刻刻忍受着精神和肉体上的饥饿,肉体所成为饥饿叙事的最好载体。饥饿感迫使肉体进食以维持艺术创作,创作反过来记录肉体所承受的痛苦和饥饿感所激发出的人性。《松林夜宴图》中的抚琴者异对寻常山水画中的人物,他的表情类似于伦勃朗最后一幅自画像中的人物表情。黑格尔认为,色彩的最高理想和高峰在于肉色,肌肤的颜色“不受本身以外事物的反光的影响,而是从本身内部得到灵魂和生气的”①,可外公与伦勃朗并不在意对面部肉色的刻画与追求,而是用厚厚的色彩铸就一种金属光泽:外公画的树冠处被敷上了一层厚厚的银粉,伦勃朗画中的人物好似铜版浮雕。金属既放光又闪光,不似“肉色那样由各种颜色相互渗透而成”,也焕发不出内部的“灵魂和生气”,是毫无生命征兆的颜色。他们都不注重生命,愿意为了艺术而放弃生命,可又注重用生命让艺术延续,所以,外公将饥饿的手伸向逝去同伴的尸体,为的就是延续能够创作画作的生命。

艺术创作带来的饥饿也体现在罗梵身上。罗梵是一位饥肠辘辘的游荡者,他随处漂泊,频繁地更换工作及所居住的城市,携带着一种凄苦而浪漫的味道。停顿有可能使一个地方成为价值感受的中心,所以人才会把某个地方作为自己的家园。四处漂泊的罗梵不会对某个地方产生特殊的依赖情感,他没有家,因为家是具体的,家不仅是守卫自身的地方,也是守卫神灵的场所,创建城市最初的灵感就是要与神灵同在。罗梵没有自己的守护神,他自身就是艺术之神的祭品,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表演着《献祭》,表达自己对艺术的最大敬意。扎根是人类的理想,可罗梵没有这种理想。信仰要么会将一个人束缚在某地,要么将某人释放出来,四处流浪,罗梵的情况属于第二种。罗梵对艺术保持着永远的饥饿感,如同一道黑暗的深渊,总需要吞噬一些东西,而李佳音就是其中之一。他对李佳音的性诉求充满着欲望的味道,艺术上长久的饥饿感让他的精神遭受着长久的压抑,这种压抑在性爱中得到释放,获得了部分的满足。可异性恋对于罗梵来说只是追求美的道路上的花朵,花朵再绚烂,终究是一时的光景,不会让追逐者驻足长留。罗梵在李佳音背上绘上的血红色花瓣,目的是给李佳音造成一种身份认同,与自己相同的身份认同,他在寻找、制造同类,并对身体与图像的关系进行了思考。他亲手制造着认同,又亲手摧毁了这份认同,他“不停地折腾自己,不停地作死,让自己不得安宁”,唯有如此,才能激起他创作的欲望。他在“画不出画的苦闷中自残”,他在创作的饥饿中不断表演着“献祭”,表达着自己对艺术的最大虔诚和敬意。

