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主义视角下格奥尔格·海姆诗歌中的城市主题分析
2023-09-28孙宁璟维尔茨堡大学德国维尔茨堡97070
⊙孙宁璟[维尔茨堡大学,德国 维尔茨堡 97070]
工业革命之后,现代化和城市化带动了大都市的兴起,城市开始进入各国文学创作者的视野。早在19世纪中期,法国诗人夏尔·波德莱尔就将“大都市”这一主题融入诗歌,对大都市巴黎进行了抒情处理。之后“城市诗歌”这一概念于世纪之交传入德国,并在表现主义运动中蓬勃发展。城市诗歌从描述性的、作为社会职责和认同的媒介成为一种独立的、表达主体外部经验和内部感受的体裁。
格奥尔格·海姆(Georg Heym,1887—1912)是生活在柏林的表现主义诗人之一。柏林是当时德国最大、发展最快的大都市。海姆对城市生活有了深刻的体验,并发现和了解到城市不只带来了现代文明,更是暗藏着危机与不安,因此逐步形成对大都市的二元对立态度,这也在他的诗歌中得以表达。海姆常常使用鲜明的隐喻和光怪陆离的色彩来表达他的情感,诗歌语言极具艺术特色,他的城市诗歌也成为表现主义的经典之作。
一、表现主义与城市诗歌
20世纪初期的德国处于工业、技术飞速发展的阶段,跻身于世界强国之列。由于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平衡,帝国主义列强之间为谋求世界霸权而进行斗争。德国为谋求更多的殖民地,要求重新瓜分世界,这引起了与其他列强的冲突。在20世纪初的十年里,战争的危机在整个欧洲暗流涌动。德国内部资本的高度集中和垄断,造成了社会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极端的物质主义和现代机械文明给人们带来了精神危机。年轻的作家和艺术家对这种异化的社会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他们反对军国主义、反对战争,反抗一切权威;要求革新,要求革命,但又不知出处在哪里,因而带着极大的主观性和强烈的激情呐喊、表现、宣泄,以此传达他们对世界的新看法”。时代与社会为表现主义的诞生提供了合适的土壤。
表现主义最初出现在绘画领域,画家使用夸张、变形的手法描绘形体和色彩,表达其个人情感。之后,表现主义思潮也蔓延到了文学、音乐、电影等领域。表现主义在文学上的体现为重视人的主观自我表现,而非客观现实的反映,因此往往表现为用极度夸张、变形的艺术手段强有力地表现主观“自我”的内心激情,而忽视细节的描写。在西方的文艺史中,表现主义思潮深深影响了特定时空下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它“象征着个性、自我、激进与批判……始终代表着一种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人类的自我挣扎、恐惧的呐喊与自身的觉悟。表现主义既意味着对情感世界和人类心理状态的探索,又包含着对客观世界现状的怀疑、抗议和反思”。诗歌是早期表现主义的重要形式,表现主义诗人在其作品中大多表达了对大都市喧嚣、颓败的厌恶以及对“普遍的人性”的呼唤,是对现代生活中混乱和苦难的有力回应。
