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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补堤者与水电站
——论陈先发对诗歌命名系统的清理与再造

2023-09-28李骏飞上海大学上海201900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物象新诗命名

⊙李骏飞[上海大学,上海 201900]

诗人胡弦曾将“物象”在诗中的状态描述为“能动的、警觉的”,应当是“一个活体,而非仅仅是一个有外形的东西”①,但这一微妙的状态事实上只能在诗歌的内部完整留存。能动性不仅依赖物象本身的语言质地,也同样依赖诗歌搭建的语言环境,当物象在诗歌内部完整展开时,这种唤醒将导向“诗人的工作”②,即命名。一方面,命名是对已经被意义填满的物象的抛弃;但另一方面,其又要求诗人将其重新点亮。这二者的矛盾只有在精心搭建的语言环境中才能得到化解。因此,当物象被抽离而出时,语言环境所提供的微妙拨动与平衡即刻受到破坏,使物象往往以一种固定且粗略的意义范式凝固下来。故而命名所激发的物的第一次闪光并非永恒,而是一经发出便立刻被一个庞大的语言系统所捕捉,成为集合内的一个可供调取的元素。任一庞大的命名系统均是由无数被命名点亮的物的形象所组成的,是物的集合,同样也是对物所占有的命名主权的集合。

中国当代新诗写作中一个重大且无法回避的问题,即一个汉语新诗写作者如何同时面对古典中国(旧有命名系统,主要指《诗经》以来的古汉语诗歌传统)和现代西方(引进命名系统,主要指经汉译进入现代汉语语境的西方诗歌流派总和)两大传统的阴影。③任何一个对诗歌稍有了解的人,都能够轻易复述出几个稔熟的物象,如明月、清风、杨柳、孤峰,又如汽车、教堂、镜子、面包,这些物象分别由两个命名系统中调取而来,它们给新诗写作者同时也是它们自己身上烙下的印痕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令一个作为词语的物被完全俘获,使得后来者几乎无力与之对抗。因此命名系统的内部固化实际上导向了诗歌语言的失活乃至死亡。

将传统描述为“必须与之对抗才能看得清的东西”④的陈先发显然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对与汉语斥性过强、在新诗发展脉络中被盲目引入的异质语言物象进行了语言层面的剔除,对意义淤积过深、被框定为一种程式的古典语言物象进行了诗意层面的重写,从而对继承而来的两大命名系统进行了全面清理;同时,基于汉语范式“受到侵袭”⑤的现实与诗歌写作“语言拓展”的使命,他怀抱着建设新诗全新命名系统的愿景,以现代汉语对当下现实中新鲜的、贴合的物象进行了开凿,从而在两大命名系统的阴影之外构建了再造的场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陈先发展开了对新诗语言的维护与建设。

一、作为补堤者:重理旧象

我把诗稿置于陶罐中

收藏在故乡雕龙的房梁。

……

穆旦啊,北岛,你们在夏季的圩堤冲出缺口

而我恰是那个修补圩堤的人。

(《天柱山南麓》,2005)⑥

穆旦与北岛作为新诗史中的两座高峰,在对引进命名系统的接收上具备相当的代表性;而收藏于“故乡雕龙房梁”之上的“诗稿”又来自旧有命名系统的遗存。正是陈先发以比喻形式所指出的:语言秩序之圩堤上被冲出的缺口,导向了作为补堤者的角色认知。而这种清理工作无疑是两面性的:一方面,陈先发需要回应语言秩序面临的冲击;另一方面,他需要在修补中对原有的语言秩序进行改造。

回看陈先发初期的写作,诸如《树枝不会折断》《你无法熄灭铁的光芒》等作明显受到西方诗人如詹姆斯·赖特、奥登、沃尔科特、希尼较深的影响,诗人也自述“站在他们身后写作的痕迹,甚至是显而易见的”⑦。这与近代以来汉语新诗发展的主干脉络几乎相承相继,诗人们从西方大诗人那里汲取营养,再反哺于仍显孱弱的新诗语言。从穆旦再到北岛,与古典中国异质的成熟命名系统固然借由转译在新诗的处女地上有所开垦,但始终无法完全融入汉语的语言秩序当中。古典传统在中国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新诗诗人不得不借助他力,但这种努力总是无法完全贴合由旧有命名系统所塑造出的普遍审美情趣。这几乎是一个两难境地,即新诗诗人一面必须尽力挣脱其阴影,一面又必须搔到阴影之外的痒处。

