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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传统”视域下的周立波1950—1960年代短篇小说

2023-09-28杨文婷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23年17期
关键词:周立波短篇小说抒情

⊙杨文婷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抒情传统”这一理论话语的构造,可以追溯到1971 年陈世骧在美国亚洲研究学会年会上的发言。在该发言中,陈世骧提出中国古典文学可以放置于“抒情传统”这个具有包容性、阐释性的概念中加以研究。2006 年,王德威应北京大学的邀请到中文系做短期讲课,提出了“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的议题,突破之前将“抒情传统”囿于古典文学研究的框架中,将“抒情传统”接续到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来,由此逐渐形成了一套在学术界颇具影响力与生产力的“抒情传统”理论。虽然王德威声称是以“抒情”辩证“启蒙”/“革命”,意在发现其中“主体性”的内在张力,但他选择的阐释对象都是与时代潮流相疏远、处于历史边缘的作家或艺术家,对他们被压抑的声音表现出同情与理解。①然而这样的建构方式无形之中又回到社会/个人的二元对立结构,与其先前的研究设想产生了一定的偏离,将“情”的意涵有意无意地缩小和窄化,忽视了另一种更为宏阔的“抒情”声音。这与王德威自身作为一个海外中国学研究者的学术成长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受到西方个性主义文化传统影响,强调以个人力量抒发情感。例如谈到沈从文将抒情视为唯一赖以安身立命的寄托,极力渲染其个人成长过程中产生的痛苦忧患、荒凉孤独之情。在此思维路向、价值观念的作用下,其抒情传统理论的论述既有洞见,亦有所不察,仍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尤其是王德威的“抒情传统”论述对1949 年后的主流文学避而不谈,将20 世纪“革命中国”及其文学实践排除在外,其中的盲视与偏见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把目光放回到中国社会本身,尤其是乡土中国受到传统道德的深刻影响,就会发现中国人一直生活在人情伦理的社会关系网络之中,而且新中国成立后集体、家国意识的培养,与西方式的个人主义传统有着很大的差异。因此,在革命中国的历史语境下存在一种不一样的与历史对话的方式,即另一种抒情的可能。特别是1949 年中国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成为国家的主人,也促使中国当代小说抒情范式的变革。那种烙印了个人色彩和个人主体情绪宣泄的抒情显然已经不合时宜,时代热切地呼唤新的情感表达方式的诞生。而周立波1950—1960 年代的短篇小说创作恰恰以其崭新的抒情面貌回应了时代的呼声,与其同时代的研究者就已经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唐弢在《风格一例——试谈〈山那面人家〉》指出“立波的风格特征,却绝不止于‘平淡’,而是通过平淡的故事,寄托了深厚的感情,字里行间,处处跳跃着发自作者内心的对生活的喜悦”②,艾彤则赞扬其“以饱满昂扬的激情,热情赞美那宏伟瑰丽、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和生活在这样伟大时代的人民”③……这些评论均点明了周立波1949 年后创作的短篇小说对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抒发的赞美之情。近年来,部分学者重新开始关注周立波1950—1960 年代的短篇小说,取得了一些新的研究成果:何吉贤从周立波别具一格的“小说回乡”模式出发,对其短篇小说创作形式和美学进行分析,并表示浓厚的“抒情”特质“何以最终具有某种普遍性的意义”仍是值得思索的重要问题。④

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本文意图通过对周立波1950—1960 年代短篇小说的“抒情”意涵做进一步解读,打破过去“抒情”总是被不言自明地放置在“政治”/“革命”对立面的论述框架,不再将“革命”与“抒情”的关系局限在压抑/被压抑之间。而是将两者统合到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即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一方面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乡土社会旧有的传统,另一方面也在原先存在的习俗基础上,纳入时代要求,逐渐形成新的风气,因此在变革的过程中同样蕴含着一种具有诗情画意、优美抒情的乡土空间生成的可能性。从现有“抒情传统”理论的适用范围和限度出发,更加自觉地意识到中国现当代文学“抒情”面貌的多样性,试图运用“抒情传统”理论在阐释中国现当代文学时,呈现出一种更为开放的研究面向。

