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男性身体·荣誉
——解读T.S.艾略特《荒原》中的男性气质
2023-09-28张渝婕吴晓梅北京工业大学文法学部北京100124
⊙张渝婕 吴晓梅[北京工业大学文法学部,北京 100124]
从性别角色角度研究《荒原》,其中的男女两性关系和女性形象分析一直以来都被评论家所关注,但往往忽略了《荒原》中战争与男性角色的关联。人物的身体意象和战争因素是T.S.艾略特(T.S.Eliot)表达诗学情感的重要媒介之一。《荒原》里所暗含的男性身体意象各有不同,且与当时的社会历史语境有关。男性气质的塑造离不开男性身体分析,更离不开道德与尊严的约束与引导。《荒原》是一首古代与现代对话的诗歌,它受到社会时代背景与社会文化事件的影响,在历史与社会的框架中形成。
1919 年,艾略特434 行长诗《荒原》以诗集的形式刊登于英国《标准》(The Criterion)10 月刊。根据艾略特手记,《荒原》中的所有男性角色并未有明显的区分,所有男性角色之间都有一定的内在关联。这首历史性巨作中涵盖了几十个人物形象,值得注意的是腓尼基水手(Phoenician Sailors)、科里奥拉努斯(Coriolanus)和斯威尼(Sweeney)等经典男性角色。本文着重关注了《荒原》中三次战役——迈拉海战、科里奥利战役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围绕其中男性人物战争前后尊严与焦虑的变化展开探讨,解读男性角色气质特点的历史动态性变化,凸显诗歌中战争、男性身体与男性荣誉之间的关联。本文在揭示《荒原》中战争性主题的同时,解读现当代男性气质焦虑,探讨艾略特对于不同时期男性气质的看法。
一、“荒地上的丁香”:腓尼基水手、科里奥拉努斯与不朽的荣誉
战争承载着民族历史与文学记忆。士兵视战场为神圣的土地,在战场上赢得荣誉和尊严的士兵犹如“一朵朵盛开的丁香在战争留下的荒地上绽放”。腓尼基水手菲勒巴斯(Phlebas)和科里奥拉努斯是典型的主导型男性气质类型,他们执着顽强、自信,在战争中英勇无畏、充满血气,追求不朽名声,重视战争中的荣誉。
腓尼基水手在《荒原》第一章《死者的葬仪》(The Burial of the Dead)中首次出现。“是你的那张/溺水了的腓尼基水手。”①“溺水”暗示了古罗马时期的迈拉海战。许多腓尼基水手参加了发生在公元前260 年罗马和迦太基之间的第一次布匿战争。菲勒巴斯是腓尼基水手的一员,出现在《荒原》第四章《水里的死亡》(Dead by Water)中:
腓尼基人菲勒巴斯
已过世两星期
水鸥的鸣叫已经忘却
那深海的波涛
胜利与失败
海中的暗潮在悄无声息中将他的骨剃净
腓尼基水手在此次战争中表现出的英勇无畏和对战争胜利之后荣誉的追求凸显了男性气质中的主导型男性气质。艾略特着重描写了战后海上萧条的画面。“过世两星期”的菲勒巴斯的尸骨在海上漂浮着,海鸥早已将他的肉体啃噬殆尽。这里的“尸骨”暗指参加迈拉海战的全部腓尼基水手们,在此次历史上规模最大、最血腥的迈拉海战中,面对拥有地中海最大海军的迦太基(Carthage )海军,奋勇杀敌,无所畏惧。尸体遍布整个海湾,鲜血染红海水,腓尼基水手们依靠最原始的武装设备与迦太基展开了殊死搏斗。尽管实力相差悬殊,腓尼基水手们也没有退缩。据考证,腓尼基水手们在战争中凭借着机智的头脑发明出“乌鸦战舰”②,此战舰的发明最终将迦太基军队困在了西西里岛的海角中。腓尼基水手们依靠海肉搏战术和机智的头脑取得了此次海战的胜利。尽管海浪将腓尼基水手们的骨头剃净,但他们的胜利永远留在了这座海湾之中。
科里奥拉努斯代表了以勇敢、血性为特点的主导型男性气质。《荒原》第五章《雷霆的对话》(What the Thunder Said)中描述:
我听见那钥匙
各人守着一座监狱
只有在黄昏的时候
世外传来的声音
才使一个已经粉碎了的科里奥拉努斯一度重生③
诗歌中提及的科里奥拉努斯是罗马时期一位年轻贵族将军,他率领罗马军队在科里奥里战役中打败了沃尔西亚人。④男性气质的塑造离不开场景的塑造。“经过了岩石地带的悲痛以后/又是叫喊又是呼号”,周边的岩石地动山摇,士兵们的叫喊与呼号充斥着整个山谷,可见当时战争之激烈。在如此惨烈的战争之中,科里奥拉努斯凭借自身的勇敢率领罗马军队取得了胜利。勇敢在男性气质中被冠以“血气”(mire)⑤之称,在奋勇杀敌的科里奥拉努斯身上,男性气质中的“血气”特点得以凸显。科里奥拉努斯在战后因为拒绝向当时的民众低头,被迫害关押进监狱。面对质疑和牢狱,科里奥拉努斯没有向恶势力低头,而是依靠毅力经受住了监狱的折磨,最后科里奥拉努斯成功逃出监狱,获得了重生。不管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杀敌,还是在监狱中仅凭一人之力反抗恶势力,科里奥拉努斯都是古罗马时期勇敢与血气方刚的战士代表。