而陈先发几乎也在“站在西方大诗人身后写作”的同一时间感受到了汉语语言秩序面临的冲击,以及具体表现在诗歌上的空心化现象——浸润的反面导向了侵蚀。他意识到过多来自异质语言的物象架起了一座几乎自洽的空中楼阁,却总是十分轻易地就落入语言符号的空转之中。尽管当时他还未以将“本土文化基因运用于当代汉语写作”这样理论化的语言来具体地对填充这种空虚与缺位列出纲领,但他几乎是以一种本能的反应在诗歌中写下了:“我想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与清风书》,1986)其中暗含了两层含义:一是活在中国,二是这个中国又是“儒侠并举”的。前者是物质或地理意义上的,后者则是精神或文化意义上的,而后者又以附加的姿态覆盖在前者之上。这确然是以近乎直抒胸臆的方式对古典传统进行了呼喊,从诗中能够读到相当多作为一个中国人会感到熟悉的物象,如“含烟的村镇”“细雨中的寺顶”“松下的棋局”“画中的枯荷”“蛙鸣里的稻茬”“桥头的霜”等。但这些物象并非作为古典传统的附属物出现,而是一种被倾倒至半空的容器;“我”的精神姿态是躁动不安、蓬勃欲动的,这种连续性透力地填充了它空出的部分——“我绿色深沉的心也在波动。/我会起身/去看流水/我会离琴声更近一点”,令它们作为一种崭新的被调配过的混合物重新出现。但同时,面对如此多物象内部仍淤积过深的含义,陈先发又相当大胆地使用了诸如“这一切,/哦,/这一切”这样看似全无意义的呻吟句式,当如此多含义被高度提炼过的物象聚集起来时,这种全无意义反而成为足以负载和稀释的余地——“恰能承担往事和幽灵,/也恰好捡起满地的宿命论的钥匙”。

在《与清风书》之后的写作里,陈先发开始有意识地对汉语语言秩序进行修补,并对新诗语言进行改造,即通过反复且交融地运用亲近与间离的方式来对物象进行重写与再命名,《埂头小学方老师叙述的异事》《从达摩到慧能的逻辑学研究》《隐身术之歌》《我是六棱形的》《两条蛇》《戏论关羽》《陈绘水浒》等一系列作品均能发现这一交织痕迹。

一方面,他大量运用古典传统中遗留下来的物象,借助其中已高度成形的含义,从而避免了在一个文化语境里显得过于陌生的物象上过分着力,造成诗歌体制的烦冗与语言上的拖沓。典型如《游棠棣树庵》中小寺老尼姑自述为“雍正二年在宫中被毒死的一名宫女”,镇屠宰厂缺席的人被茫然地描述为“唐寅”。诗人对宫女和唐寅的本体不费笔墨,而是描述他们的“周遭”:宫女养殖幼鹤、蚱蜢和天麻,在家乡的小河边种了一排棠棣树;而唐寅的缺席令人群茫然地立在晚风吹拂的河堤上。正因为宫女和唐寅本身是充满容量的,所以它们才不必描述;也正因为它们充满容量,所以它们必须被置于一个具备引导性的现场当中,否则就会过于沉重,在诗歌内部造成一个过深的凹陷。而这种高度互动的古今关系又以一句弹性十足的“长堤像绞索解开了缓缓到来的暮色”(《游棠棣树庵》,2001)迅疾地告结。长堤一句无所谓古今,而是一种亘古不变般的景观。它正如一根绞索将一、二两段的互动关系强烈地收束,释放出的则是更为恒久的诗意。

另一方面,他在这些物象之外营建了一个当下的现实的景致与主体,从而提供了程式化含义稀释和消解的空间,进而利用其因高度非程式而产生的强烈动能与引力牵引古典物象发生偏移与再生,在保留其核心感受力的前提下还以新魂,又令这一景观网络借物象的凝核稳定自身而不至于松散。典型如广为传诵的《前世》中,“蘸墨的青袍”“长亭短亭”“云和水”“低于屋檐的明月”“生于两岸的碧溪潮”乃至梁祝故事本身等均是取法于古,但诗人为此创设了一个极富质感的场景,即二人纵身一跃的过程被层层延宕地拉长了,又借由现场性获得了现实性。致密的物象一方面借助其固定下来的文化含义为诗歌润滑,使其不至于陷入佶屈聱牙的境地;一方面又与现实性的榫眼相接,阻止着读者借助过于熟烂的旧象一滑到底。“蘸墨的青袍”勾起对书生的想象,“长亭短亭”暗喻了相思,“明月”与“碧潮”则借景于春江花月夜……语言本身不断地伸出分枝,将读者凝聚的深思有所牵绊而不过分用力,但又能通过“百感交集的泪水”和“下压的左翅”清晰地看到一个人的面容和一只蝴蝶的姿态,从而对笼罩在词语上的陈旧皮相进行剥离,从旧的物象内部破茧而出、焕发新义。