李佳音和常安也时刻感受着艺术创作带来的饥饿。在大学教书时,李佳音沉溺在外公遗留的隐性饥饿和对罗梵的幻想以及对学生的情欲渴求中,暂时忘却了艺术创作的饥饿,当她离开学校到达宋庄之后,艺术创作的渴望又重新燃起,并一气呵成,创作了《时间》组画。可是当李佳音再次拿起画笔,走向创作时,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再次摆在了她的面前——如何维持生计、如何维持创作赖以生长的肉身,成了她需要解决的最大问题。小说为了极大程度地裸呈艺术创作者肉体饥饿的状态,着重描写了发生在宋庄的两次大型宴会。在对第一次宴会的描述中,小说强调了艺术创作者平时生蜂窝煤下挂面吃,可在宴会上却不断催促着服务员拿可乐拿啤酒拿红星二锅头,笔触极尽辛酸,将现代艺术创作者衣无暖、食无饱的状态书写得淋漓尽致。李佳音怀揣着胆怯,来参加到宋庄后的第一次聚会,她害怕看到和她状态一样的人,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秘密,每一个人都过着和她完全相同的生活,她有一种被窥探的羞耻和不安。“美学是作为有关肉体的话语而诞生的……审美是朴素唯物主义的首次冲动——这种冲动是肉体对理论专制的长期而无言的反叛的结果。”②连同李佳音在内的艺术创作者的身体不仅仅是生理意义上的躯体,更是具有象征意义、承载着某种指涉和隐喻的身体。宋庄的画家们没有独立的经济权,他们必须依附于“画行画的”“有钱”画家,他们每天拖着自己的饥饿之躯坚持着自己的创作,是任何话语圈都无须顾忌的群体。“画行画的”“有钱”画家虽然不用再经受身体上的饥饿,可他却时时刻刻经受着艺术创作上的饥饿,他自嘲道:“我压根不屑于进什么美术史,我就是个画匠,匠人”。当代艺术创作者的饥饿指向的是消费社会的经济现实,不论是充当资本的奴隶,还是充当艺术创作的奴隶,他们都无力摆脱现实生活的状况。常安想努力摆脱现有身份,她放弃了金钱,却放弃不了艺术创作,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她选择了前者,可她却不能完全将肉身那一点点可怜的需求弃之不顾,有人请客她就积极地去,为的是吃一顿饱饭;严寒的冬日里向李佳音借钱,为的是能买一件御寒的棉衣。常安为了创作去搞行为艺术,以身体做行为的载体,以身体表达出来的行为、行动作为审美对象,可受众根本不在乎身体的行为,他们在乎的是身体本身,是身体作为交换物的社会功能。所以,“所有的人都觉得睡她太容易了”,因为人们并没有把她的艺术当作艺术,而只是把她的艺术当作了完全物化了的消费品。常安是必然不会被大众所理解的,所以她只能将自己流放,在漂泊中销蚀着自己对艺术的热情。

二、原乡意识:恋地情节的回归之路

恋地情节(topophilia)是近年来人文主义地理学重点关注的问题之一,它有效且广泛地定义了人类与地理环境之间的情感纽带,表现了人与地方之间的某种特殊情感联结。在文学叙事中,恋地情节“主要表现为作家对生活空间的强烈情感认同,也即地方认同”,空间一旦获得了界定和意义就变成了地方,地方往往包含着人的亲切经验,这种亲切的经验埋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而当事人却忽视了它们,更没有用合适的语言来表述它们。方言是展现原乡的最好方式,外公一生都记着自己的乡音——浙江余姚的口音,并且对女儿“喝蛮”“吃撒”的榆中口音深恶痛绝,要求外孙女说江浙的家乡话。

外公对家乡——浙江余姚的山水有着特殊的依恋,他的《松林夜宴图》更像一首诗,一首用当地语言写出的诗,表现的是被语言渲染过的山水,是纯粹的景观图像,捕捉到的是他记忆中的家乡山水。外公从竖立的山峰与扇状的雪原这两种地貌之交合中抽象出了《松林夜宴图》垂直与水平两条主轴,在这里,松林处于优先地位,它所拥有的孤立性是雪原所没有的。外公将他毕生的信仰、梦想都倾注在山林中,他捕捉的是松林所具有的代表性元素——带着厚厚积雪的树冠。南方的积雪不同于北方,南方的雪后半消半融,银光闪闪,寒气逼人,外公以图像化的方式复制了家乡的山水,表达着他对故乡——江南山水的依恋。

