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异化到自由
——温菲尔德姐弟的选择
2023-09-28阳丹云南师范大学昆明650500
⊙阳丹[云南师范大学,昆明 650500]
戏剧《玻璃动物园》是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的早期作品,首演于1944年,一经问世就使得威廉斯一下子变得大名鼎鼎起来,摆脱了贫穷的困境,而后又获得了纽约戏剧评论界奖和西德尼·霍华德纪念奖。《玻璃动物园》的成功为威廉斯成为美国杰出的剧作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该剧自问世以来就深受大众喜爱,备受国内外专家学者的关注,对美国戏剧乃至世界戏剧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玻璃动物园》以20世纪30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为背景,讲述了居住在圣路易斯的温菲尔德一家压抑又无奈的生活。父亲多年前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阿曼达和一对儿女生活。剧中女主人公劳拉因跛脚而生性胆怯自卑,不敢面对现实世界。母亲阿曼达一心希望劳拉能有一个完满的未来,剧情也因给劳拉觅得一个绅士丈夫而充满希望。
然而结局却是母女都满意的男客人吉姆已经订婚,弟弟汤姆最终也离家出走。正因如此,许多学者一致认为《玻璃动物园》是一部悲剧,认为威廉斯是带着心酸和愠怒,把《玻璃动物园》当作一份反对不公正的美国社会的控诉书;温菲尔德一家是陷入无奈现实苦苦挣扎的困兽,《玻璃动物园》是一部反映现实的家庭悲剧和人类悲剧。沉迷于过去、控制欲极强的母亲阿曼达,因跛脚而自卑的劳拉,不堪重负离家出走的汤姆,使这个家支离破碎,每一个人都被动地受命运的摆布,陷入绝望之中,只能在幻想和谎言中寻求慰藉,似乎温菲尔德一家悲剧般的生活不会有任何转机,依旧会在绝望与无奈中继续下去。
威廉斯曾在《成功带来的祸害》一文中这样写道:“失去,失去,失去,除非你全心全意地致力于跟它对抗。”①命运巨轮无情碾压,听之任之终究会陷入绝望,只有全身心地对抗,才不至于沦为易碎的“玻璃动物”。本文从萨特的存在主义观点出发,重新解读剧中主要人物劳拉和汤姆,认为他们虽然身处生存困境,但是在认识到自由存在的意义后,积极选择,试图找寻自己的人生价值,表现出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对底层大众的关注以及对于人们如何面对无奈的现实、如何跨越困境的思考。
一、他者注视下的异化
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强调人是自由的,是孤立的存在,而在他人的注视之下“我”变成了他者,并且他人不能正确地理解“我”,常常扼杀“我”的本体价值,定义“我”的存在。他人的存在就是对人的异化,对人主体性的剥夺。但同时人又需要他人来确定自己的存在,人常常不能把握自己,常常试图通过他人的眼光来折射出关于自己面目的揣测和摹写,或者说,借助于人的评判来断定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就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折磨。在剧本《间隔》的结尾处,萨特用“他人就是地狱”来描述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在他人注视下成长的劳拉不断被异化,失去了自我和自由,被赋予懦弱、无能的特质,同时又在阿曼达的注视下,不断内化和强化自己懦弱、无能的模样,似乎躲进玻璃动物园才是她最终的归宿。与劳拉不同,汤姆明白自己心中想要自由,但是他在“责任”的注视下扛起了家庭重担,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理想,被迫剥夺了作为自由人的主体性。而阿曼达并不理解汤姆的梦想,一心要他成为她心目中的好儿子,并以此为准则,要求他不能有丝毫越矩。
(一)劳拉:他者注视下被偷走的世界