德国的城市诗歌起源于工业化和城市化阶段。根据《梅茨勒文学词典》,城市诗歌是“一组以大城市和与之相关的现实经验为主题的文学文本”。20世纪初,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速,德国开始从以农业为主的传统农村社会向以工业和服务业为主的现代城市社会发展,越来越多的人们生活在城市之中。现代城市生活有其矛盾性,一方面现代技术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便利,多样性和流动性是大都市生活的属性;另一方面,大城市也带来了异化、丧失人格和环境污染的危险。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在其1903年的文章《大城市与精神生活》中描绘了大城市与城市居民之间的矛盾关系,城市居民处于这种新城市性的紧张关系中:“大城市人的个性特点所赖以建立的心理基础,是表面和内心印象的接连不断地迅速变化而引起的精神生活的紧张。”对于表现主义者而言,城市所象征的机械文明带来一种恐怖的力量,在人类日复一日的劳动中,磨灭了他们灵魂深处的情感。在表现主义诗歌中明显表露着对现代技术世界激烈的抵制情绪。
二、城市诗歌中的多样主题
20世纪初期涌现了许多的诗人,他们为表现主义呐喊,格奥尔格·海姆也在其中,被视为最重要的早期表现主义诗人之一。他出生于西里西亚的希施贝格(Hirschberg),之后举家搬至柏林,并在1910年加入了表现主义团体“新俱乐部”,随后出版了诗集《永恒的日子》和《生活的阴影》(死后出版)。其诗歌大多表现大城市的冷漠与无情,是典型的早期表现主义城市诗歌。他的城市诗歌常常以工业世界、人的异化与自然为描写主题。
(一)工业世界
表现主义思潮下的城市诗歌往往包含着浓厚的工业元素。海姆也将工业与技术纳入他的城市诗篇。《柏林(其一)》就是典型的例子,诗人在这首诗中大量描写了与工业社会相关的事物,呈现了柏林内陆港口的景象。第一节是关于货船的装载,“沾满焦油的圆桶”从仓库滚到驳船上,货船开动时冒着的“黑烟”像鬃毛一般,污染了原本清澈的河水,令河水上漂浮着油腻。读者仿佛看到在一个被烟雾笼罩的肮脏城市中,人们正在进行繁忙的工作的景象。第二节中,诗人在内容上巧妙地将视线放在了更为精确的物体上:“两艘汽船”和“制革厂”。汽船上配有乐队,船上的烟管碰到了拱桥,海姆对这两艘汽船的描写加强了诗歌的动态感,并且让画面更加清晰。随后“制革厂”带来了红色的危险隐喻,代表着工业所带来的污染。“臭气、黑烟和煤炭”对社会是充满危害的。第三节中“汽笛在所有的船下鸣响,仿佛静夜里大鼓的喧嚣。”讲述了工业世界里的噪音污染。在最后一节中,暗含着对田园风光的一种微妙的威胁:“飘过花园。在田园般的近郊,巨大的烟囱发出夜的火光。”烟囱发出的光照亮了田园,象征着工业社会对田园的蚕食。
海姆的其他城市诗歌也蕴藏着工业世界的产物。在他的诗歌中描写了现代科技和工业发展带来的交通工具的进步和改变,比如《柏林(其二)》中的有轨列车:“一列长长的货车在冰冷的铁轨上/艰难地向前奔跑。”火车是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的发明,它的出现改变了传统的依靠牲畜为动力的物流方式,提高了现代城市的建设效率,加速了城市的扩张。在海姆的城市诗歌中,“烟囱”这一形象反复出现,如《柏林(其二)》的第一节写道:“相隔千里的烟囱耸立/在冬季,像高大的圆柱/支撑着黑暗的天宇,天际闪耀如金梯。”20世纪初,烟囱是工厂不可缺少的部分,也是工厂中最显眼、最高的建筑物,在某种程度上,烟囱是工业文明的象征。天际被烟囱所象征着的工厂照亮,一方面写出了工厂的繁忙,一方面隐喻了工业世界的扩张。《城市之神》中“烟囱的浓烟”和“工厂的尘雾”成了城市之主的香火,表示着整个城市是个典型的工业城市,工业化让城市空气被工业废气所笼罩。工业是海姆城市诗篇的重要主题之一。
(二)人的异化
在海姆的城市诗歌中,“人”亦是一个重要的主题。高尔基曾把文学称为“人学”。文学的描写对象是人,着眼于一定历史时期人的思想、情感与人际关系。对人的描写也是文学的目的所在,受到作家美学思想的影响。