不少评论将陈先发的写作描述为对文化传统的复归,但他拒绝这种说法。相反地,他强调对睁眼所见的“被命名过的世界”、触手可及的“语言惯性”与早已形成的“词汇表”的共同打破⑧,这恰恰回答了他作为“补堤者”的自我认知。陈先发打破了异质物象的语言空转,采用大量古典的已固定的物象,借助这种层层堆积的稳定性来对抗诗歌语言规范的失序倾向,但又并非刻舟求剑式的挪用与套用,而是以“云与我俱东”的方式使其获得随行性的动态,将旧有物象熔铸为当下现实与语言秩序的一部分。如果说“每一代写作者都是靠着清算语言的遗产而活下去”,并且最终“成为这扩展了的遗产的一部分”,那么陈先发所做的清理工作相较于笼统的清算而言无疑更加精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将两大命名系统阴影下的语言缠斗转换为一种当下写作的主体姿态。

二、作为水电站:开凿新物

年过四十。我写下的诗歌深陷在了

一种连环的结构里。

像建在我卧室里那些,死而复生的小水电站。

正冒着甜蜜的淡烟。

(《白头与过往》,2008)

陈先发曾将诗人面临的最大现实之一定义为如何“形成不可复制的个体语言特性”,而解决这一问题的尝试,同时也是建设新诗命名系统的尝试则直接反映在其对于物象的开凿上,即以质料复合的方式为一个未被点亮的“物”赋形与命名。话语中所使用到的“物”的种类远远大于诗语,而后者总是从前者中寻找可供寄托的“物”,将其凝固为一种具备指向意义的“象”。未被纳入诗语的“物”处于一种晦暗状态之中,而对其展开的赋形则必须依靠其他已经具备稳定或相对稳定意义的词语群搭建而成的语言环境,即质料复合的方式展开。在这一环境中,诸多词语以其自身语言质料的附加、修饰与环绕对物象进行勾勒,从而将物象内部的语言亮光加以点明。

以“小水电站”为例,这一物象在陈先发的诗歌中并不是以孤例的形式存在的,正相反,它是一个特殊的甚至暗藏着某种芜杂意味的物象。以古典意象形式固定下来的物象在其诗歌中并不少见,但是小水电站明显不在此列。在物质意义上它是现代的、非古典的,但它又早已在人们的生活中存在,出现在口头与书面上,出现在话语当中。因此作为一个词语,它已被人们在许多语境中摩挲、把握过,但这种摩挲和把握又远远达不到前人对古典物象的那种打磨程度——附加在其上高度浓缩的意义还未来得及形成。换言之,这是一个正在被纳入文化场域但过程远未完成(也可能并不会完成)的词语。它处于物象化的边缘,但又并非完全蛮荒;它并非深入每一个人的日常,但也不令人感到陌生,因而在其中绽开的诗意是新鲜而又不隔阂的。

更为关键的是,陈先发在其上进行的开凿正是为了将这种物和词语内部无定形的诗意粗摹出某一种可供着力的形状。“熟透的未知之物,正是亟待命名之物”⑨,在对小水电站的描述里,他两次为其提供了极其相近的形容:

稠密的雨点一串银白

仿佛把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连成一片

在我和远方之间

又仿佛鸿沟不曾有过

(《雨:喑哑之物》,1990)

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

(《最后一课》,2004)

草树所言“为孤独发明了一个现代性的精彩比喻”虽然注意到了词语质料对物象的附加,但是并未对整个搭建而成的语言环境做出完备的描述。“十三省”或“一十三省”显然是一个高度程式化的词语,它作为对明朝行政区划(两京十三省)的概括,在清朝发展为所谓的“内地十八省”,是关内或汉地的象征。而陈先发在其诗歌中也屡屡提及他作为汉人的身份,比如:

我的墨中

有着血,有着水

我的案头砌着汉族的毁誉忠奸

(《幸福》,1997)

源头哭着,一路奔下来,在鲁国境内死于大海。

一个三十七岁的汉人,为什么要抱着她一起哭?