一、《讲话》以及“深入生活”影响下的情感转变

1942 年周立波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这成为他文艺思想发展的重要转折点,也对周立波之后的文学创作活动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以周立波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理解、阐释为基点,能够细致地梳理出其思想情感转变的发生与变化过程。延安文艺座谈会结束不久,周立波很快发表了《思想,生活和形式》,强调“要紧的是带了自己的心去,去参加工作和斗争。把工作的地方当作家庭,把群众当作亲人,和他们一同进退,一同悲喜,一同爱憎”⑤。这里的“心”指的就是要与群众心灵相通,达到情感上的共鸣。次年周立波参加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此次会议意在贯彻落实《讲话》精神,会后他写下了《后悔与前瞻》一文,发表在《解放日报》上,在文中他指出过去自己由于“做客”的不良影响,与工农群众保持着距离,情感上比较疏远,没能写出反映工农真实情感的东西,因此感到十分后悔,并表达了参加实际工作、到群众中去的迫切愿望。⑥1952 年周立波写下《谈思想感情的变化》以此纪念《讲话》发表10 周年,谈及他在东北解放区和农民一同工作、斗争,农民们向他敞开了心门,彼此逐渐建立起情感上的联系。⑦

《讲话》中论及改造知识分子要与工农兵结合、走群众路线,周立波便是在“深入生活”的过程中完成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向工农群众的情感转变。1955 年夏,周立波回到湖南老家考察农业合作社发展情况,期间他与木匠出身的农民干部黎盖均常有往来,看到对方在合作化工作过程中的认真与用心,却不被儿子理解还引起家庭矛盾,周立波被黎盖均对社会主义事业发展的热情所感动,以他为原型创作了自己第一篇反映湖南农业合作化的小说《盖满爹》,抒发对这种大公无私的社会主义精神的赞美之情。⑧然而,周立波并不满足于这种走访式的创作方式,认为刚回到家乡,见到乡村发生的许多变化,使得“头脑里充满了印象。但等提起笔来时,却又写不出什么”⑨。面对这样的状况,他分析其中原因是“印象虽多,但都很表面!对于人的心理、口吻、习惯、性格和生活细节都不熟悉”⑩,于是1955 年周立波响应作协号召回到家乡长期生活。1957 年,周立波写下纪念《讲话》发表15 周年的文章《纪念、回顾和展望》,谈到自己回到家乡落户后和农民“朝夕相见,共话家常”“在这种频繁的接触当中,他们都跟我讲心里的话,使我对于他们的情感、心理、习惯和脾气等等,有着较为仔细的考察”⑪,自此周立波深深扎根于故乡,与广大农民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结下了深厚的情谊,真正实现情感的互通。在此影响下,周立波1950—1960 年代短篇小说热情洋溢地歌颂了湖南农村生活的新图景,把“政治”“革命”与“抒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于那样一个强调革命和斗争的年代,表现出立于时代潮头的作家心有所感、由衷而发的抒情声音。这与叶嘉莹先生对《艳阳天》的评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如果一位作者的生活体验和思想及感情,都是与他所要表达的政治目的相合一的话,那么政治的目的对于他的创作生命便不仅不是一种遏抑,且有时还会成为一种滋养,因此他自然便可以写出一部虽然含有强烈的政治目的,也同样具有强烈的创作生命的文学作品来。”⑫

二、对“风景发现”的超克以及新的主体的生成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云:“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周立波1950—1960 年代短篇小说中随处可见充满诗情画意的农村风光,除了以自然景物营构优美的意境,人物、事件、场景都成为构成意境的风景,散发出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并且周立波没有对风景进行孤立、静止地冗长描绘,而是以动写静,将风景有机协调地融入人物形象的刻画以及整个小说散文式的叙述中,正如他对于文学创作所主张的那样:“在文章里,有时可以写一点景致,但选取的风景最好是跟人物的行为和心理互相配合,富于地方色彩的景色插一点是很好的。”⑬因此,他把家乡的山水草木尽收眼底,具有地方特色的风土人情、鸟语花香诉诸笔端,饱含深情地刻画了故乡湖南益阳清新秀丽、阴柔纤细的风物景致,风景描写和抒情特征之间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这样的风景描画往往投射着作者真切动人的情感体验,充满鲜活的生命感受与情趣,简约的文字寥寥几笔勾勒出诗的意象,从而达到物我合一、情景交融的抒情意境,留下让人回味无穷的悠远情韵。