艾略特对于战场上追求荣誉的战士们持支持和赞扬的态度。荣誉是介于士兵个人与社会群体、暴力与文明、战争与和平之间最为持久的文化介质。⑥荣誉准则是男性气质中的一个重要历史法则。布劳迪(Leo Braudy)在《从骑士精神到恐怖主义》(From Chivalry to Terrorism:War and Changing Nature of Masculinity)中提到古罗马时期的军队强调个人荣耀应当服从集体以及“罗马共和国”的需要。在古希腊和罗马时代,男性气概被定义为抵制恐惧的德行,其中勇敢要素被看作第一德行。艾略特对士兵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赢得荣誉的这种勇敢精神持赞扬的态度:“我的朋友热血震动我的心/这片刻之间献身的非凡勇气/是一个谨慎的时代不能收回的。”战场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勇气和胆魄,诗人用“非凡的勇气”赞扬勇士们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决心。
以腓尼基水手和科里奥拉努斯为代表的主导型男性气质突出了勇敢与血气的性格特点。血气作为男性气概的一种原始驱动力,以勇敢为基调的男性气概在很大程度上升华和超越了血气,突出了男性气质的外在强制性。坚硬盔甲之后的牺牲正是古罗马士兵的真实写照,不朽的丁香的意象代表了他们的拼搏与勇敢。丁香盛开在遗留的战场古迹之中,警醒着世人。
在迈拉海战和科里奥利战役中奋战的古罗马战士追求荣誉,虽然士兵们的牺牲意味着他们身体的消失,但是后世对死去士兵勇敢精神的盛誉使得他们的精神永留于世。对于荣誉观念的追求调和了男性身体与壮烈牺牲精神之间的矛盾。
二、“白骨碰白骨的声音”:斯威尼、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男性焦虑
《荒原》的创作背景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残酷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白骨碰白骨”的悲壮时期。诗歌中以斯威尼为代表的男性群像普遍存在男性焦虑。
男性在工业社会通过工作和财富积累赢得了个人荣誉。但“一战”后,随着经济大萧条时期的来临,很多男性长期处于失业状态,男性用工作证明自身男性气质显然已经不合时宜。“在冬日黎明的褐色雾下/一群人从伦敦桥上流过/我从未想到死亡会毁灭这么多人”,战争造成的死亡带来的是巨大的男性人口缺失和经济大衰败。“白身躯在赤裸裸的地上/白骨被抛在一个矮小而又干燥的阁楼上/只有老鼠把他们踢来踢去”,在大街小巷中满是“血肉制成的引擎”,无业游民的男性群体游走在这座“并无实体的城市”之中。重塑男性气质在残酷的世界性战争带来的经济结构的变化之下成为奢望。
《荒原》中紧张的两性关系正是男性焦虑的体现。“一战”给西方社会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男性在诸多领域日渐“去势”,男性心理和人格受到创伤,发生扭曲,甚至异化。“春天里/把斯威尼送到博尔太太那里”,“斯威尼”这一男性角色是对“一战”中军人群体的概括性暗示⑦,他最早来自艾略特早期诗歌《夜莺中的斯威尼》(Sweeney Among the Nightingale),其原型人物是一位“一战”期间驻扎在伦敦的爱尔兰裔加拿大飞行员。博尔太太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澳大利亚军队唱的一首流行歌曲中的人物。⑧斯威尼和博尔太太是嫖客与妓女的关系,《荒原》并未对斯威尼和博尔太太做太多的细节说明,但斯威尼作为艾略特原创人物之一,他在《夜莺中的斯威尼》中被描述为一个现代社会没有人性的流浪汉,沉迷于机械式的暴力性爱方式。斯威尼有一种异常亢奋的动物精神,他不仅是性堕落,也是背井离乡的现代人。斯威尼不仅在精神上贫瘠,更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在人际交往中也多疑善变。除了斯威尼之外,《荒原》也描述了职员和女打字员不和谐的两性关系。“饭已经吃完她疲倦又疲乏/试着抚摸抚摸她/虽说不受欢迎但也没受到责骂/他的虚荣心不需要回应”。打字员面对职员的挑逗,不屑一顾。职员也根本不在乎冷漠打字员的态度,两人之间的结合是一种原始的机械式行为。从两性之间不和谐的关系可以看出随着女性地位的提升,男性在两性关系中的话语权下滑严重。