在20世纪初期,城市快速扩张,战争的阴云布满了欧洲大陆,个人的命运成了时代的灰尘,海姆笔下的人成为一个灰色的“群体”:无论是《城市之神》中“数百万人的噪音在大街上轰鸣”,还是《战争》里“一片沉寂,众人环顾,无人明白”,或是《城市》里“人群流出流进”,抑或是《城市的恶魔》里“将手伸进人流”,都只有对“人”群体的书写,而没有对个体的描绘。出生和死亡是人类生命的核心时刻,也是个体最具存在感的时刻。生与死是人类讨论的永恒话题,海姆的诗歌中也有关于生与死的表述:“出生和死亡是乏味的经纬线/痛苦的呻吟,垂死的叫喊,沉闷的单调盲目地变幻。”生与死只是“单调”地转换,诗人没有为此赋予丝毫人道主义的情感。在他看来,人类的生与死于城市而言都毫无意义,城市中只存在简单、机械的生死交替,而这个过程并没有被感知。当人最具存在感的时刻都显得乏善可陈时,那么个性化的人在城市里也就消失了,只留下“人”这样一个没有情感的符号罢了。
在海姆笔下,“人”不再拥有灵魂,没有“个人”的存在,异化成了“群体”的、机械的、城市的养料和零件。这种独特的描写方式包含着海姆强烈的感情色彩,他的诗歌反映了那个时代人格的异化与对个人命运的无力和绝望。
(三)自然
自然景观为诗歌的空间场景创造起了重要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反映出作者的情感倾向。在《施蒂弗特作品中自然描写的叙事功能》一文中有对自然的简单定义:“人以外的自然界的感官现象,即天空、星星、云、空气和风、水、岩石、动物、植物以及这些现象的组合,我们称之为风景、昼夜、季节或天气。”
格奥尔格·海姆笔下的自然景象大多给人带来焦虑、悲凉之感。城市的僵硬和赤裸延伸到了自然。《柏林(其二)》中,在远离柏林市中心的地方有着遗留的自然以及城市化带来的赘物:“在世界大都市的远郊/散布着秃树、篱笆、仓库和楼房。”对于海姆而言,整个世界没有能够令人放松的地方,所到之处皆是难以忍受的荒芜。夜晚是他咏叹的背景,《城市之神》中他看到“朦胧的黄昏进入夜的昏迷”,《战争》中他叹道“他站在暮色中,隐秘而奇伟,他用黑手把月亮捏碎”,《城市之神》中他亦书写了夜的“广袤无边”。以夜晚作为诗歌叙述的背景,为其添加了暗沉的色调。海姆的城市诗歌中很少着笔于对季节的确切描述,但是读者依旧可以发现冬天是诗歌中的永恒篇章。寒冷、阴暗和孤独是他所晕染的氛围。如此僵硬的自然风光也表现了城市的扩张与工业化带来的自然的褪色和死寂。
暴雨、狂风是海姆诗歌中天气的基调。《城市之神》中海姆描写了一个与自然有关的神——巴力(Baal),巴力是城市的统治者,愤怒于城市对自然所造成的破坏,如噪音、工业排放物等,于是暴雨和狂风在城市肆虐。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导致对自然的破坏让自然风景在诗歌中只有一个暗沉惨淡的缩影。城市在破坏自然后也会被“自然之神”所复仇。海姆在诗歌中强烈地表达了他对城市化所导致的环境污染的谴责。
三、城市诗歌的语言特征
色彩是一种富有表现力的语言形式,运用非现实色彩表达内心的真实情感是表现主义绘画的艺术特色之一,如表现主义先驱艺术家蒙克在《呐喊》中用红、黄、黑三种颜色表现出人类的恐惧与压抑。康定斯基在其著作《论艺术里的精神》中表述了自己的美学思想,包含着色彩心理学方面的观察,他认为“色彩有一种直接影响心灵的力量”。在现代艺术经典名著《抽象与移情》里,沃林格同样对颜色进行了阐述,他的观点带有明显的表现主义色彩:颜色是抽象的,人类对颜色的认定是感受本身。随着表现主义思潮向文学的蔓延,抽象的颜色被广泛应用在文学领域,尤其是诗歌之中。格奥尔格·海姆的城市诗歌也是如此,诗歌中充满了大量的色彩符号,用以表达诗人强烈的主观情绪,因此海姆也被称为“视觉诗人”。