在他人的注视之下,“我”被异化,情境逃离了我,我不再是这个情境的主人,就好像是那个他者把我的世界偷走了。因年少时的意外,劳拉从小就变成了残疾人,身体上的缺陷让她感到自卑。劳拉上高中时腿上的支架总是吱吱作响,想起当时从人前经过的情景她都会觉得不寒而栗,她觉得那声音响得像打雷。他者的存在让她不再是劳拉本人,而是戴有噪音支架的“瘸子”女孩。当他者出现时,“我”获得了一种存在:“我”是某人或他人,而这个“我”所是的某人并不是“我”自己造就的。劳拉在他人的注视下,变成客体,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对自我的控制。同时,劳拉在他者“中介式”的注视下,折射出“我”对自我的固定印象:忧郁的蓝玫瑰,怯懦无能。所以,在阿曼达要求她去鲁比坎姆商学院学打字时,劳拉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因过度紧张,“两只手发抖”而“没法正确按键盘”,“第一次的速度测试她就整个儿垮了,胃里直想吐”②。随后劳拉再也没有去过学校,而是去了没有他者存在的动物园、珍宝房里转悠。在那里她是她自己,处于自己的世界的中心,与动物鲜花们的“互动”让她轻松、舒适。
对劳拉来说,阿曼达的注视无非是更大的折磨,她“偷”走了属于劳拉的世界。他者是自由的,可以随心所欲地赋予“我”任何意义。阿曼达凭着自己的喜好和期望赋予劳拉以意义,定义她的存在。阿曼达并不理解劳拉心中的难过与痛苦,只一味地按照自己所想要求劳拉,要她保持娇嫩与美丽,希望她学会打字的本领,找一个绅士结婚,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在一次次的注视下,劳拉成为“为阿曼达而存在”的客体,并在阿曼达的回忆中不断内化自我怯懦无能的形象。现实中的劳拉与阿曼达的完美形象相去甚远,她并不像阿曼达在蓝山那样人人喜爱,现实中的一切都变成了劳拉的枷锁与折磨。她终于成为懦弱、胆小、无能的模样,从动物园、珍宝房慢慢地躲进了虚幻的世界里。
(二)汤姆:他者注视下分裂的自我
在缺失父亲的家庭下成长的汤姆似乎注定是要被异化,他一人分饰两角:自由的汤姆和温菲尔德家的儿子。在他人的注视下,汤姆身不由己,只能选择后者。但是不像劳拉,他明白自己的自由追求,汤姆一直都在拒绝映射成为阿曼达所期望的样子。汤姆在这样两个矛盾的角色中不断变换,在两难的选择中苦苦挣扎:抛弃沉重的家庭负担追求自己的自由理想,还是放弃自由永远被家庭责任牵绊?
汤姆是制鞋厂的工人,崇拜劳伦斯,热爱写诗,渴望刺激和冒险,想成为一名海员,追求自由。然而,为了劳拉和阿曼达,他必须暂时放下这一切,成为“为他人而存在”的存在。作为温菲尔德家唯一的男子汉,汤姆不得不做着沉闷乏味的工作,每月的工资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生性浪漫的他常常不被人理解,他几乎没有朋友,母亲阿曼达也时常抱怨唠叨他,称他越来越像喜欢上了旅行的父亲。她不理解汤姆心中的苦闷,“世界上多的是在仓库、办公室里、工厂里干活的年轻人”,为什么独独汤姆喜欢冒险?阿曼达把汤姆和汤姆的世界扔掉,让汤姆成为一个客体,去成就她自己的世界,并在其中赋予汤姆的存在新的意义和阐释。阿曼达从一开始就把汤姆定义为自己“最得力的帮手”,总是希望他能够做出牺牲,踏实工作,“不丢人现眼,别栽跟头”。在吃饭时,阿曼达会喋喋不休地批评汤姆吃饭的习惯;同时,她认为汤姆心中应该抛弃动物本能,放弃冒险的想法,而“需要心灵和精神方面的东西”。汤姆徘徊在两重身份之间,一边成为温菲尔德家的儿子,挑起家庭重担;一边抗拒阿曼达的期望,向往成为真正自由的人。陷入其中的汤姆备受煎熬,心中的不安使他久久不能平静。于是他只能在没有他人存在的虚幻世界里把握自己,寻求片刻安宁,在电影中摆脱家庭责任,通过抽烟酗酒麻痹自己,时常夜不归宿。
二、自由选择造就新的自我
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社会正处于大萧条时期,社会压抑、冷漠,世界的荒诞让迷茫的人们失去了方向,人类陷入精神文明的危机之中。而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则是对西方一两千年来的理性主义决定论的反叛,拒绝对人的漠视。存在主义哲学在主观上是一种入世哲学,它号召人积极地干预。萨特鼓励人勇敢地活,勇敢地肩负起扭转被动地位的使命。因为世界人生本无所谓意义,只有人以其主观的创造力才能赋予荒诞的世界和自我人生以意义。他强调自由这一概念。首先,人在本体论意义上是自由的;其次,人应当认识到自己是自由的;最后,人要实践自己的自由。萨特指出,他所说的人是指自为的存在的人,即有自我意识,有主观性、有精神生活的人,人应当自己掌握自己,自己选择自己,并承担这种选择的责任。因此,萨特要求人们以乐观向上的姿态面对现实,以自己的行为去创造未来,努力实现自己的价值。
(一)劳拉:自由意志的觉醒