《霜降前后》使用了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我”来到枫桥公社红星二队,住在贫农双喜家,通过“我”看到那里的风景、民俗。“我”看到了农民们在禾场里一边吃饭一边谈天说地等细节,在闲谈的过程中,既有关于打孩子对错的打趣对话,又聊到了心地好、舍得干、对人和气的王桂香队长“龙头动、龙尾摆”的领导方法。整篇下来对王队长都是间接描写,直到最后才有了一次正面接触,此处有一段风景描写:

我走上了一条通往公社的简易公路。晚稻收割了。晴空下远望,沿地平线,横拖一派淡青的柔嫩的轻绡,象是雾气,又象烟霭;平野四望,丛树一束束,乌黑乌黑的;而在近边,割了禾的田里,一把一把金黄的稻草,竖立在那里,间隔得很齐整;发了黄的芋头叶子,迎着小风,在轻微地晃动。我走上了一条通向省城的宽敞公路。拐弯处,看见一群运送粮谷的农民,放下担子在路边歇气……他们动身了,一行十七位,一色青皮后生子。背部微驼的中年队长王桂香同志走在他们正当中。在温暖的十月阳光里,他们挑着一担担十粒五双的黄谷,劲板板地往粮仓走去。⑭

这看似从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随意选取的一角、一景、一瞥,但实际上却没那么简单。“我”所见的风景中既有自然风景又夹杂着人工景色,并且还将人也一同融入风景之中,呈现出“人景交融”的状态。正是因为有像王桂香队长这样淳朴善良、吃苦在前、公而无私的农村基层干部领导农民进行集体劳动,才会在秋高气爽的时节出现五谷丰登、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高度赞扬了王桂香队长一心为集体、为国家的朴实情感。农民在田地里挑着收获的稻谷上交粮食,这本是农村地区习以为常的生活景象,但在那一个特定的时刻,唤起了之前从乡民口中听闻的王桂香队长起早贪黑、不畏辛劳地从事农业生产劳动以及先公后私、维护集体的先进事迹的记忆,从中感受到普通农业劳动者身上那种真实、却被忽略的美,体会到平凡人生在集体主义精神的映衬下,显示出熠熠生辉和光彩照人的一面。于是,触动了作家内心对于真心实意带领大家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的新农民的赞许之情,风景与作家的情感在一刹那相遇而彼此投合。风景激发了作者的情感,通过主观情志的映射,赋予风景深刻丰富的意涵。这样生成的风景,就不仅仅是生活场景的再现,更是叙述主体融情于景的意境,把作者真挚的情感、热切的赞美展现出来。这种情感表达方式比直接抒情更加委婉、更加深邃,能够让读者有所感觉却又不露痕迹,使小说含蓄蕴藉而余味无穷。

与此相类似的风景描写还有很多,比如《在一个星期天里》公社党委书记杜清泉为了工作提前结束与妻子的团聚时光,送别妻子时看到的山村风光;《胡桂花》中回乡劳动的知识青年夫妻给军属挑柴过程中,在河边休息时注意到湖光山色的美丽;《卜春秀》中勤劳的卜姑娘上山砍柴路上见到的青青草地、山林雾霭,等等。不过,周立波笔下的风景及其导向的情感因素与既有的“风景发现”认识存在一定差别。柄谷行人把风景的发现看成是内在的人的主体性的发明隐喻,声称“风景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此一认识框架却无法涵盖周立波小说中的风景书写,那是一种人与乡土社会有机结合的风景,人与环境之间不存在紧张的对立关系,消解了内部世界与外面世界之间的隔膜,形成了全新的人与环境的关系。风景不再是被“看”的对象,获得解放的农民辛勤地在土地间劳作,和山水风景之间紧密相连,在一个更为动态的层面感受着风景的魅力。并且每个人都生活在乡村的共同体之内,超越了所谓“内在的人”,对其内涵进行了发展和丰富,塑造了一代具有社会主义价值观、呈现出崭新精神风貌的新人群体形象,从而指向一种总体的、集体性主体的生成。此一主体发出的抒情声音,不同于孤独的个体在被压抑的环境下忧郁感伤、痛苦不安的呢喃低语,而是赶在时代浪潮前面由众多个体组成新的群体一同抒发的气势磅礴、宏伟壮阔的豪情壮志,与整个充满理想和激情的社会主义革命及建设时代产生强烈共鸣。