通过《荒原》中丑化的男性外表可以看出男性的身份焦虑。独眼商人是“一无所有的,长疙瘩的丑陋青年”;男性职员长着“一双色胆包天的脸”,是“一个下流的家伙”;从事干果贸易的土耳其商人尤金尼德斯先生(Mr.Eugenides)“不刮胡子,说一种低级别的法语方言 ”,他不仅在干果贸易中报虚假的进出口价格,还在臭名昭著的布莱顿酒店提供午餐和一些不为人知的特殊服务。艾略特将现代男性以萎靡不振或丑陋虚伪的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与古罗马时期男性的勇敢坚毅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战争带来的应激性创伤,战后的男性害怕严肃崇高的骑士世界,但他们又厌恶枯燥无聊的现实社会,这些致使艾略特笔下的这些普通男性陷入了一种“人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的脚前,人人都只在乎自己”的身份焦虑之中。
随着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和女性主义在20 世界初的崛起,男性在社会中的话语权逐渐降低。丑化的男性外表和紧张的两性关系正是当代男性陷入严重的身份危机的写照,重塑男性气质成为一种奢望。
三、“两次生命的颤动”:泰瑞西斯与古今男性气质共鸣
泰瑞西斯(Tiresias)作为一名古希腊先知,是《荒原》第三章《火戒》(What the Thunder Said)的叙述者,也是《荒原》中的唯一叙述者。⑨他被赋予了两次生命,代表了过去与现在两次生命的共鸣。泰瑞西斯不仅影射了古罗马时期的古典主义式英雄,更展现了现当代男性的焦虑。尽管《荒原》充满了黑暗与死亡的描述,但笔者认为艾略特提及战争主要是想通过战争对当下的社会产生积极的现代性教育,诗人对未来社会仍旧抱有希望。
泰瑞西斯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荒原》的故事,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看出现代男性的焦虑。他有两次生命,代表了古代和现代两次生命的共鸣,他雌雄同体,“尽管瞎了眼/但在两次生命中颤动/年老的男子却有布满皱纹的女性乳房”。泰瑞西斯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一位盲眼预言家,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看到女神雅典娜在一个池塘里裸体沐浴,愤怒之下,雅典娜打瞎了他的眼睛,但由于泰瑞西斯的母亲是雅典娜的朋友,雅典娜给了他预言的天赋作为补偿。⑩后来泰瑞西斯又因将两条交配的蛇分开而受到赫拉的惩罚变成了女人。⑪在第一章《死者的葬仪》中,泰瑞西斯称“害怕水里的死亡”,水里的死亡指的是腓尼基水手的死亡,这里运用了反讽的写作手法,将现代男性的“害怕”与腓尼基水手的血气与勇敢形成了鲜明对比。“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说不出话,眼睛也看不见/是不准我看见的”,又聋又哑的泰瑞西斯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他浑浑噩噩地活在人世间。泰瑞西斯正是当代男性的缩影,他们不知道生活的意义,处于严重的迷茫之中。现代男性一方面感叹社会难以适应,同时也沉溺于祖先的光荣幻想之中。《荒原》中当代男性充满了迷茫与困惑,战败后的男性气质陷入严重的心理和现实困境。他们探索自己存在的意义,试图重建完整的人格,但同时他们也无所事事,像瞎眼的泰瑞西斯一样,“看不清”任何事物。
《荒原》传达出诗人对于重构社会秩序和重建男性气质的期望。尽管战后世界破败不堪,但“树枝仍旧从这堆乱石堆里长出”。生长的树枝是和平与希望的象征,虽然战后的社会像堆砌如山的破石,但是从乱石中长出的树枝可以被视为男性气质的意象,尽管艰难,它们仍旧破石而出,顽强成长,战后社会秩序需要重建,男性气质同样需要重构。泰瑞西斯作为一名预言家不断询问:“种在花园里的尸首/它发芽吗/今年会开花吗/还是忽来严霜捣坏了它的花园”,是否有外力因素摧毁这片重生的花园?泰瑞西斯是调和世界矛盾的一个客体,在“迦太基的大火”里迎来了“重生的科里奥拉努斯”,大火化解了这种身份危机。泰瑞西斯的叙述以“舍己为人、同情和克制”宣告结束,在泰瑞西斯的回忆中,海水将腓尼基人菲勒巴斯的骨头剃净,尸体在海面漂浮了“两周”。胜利与失败都沉入了这片深海中,时间是海中的暗潮,吞没了战争的痕迹。在菲勒巴斯的尸骨上浮又下沉时,他经历了老年和青年阶段,进入漩涡,时间的轮回转着陀轮朝着风的方向望去。“平安平安平安”是诗人对未来最诚挚的期盼。