三、母性书写:艺术救赎之梦的最终破灭

母亲是原谅自身、解救自我的最好行动者,没有人比母亲更爱护自己的孩子,为了孩子,母亲可以牺牲一切。李佳音着实不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创作者,可她确是一位勇敢的救赎者,她是画作之母。她认为自己没有成为艺术家的天赋,可她却愿意用自己的身体,甚至生命去为艺术奉献,“如果创造出真正的艺术必须要她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需要她的病与她的血去喂养她的画,需要她以凌空飞扬的姿势从人间一跃而过,那她也愿意”。原型理论认为,作为女性原型的大母神与很多自然之物存在着象征性的联系,石头、树、池塘、果类或动物,大母神均可以与它们同一。小说也采用了这些意象去表现李佳音身上的母性及其救赎意味,如对甬城环境的描写,“香樟和梧桐在雨中散发着植物体内的寒香,从叶尖沁出,如同呼吸。拐角处的一棵香泡树上沉沉落下一只早熟的香泡,像女人身上一件肉质的器官跌落在了青石板桥路上,发出了梦一般遥远依稀的声音”。香泡果实又称“菇娘果”,象征女性的子宫,子宫是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孩子回到母亲的子宫就抵达了无忧无虑的原乡,香泡果实是母性的象征。可此处的香泡果实却已衰落,暗示着母性的宽容与爱无法解救外公、罗梵等艺术创作者,他们仍要饱受身心的饥饿,独自流浪。李佳音“只是这人间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她无力去拯救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梦。对李佳音而言,情欲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内容,她的一生多半活在外公的记忆里:她接触艺术是因为外公影响,她亲近罗梵也是因为罗梵满足了她对外公青年时的想象,她愿意去解救将自己的大半生都困在记忆中的可怜外公。因此在李佳音的身上,母性的理解与付出要远远大于对情欲满足的追求,她愿意像外公的祖母那样“泪流满面地抱紧他,告诉他,都已经过去了”。所以,后来李佳音认为见不见罗梵都是一个样子,就如母亲见不见孩子,对孩子的爱与付出都不会减少一样,她要去找罗梵,这是一种爱的表达,也是一种母性的付出,不论结果如何,不论找到或找不到。李佳音自出生起就在尝试理解外公,抚慰外公记忆中的忧伤,可是她的经历却限制了她,让她无法做到。她想去安慰罗梵,可最终却没能见上罗梵最后一面,于是她只能消沉,最终成为蛰居在城市中的小小一员。

与李佳音相同,白小慧也希望能够将李佳音从艺术的樊笼和他人的记忆中解救出来,希望能用自己身上的母性帮助李佳音,让她过上普通人简单、幸福的生活。白小慧早早就在北京买了一套二手房,她的愿望就是结婚生子,过上稳定的生活。她会留相亲的男人在自己的二手房里过夜,会像变魔术似的做出五个菜,再做好早点,让男人可以坐在被窝里啃着鸡蛋喝牛奶。白小慧像母亲般无微不至、体贴无比地照顾男人,试图用母性呼唤爱情,她失去了少女的快乐、青春与活力,成了男性的保姆,可即便如此,白小慧也没有获得任何男人的爱,只能一个人蜗居在属于她的二手房中。白小慧希望李佳音能放下心中的担子,安稳地生活,她像母亲一样关心、爱护着李佳音这个朋友,企图用母性去唤回这个“生活在他人记忆中的人”,可她却永远无法给李佳音提供一条可以选择的路,只能恨恨地说上几句毫无用处的劝慰之语。

母性并不能成为解决艺术创作者及艺术创作困境的有效方法,不论正面提倡母性,强调为艺术无悔付出、奉献自己的李佳音;还是完全否定母性,要以男性姿态出现在社会及艺术创作中的常安,她们统统都以失败告终,这也标志着母性救赎之梦的破灭。

四、结语

《松林夜宴图》是当代艺术创作者饱经失败和放逐生涯的哀歌,揭示了当代艺术创作所面临的问题,表现的是孙频对艺术创作者生存状况的担忧。小说艺术性地记述了创作者“饥饿”的生存现状以及作者对艺术异化的痛心,探讨了对艺术创作者进行救赎的方法,并为当代小说创作提供了新的美学向度。怀揣着艺术梦想的艺术创作者在艺术与世俗生活的夹缝中“饥饿”地游走,他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无法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更没有办法像寻常人那样拥有日常琐碎生活的欢欣与喜悦。孙频借艺术创作者的苦难遭遇与痛苦经历揭示了生活的虚空、荒诞与无情,以及生存情况的改变所激发的人性暗黑、所造成的人性变异。对艺术创作者的书写体现了作者对现实的深情观照,启发着人们不断地对人生、对人性进行更加深入的思考。

① 〔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朱光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26—327页。

② 〔英〕弗朗西斯科·哈斯克尔:《审美意识形态》,王杰、傅德根、麦永雄译,柏敬泽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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