三、情节散文化以及语言的诗化

周立波1950—1960 年代的短篇小说不以情节构思的跌宕起伏取胜,而是使用一种婉转抒情的散文式笔调表达对社会主义革命、建设新生活的溢美之词。

与其他热衷于突显激烈阶级矛盾斗争的小说大相径庭,周立波的多篇短篇小说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情节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总体显示出一种情节淡化的趋向,却有一股散文的抒情美感流淌其中。叙述者满载真诚热烈的期望组织其笔下的事件、人物以及所描绘的景物,由此形成强大的情感感染力。在此种情致的渲染下,略显疏淡的情节也因深沉真挚的情感因素变得富有情趣,平凡普通的生活也能闪耀诗意的光芒。周立波特别善于捕捉新生活中富有意味的人情世态,他怀着极大的兴趣观察农民们细碎的生活场景,由衷的赞美之情自然而然地流淌在舒缓质朴的叙述之中,谱写出一首首轻松、欢快的农村抒情小调。

《禾场上》几乎没有情节的变化,描写的是一个夏夜里农民在禾场上闲谈的场面,与鲁迅的《风波》在艺术形式上颇为相近。小说没有正面写农业合作化的发展过程,而是截取县委指导合作化工作的组长在谈话中逐渐打消大家对于高级社的顾虑这一生活片段,充溢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生活情趣。《山那面的人家》写的是乡间一场简朴而欢乐的婚礼,情节比较简单,显得平缓、自然,从常见的生活场景反映了新时代家庭内部人际关系深刻的变革,随处可见作者发自肺腑的赞许之意。然而婚礼期间新郎却突然不见了,这个本来具有一定戏剧性的故事情节,却没有成为小说的叙述重点,作者只是轻轻地带过,将其作为表现新郎热爱集体、讲求实干的细节,深情地歌颂了新时代到来后人们积极劳动、关心公共利益的精神风貌。《下放的一夜》围绕着下放干部王凤林被蜈蚣咬后中毒的一场波澜,但这次事故的戏剧性也不是很强,作者没有据此设置一波三折、完整曲折的情节,也没有刻意渲染紧张的氛围,而是像大多数平常生活中的事情一样,突然发生时带有几分意外,但事件的解决却很寻常,老婆婆卜妈用鸡冠血治好毒后,在人们一阵闲谈中一切又归于平淡。其中看似闲笔的大段农民闲扯的书写,实则带着作者对亲密无间的干群关系的称赞。《参军这一天》从叙述的事件来看也是不具有任何传奇色彩:一个大雪初晴的早晨,普通农村青年林桂生准备去参军,临行之前与亲朋邻里闲谈关于参军后的种种设想,之后大队支书、党委书记等人伴随着乐队的锣鼓声给林桂生饯行。整个故事平平无奇,却花很大的篇幅描写了乡民们对话的内容,甚至是林桂生走后闲聊依旧继续。联系上文论及的其他小说,可以看到多处出现了农民闲谈的画面,这些描写与情节的发展之间没有太大的关联,却表现了当地的民情风俗,透露出新时代鲜明的气息,正如唐弢所说的那样:“给所有风俗习惯涂上了一层十分匀称的时代的色泽,使人觉得这一切都是土生土长的,然而在土生土长的上面,又时时反射出一种新的光彩。”⑮