泰瑞西斯代表了陷入身份焦虑的现当代男性,他们深陷现实的困境之中,泰瑞西斯双性同体的身份也使得男性与女性的界限模糊化。尽管如此,《荒原》还是传递出诗人对于恢复古典式男性气质的期盼以及重建未来社会秩序的期望。
四、结语
诗歌作为媒介,传递了古今对话。《荒原》中包含的战争既有古罗马时期的迈拉海战、科里奥利战役,也涵盖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与男性获取社会地位之间存有因果关系,三场战争诗歌凸显了男性荣誉在战争中的演变进程。男性荣耀和民族身份中最精华和最突出的特质都体现在阳刚之气中,但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在不可抗拒的外在因素之下,男性阳刚之气逐渐被男性焦虑所替代。笔者认为 《荒原》传递了艾略特对于重塑男性气质的思考,也表达出诗人对于重构社会秩序的希望。古罗马时期男性依靠身体之间的肉搏战争赢得荣誉,随着社会进程的发展,男性也需要在社会中找寻自己的价值,赢得荣誉。
①〔美〕Eliot,T.S.The Complete Poems and Plays of T.S.Eliot,London:Faber and Faber 2013,P59—76.(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美〕 Gill,N.S.“The 1st Punic War”.Thoughtco.com/firstpunic-war-112577[OL],2020.
③赵萝蕤,张子清:《T.S.Eliot诗选》,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45—7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美〕 Davidson,Harriet.T.S.Eliot and Hermeneutics:Absence and Interpretation in The Waste Land.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P,1985,P124—125.(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隋红升:《男性气质》,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20年版,第18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美〕 Braudy,Leo.From Chivalry to Terrorism:War and Changing Nature of Masculinity,杨述依等译,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78—88页。
⑦黄强:《一战、身体、动物性:艾略特三首早期诗歌重访》,《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21年第6期,第115—156页。
⑧〔美〕 Churchill,Suzanne W.Outing T.S.Eliot.Detroit:Wayne State UP,2005,p13.
⑨〔美〕 De,Ardhedu.Tiresias in the wasteland:Central Figure and Interested Spectator of the Modern Waste Land.Contemporary English Poetry,2013(1),p114—17.
⑩〔美〕 Bland,Alexander.The Royal Ballet:The First Fifty Years.London:Threshold Books,1981,p112.
⑪〔美〕 Bennett,Matthew.The Roadmap:exploring T.S.Eliot’s The Waste Land with World War One literature.Tennessee:East Tennessee State University,2020,p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