黑色与红色频繁出现在海姆的城市诗中。黑色为诗歌营造了黑暗阴沉的氛围。《城市之神》中的额头、钟塔与海,《柏林(其一)》中焦油燃烧的烟,《柏林(其二)》中的天空以及《城市的恶魔》中的夜晚、河水与云朵皆以黑色描述。红色是具有矛盾意义的,一方面象征着爱、温暖与激情,是生命的颜色;另一方面又象征着具有危险性的火以及人类的鲜血,是死亡的颜色。在海姆的诗歌中,红色大多被理解为后一种意义,比如《城市》的第四诗节“火炬、火灾、红光和火焰,天神拔出恐怖的利剑,乌云的反光燃烧在昊天”与《城市的恶魔》第八诗节“屋顶裂开,冒出红色的火焰”,红色的火焰威胁着城市的存在,是危险的象征。黄色也是海姆在城市诗歌中使用过的颜色。《战争》中出现了黄色蝙蝠:“火焰吞噬着一座座森林,黄蝙蝠抓住树叶,尖爪抓得很紧。”《城市的恶魔》中恶魔的背部出现了黄色斑点:“像爬行动物,背部被灯盏映下黄色的斑点。”黄色与灾难有关,比如森林大火中的蝙蝠以及慢慢涌入城市的恶魔,并且在以红色和黑色为主的背景下格外显眼,象征着对危险的警示。颜色对比强烈的视觉图像强化了读者对诗歌情感的体验。色彩被赋予了独立的表现价值,表达了海姆对城市的不满与抵制。
隐喻是表现主义艺术风格的典型特征,弗内斯将其称为“表现主义的中心问题”。海姆的城市诗歌也以隐喻为特色。在诗歌《城市》里,海姆将街道与城市居民比作城市的血管和鲜血:“街道是城市的血管/人群流出又流进。”人在这个隐喻的形象里丧失了人格,只会像血液在血管里那样,机械式地无意识地流动,表现了城市居民的冷漠与麻木。《城市之神》里的“火海”以及《战争》里的“红犬”也是富有表现力的隐喻,突出了灾难的破坏性,创造出令人恐惧的气氛。这些隐喻表现了海姆对城市的批判以及对城市未来的消极态度。
拟人化是表现主义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文体手段。将城市人格化是海姆用来描写城市的常用方式之一。在《城市的恶魔》中,城市被描绘成一个人类形象,向恶魔“屈膝卑躬”,任由恶魔折断肩膀。《城市》同样如此,海姆将城市拟人化,他有眼睛、有由街道组成的血管以及人群代表的血液和养分。与城市的人格化相反的是,城市中的人类被呈现为非个人化的物体,被描绘成没有个体的群体。诗歌中城市的人格化与人类的物化,表达了海姆对人类在工业化社会中慢慢沦为机器的奴隶的悲伤与愤怒。
海姆的城市诗歌在形式与结构上往往是规范且严格的。《城市之神》的外部形式是有序的,由五个诗节组成,每个诗节有四行诗,其尾韵使用交韵(abab)。《柏林》组诗以及《城市》使用十四行诗的形式,前一部分由两段四行诗组成,后一部分由两段三行诗组成,并有着严密的韵律,四行诗的诗节使用抱韵(abba),三行诗的诗节的尾韵为cdc或者ccc。诗歌的外部形式与内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外部形式反映了和谐与秩序,而内容则是表现了混乱与厄运。传统的形式结构以一种对比的方式加强了内容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四、结语
城市是现代性的一种现象,在20世纪前后成为文化工作者居住、写作和聚会的场所。因此,城市日益成为文化中心,也成为那个时代文艺创作的中心主题。
如今格奥尔格·海姆被认为是最重要的德语抒情诗人之一,德国表现主义文学的先驱。在他的诗歌中,城市也成为重要的写作对象。从主题上看,工业世界的产物被经常提起,城市中人格的丧失和群体化也被书写,城市化带来的对自然的破坏也被描写在诗歌中。从艺术手法上看,色彩的象征意义、隐喻和拟人化是典型的表现主义艺术特点。在海姆笔下,城市是暗淡和无望的,所描写的怪诞场景和扭曲画面显示出他对这个世界的绝望。他以一种非常深刻和富有表现力的方式表达了对日益加快的城市化和工业化的批判。同时也抒发了他对在资本主义物质文明下,人类社会机械化和个性逐渐异化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