虽然情节被淡化了,但是这些小说始终贯穿着一条潜在的感情线索,使得琐碎、零散的叙述能够统一起来成为有机的整体,那就是作者内心深处对动人的社会新生活、广大农村劳动人民淳朴、厚道的美好品质的强烈认同。除了上述举到的颇具代表性的几篇小说外,周立波1950—1960 年代短篇小说还有一类以人物名字命名的作品,如《盖满爹》《艾嫂子》《张满贞》《卜春秀》《张润生夫妇》《胡桂花》《腊妹子》,等等。以人物为中心展开叙述,一般都有较为完整、生动的故事情节,但是这些人物速写小说意不在追求情节的曲折变化,减少了具有戏剧性的场景,没有刻意地制造冲突、营造故事的高潮,而是以一种贴近生活的叙述方式娓娓道来。由此可见,抒情小说并不是不能有完整的情节,而是只要其中蕴含着叙述者真挚的感情,那么我们读起来便依旧会被感动。就像养猪场的艾嫂子悉心照顾猪圈里的每一只小猪,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儿女看待;张润生夫妇自愿将家里辛辛苦苦养肥的大猪拿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腊妹子克服自己贪玩的性格,积极为乡里“除四害”……他们都是平日里很常见的普通农村劳动者,但通过他们的行为却能感受到新生活培养出的高尚品质,周立波赞颂了他们深明大义、心甘情愿奉献个人利益的集体主义精神风貌,寄寓了作者内心深处浓郁的诗情画意以及美好、崇高的道德情思。

由于情节的散文化、冲淡化,周立波1950—1960年代短篇小说的语言风格、叙述方式与一般注重情节的小说有着较大的差别,呈现出诗化的特征。这些小说通过叙述主体的语言表达,将主体的情感志向渗透到叙述的内在肌理之中,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独特的情调与美感。《民兵》的语言清新活泼、幽默朴实,有着浓厚的生活气息,散发出浓郁的泥土芳香,能够熟练地使用方言土语把农民中间广为流传的口语进行艺术化的加工,既有口语的朴实无华、明白晓畅,又有艺术加工后的生动形象、优美洗练,丝毫没有刻意雕琢之感。这篇小说主要讲述了民兵小伙何锦春为了灭火被烧伤,何母担心他的未婚妻会因此变心,但没想到他的未婚妻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还主动上门探望。小说开头就写到何锦春喜欢唱歌,“声音清亮而圆润”,经历一番波折后,小说这样结尾:

三个多月以后,村里又听到了何锦春的满酒的收声……他又快活了,到井边挑水,进山里砍柴,都唱着山歌。他的歌音清亮而圆润。村里的姑娘们在塘边洗衣,到园里摘菜,都爱听他唱,但又装做没有在听的样子。为什么又要听,又要装做没有在听的样子呢?因为这支歌,依照那位相当标致的姑娘的“恰当”的评论来说:“难听死了。”“望郎不到砍台烧”,这象什么话?

村里人传说,何锦春结婚的日子看好了,是在冬天,在田里的晚稻收割了,山里的茶子花开的时候。⑯

这段文字运用极富诙谐风趣的语言,写了何锦春遭遇灾难之后重新获得幸福快乐,再次欢快地唱起山歌,刻画了他乐观开朗的性格。而且开头结尾都引用了他唱的民歌,增添了小说的民俗气息,更加具有民族风情。颇为有意思的是村里姑娘明明都喜欢听他唱歌,却还要装作没有在听,三言两语就将姑娘们表面害羞、内心却渴望美好爱情的心理活动生动逼真、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让人看后不禁会心一笑。最后一段融情于景,和开头描写早春绽放的桃花形成呼应,四季变换,稻谷丰收,何锦春也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收获爱情的果实。语言委婉抒情、极具诗意,渗透着作者炽热的情感,即歌颂在时代风尚的引领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心灵美成为青年处理婚恋问题的新的道德准则,赞美新时代青年男女真挚、纯洁的爱情。通过简洁精炼的笔墨表达出丰富的内涵,把质朴和抒情完美地结合起来,将表现力极强、诗一般优美的句子呈现在读者面前。