“现实世界的使者”——吉姆的到来为劳拉带来了希望的讯号。正如吉姆对劳拉指出的那样,她有“自卑情结”,“把自己估价得太低”,“缺乏做人的信心”,“对自己没有恰如其分的信念”。劳拉忘记了自己作为人的自主性,任何人都是自己选择自己、设计自己和创造自己的结果。人是可以自由选择的,可以自己决定自己,自己创造自己。吉姆告诉劳拉,“和别人不一样压根儿用不着害臊”,“世界挤满了普通人”,每个人都很平凡。虽然“蓝玫瑰”不同于“野草”,但是这也没什么不对,因为世界无所谓好坏对错、正确或错误,只待自为存在的人积极活动,努力创造,在虚无的世界展示出丰富的意义和希望。萨特所说的自由首先是意志自由,其次才是行动的自由,客观规律可以限定人的现实处境,但不能限定人对待现实处境的态度。在与吉姆的聊天中,劳拉慢慢地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变得开朗乐观起来。即使心爱的独角兽被打碎,她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痛哭,反而乐观地安慰吉姆,玻璃做的独角兽总有碎的那一天,并且说这是因祸得福,没了角的独角兽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畸形”了。对待破碎的独角兽的态度变化反映了劳拉对现实的态度的改变。在得知吉姆已经订婚的消息后,劳拉也没有就此失望,沉沦下去。她“咬着颤抖的嘴唇,接着勇敢地微笑起来”,还把独角兽作为纪念品送给了吉姆,因为她已经做好了踏入现实世界的准备。由此,劳拉从一个被动地接受自己人生的人慢慢地变成主动地选择、创造自己,准备努力实现自身价值的人。
(二)汤姆:自由意志的实现
汤姆的离家出走不是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夹在两重矛盾身份之间的他毫无自我可言,同时墙壁上父亲的照片对他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对于自己一无所有且荒诞的人生,汤姆最终在两难中做出选择,决定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在任何处境下都要能动地将选择的自由变成选择的行动,在最后一次和母亲争吵之后,汤姆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踏上了追求冒险和自由的远航之路。过去已经消逝,未来却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创造。虽然未来不可知,但是汤姆愿意掌握人生的主动权,把握当下。他拒绝继续成为阿曼达最得力的帮手,拒绝在他人设定的框架中生活,拒绝被动地选择。带着对姐姐劳拉的愧疚,汤姆终于选择实践自己的自由,勇敢地走向了属于自己的未来,决定成为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人。人对自己是负有责任的,而真正的负责便是勇敢地去选择自己所将要或应该成为的样子;否则便是对生活的逃避,对自我的放任。
从表面上看,汤姆似乎逃避了家庭的重担,解放了身心,但是实际上他始终摆脱不了对姐姐劳拉的愧疚。路过摆满玻璃瓶的橱窗总是会让他想起劳拉,这是他选择自我后应承担的后果。正如萨特所说,自由并不意味着为所欲为,它与责任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不管你听从还是拒绝自由的召唤,都是自由选择的结果,都有与之相应的责任需要承担。
三、结语
《玻璃动物园》总是被解读为悲剧,但是从萨特的存在主义观点来看,它实则是在引导人向主观内心世界去寻求精神上的意义。从这一剧本可以看出,作为20世纪30年代具有人文情怀的美国剧作家,威廉斯密切地关注着底层大众,同时他也有着对于人们如何面对无奈的现实、如何跨越困境的思考。在虚无荒诞的世界里,自为存在的人应当勇敢选择、积极创造、实践自由,试图找寻自己作为人的价值。无论是在20世纪30年代萧条的美国社会,还是在当今信息爆炸的科技时代,每一个人总是要面临一次次的选择,存在主义哲学鼓励人们以乐观的姿态面对,积极干预,并不断地在选择中确认自己,超越自己,创造自己,实现自我价值。
①这篇文章首先刊登在《纽约时报》上,后作为前言收录在《玻璃动物园》这部剧本中。
② 〔美〕田纳西·威廉斯:《玻璃动物园》,鹿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2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