四、结语

纵观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坛,就会发现周立波短篇小说抒发对现实的热情并不是个案。20 世纪50 年代中期开始,短篇小说的创作逐渐呈现出繁荣的势态,出现了一批颇具抒情风格的农村题材短篇小说。这些小说正如黄子平所总结的那样:“写横断面,掐头去尾,重视抒情,弱化情节,讲究色彩、情调、意境、韵律和时空交错、角度变换,像一位新鲜活泼、任性无常的小女孩,她爱到隔壁的抒情诗和散文那里去串门儿”⑰,在叙述中极大地增添了抒情的成分。代表作品有浩然早期的小说创作《风雨》《满堂光辉》《箭秆河边》《朝霞红似火》《炊烟》等,多写农村的新人新事,歌颂波澜壮阔的当代变革中新道德的养成;王汶石的《新结识的伙伴》赞扬了两个成长于新时代、具有无私奉献精神的农村妇女;李准的《李双双小传》称赞乡村女性走出家门获得解放……这些作品从不同角度反映了社会主义革命及建设时期农民乐观向上的情绪和新型的人际关系,洋溢着一种诗意的、向往幸福和光明的激情。过去评论家往往认为这样的描写对新生活、新人物的理解过于理想化。其实并不然,这类批评显然没有把小说放回到具体的历史情景中加以认识,在那个理想和热情高昂的年代,政治与生活具有统一性。当作家在满怀激情地赞美新生活的时候,他也就是在歌颂政治,正是由于新政治的施行,人们的生活才有可能变得如此美好。生活与政治并不是两个对立的概念,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所以抒情话语中对于新生活的讴歌,恰恰是政治抒情的最好诠释。

由此看来,若仅仅停留在已有的“抒情传统”理论阐释框架内,是不能充分理解1950—1960 年代以周立波为代表作家的一批短篇小说里对现实生活的热烈感情的。回顾周立波情感转变的历程,是受到《讲话》的深刻影响以及“深入生活”回到湖南益阳老家长期居住的人生经验,周立波通过新的主体意识确立完成了心灵的重建,使他对于当代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生发出由衷的认同。在这样的视野里回看周立波1950—1960 年代短篇小说,就会发现此一文学实践实际上是以“文艺战士”自居的周立波与时代精神相遇合的产物,倾注了他对于革命理想全部的激情。正因如此,即使今天与那个时代已经有一定距离了,但阅读这些作品仍然能够深切地感受到其中感情的真挚动人。这种社会主义集体观念观照下的抒情方式,迥异于个人式抒情的哀怜与忧郁,提示着我们“政治”“革命”与“抒情”之间其实始终存在着有机结合的契机,而如何使得这一契机得以实现,有赖于我们摒弃以往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以一种更为宏大、开放的视野回到历史现场深入发掘,方可打开“抒情传统”理论更多的研究空间。

① 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3—6页。

②⑮ 唐弢:《风格一例——试谈〈山那面人家〉》,《人民文学》1959年第7期。

③艾彤:《三支社会主义颂歌——谈周立波同志的短篇小说》,《光明日报》1960年10月19日。

④ 何吉贤:《“小说回乡”中的精神和美学转换——以周立波故乡题材短篇小说为中心》,《文艺争鸣》2020年第5期。

⑤ 周立波:《思想,生活和形式》,《解放日报》1942年6月12日。

⑥ 周立波:《后悔与前瞻》,《解放日报》1943年4月3日。

⑦ 周立波:《谈思想感情的变化》,《文艺报》1952年第11、12期合刊。

⑧ 胡光凡:《周立波评传(修订版)》,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08—209页。

⑨⑩ 周立波:《谈创作》,《光明日报》1959年8月26日。

⑪ 周立波:《纪念、回顾和展望》,《文艺报》1957年第7期。

⑫ 嘉陵(叶嘉莹):《我看〈艳阳天〉》,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475页。

⑬ 周立波:《几个文学问题——在中国作家协会长沙分会座谈会上的讲演》,《新苗》1958年第7期。

⑭ 周立波:《霜降前后》,《周立波短篇小说集》,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314页。

⑯ 周立波:《民兵》,《周立波短篇小说集》,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158页。

⑰ 黄子平:《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艺术发展》,《文学评论》198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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