(《黄河史》,2004)

多少个夜里,我劈开自己颅骨却发现它总是空的

符号杂乱地堆砌,正是

一个汉人凋零之后的旧宅邸。

(《偏头疼》,2005)

汉地里孤独的小水电站“连成一片”,“都在发电”,这其实恰恰在解释学意义上构成了对汉语新诗状况的绝妙比喻。相较于海子在其诗中所写的“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的那种孤独”(《歌或哭》)⑩,尽管二人同属一省,在诗歌“亲缘关系”上也极为相近,但这种孤独所笼罩和统摄的范围显然从“十三州府”(安徽省)被大大地扩充了,从一种故乡式的情怀变成了一种天下式的使命。通行汉语的十三省向来被视作汉语土壤的象征,是阔大的、深厚的,而水电站则显得孤独且渺小;但这孤独的形象又反过来指向十三省阔大背后的空虚与寥落——某种意义上这个形象就是新诗写作者乃至陈先发的自我形象。在对水电站一词的几乎所有直接使用中,陈先发都冠以“小”字,这实际上构成了命名上的间离——水电站大多被视为由公共力量建设的设施,或是拥有某种公共性,但小水电站则无论在现实中还是语义上都暗示了一种暧昧的私人性质。陈先发似乎无意将自己封为某种公共事业的践行者,而是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富于内在气质的场所当中:他辨认出了汉地,但又从汉地中退回了。在十三省与小水电站二者之间,其实隐藏着一条,或者无数条河流的形象:它们遍布十三省,而小水电站架设其上。陈先发仍然没有将自己从河流中抽身而出,反而以一种更大的决心横亘其中:

她用几句咒语,让镇里的小水电站像一阵旋风消失了。

工人们把她锁在配电车间里,

用瓦片狠狠地砸她。

……

当她揭开盒子上的旧麻布,

那座邋遢的小水电站,

又回到了我们眼前。

(《白头与过往》,2008)

年过四十。我写下的诗歌深陷在了

一种连环的结构里。

像建在我卧室里那些,死而复生的小水电站。

正冒着甜蜜的淡烟。

(《白头与过往》,2008)

我告诉儿子,必须懂得在晨雾

鸟鸣

粽子,厨房,屋舍,道路,峡谷和

无人的小水电站里……

处处深埋着这件东西。

像一口活着的气长叹至今

(《难咽的粽子》,2009)

在《白头与过往》中,陈先发将小水电站强烈地对象化了。它看似只是一个背景式的场所,看似退居于事件之后,但在实际上构成了意义链条的核心。而看似意味更加浓重的“咒语”“旋风”“狠狠地砸”等语,在诗歌中并未产生持续的力量,而是轻易地就将它们内部的意义倾泻、耗尽了,都不曾像小水电站那样再次“回到我们眼前”。它们狭小的容量无法承受太多的负载,正是因为它们的意味是暴露的,它们的意义是经过灌注的。而“小水电站”显然更为内敛,它以一种似乎纯然客观的形式被放置于一个“物明而意不明”的位置,因而获得了与主体对峙的体积,作为实体的对象进入被观看、被揭晓的序列之中。换言之,正是因为小水电站是最无意味的,所以其恰恰在诗歌中被寄予了最深沉的意味,是被不断追问的物本身。

而在同一首诗的另一部分,小水电站同样以这种无意义之物的形态出现在诗行之中,顽固地阻挡了解释学的推进。“连环的结构”“卧室”或“甜蜜的淡烟”等语是松弛的,但小水电站以其光滑而无从着力的表面将诗句拉紧了,逼迫解释者从其他相对明了的词语质料入手来逼近物象本身。无从对物象做出解释正因为它是崭新的,是全然没有定式意义附加的作为物的状态静待审视与把盘的。针对这一物象固然能做出精微的解读,但并不是小水电站的功能所在。它是陈先发对“新物”的观照与摹写,是新诗命名系统的产物,是仍待填充与补全的未定形质,“冒着甜蜜的淡烟”——流动性即蕴于烟的内部。在《难咽的粽子》中,陈先发将这个稚嫩的物象摆放在与“厨房,屋舍,道路,峡谷”这些意义饱满的物象相同的位置上,恰是将新物象的定型工程往前推进的尝试,亦是在新诗内部对新诗命名系统本身进行训练。

而这也并非是陈先发唯一的尝试,甚至不过是陈先发对边缘物象的诸多开凿之一。比如芹菜、冥王星、致幻剂、冬青树等在旧有或引进命名系统中未见或罕见的物象,却在陈先发的诗歌写作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而在《九章》中,这种拓荒运动更为明显。他不再漫漫地在长跨度、多篇幅的写作中拉长战线,而是集中力量攻克堡垒。如“滑轮”(《颂九章·滑轮颂》)、“茄子”(《秋兴九章·七》)、“三角梅”(《大别山瓜瓞之名九章·三角梅》)等均是独篇成诗,隐隐带有咏物诗的气质,却指向新诗命名系统对崭新物象的胞吞。陈先发试图摆脱旧制,试图像古今中外的诗人们吟咏清风明月、落花流水一样创设出一些还未受到旧的命名系统统摄的、脱胎于日常现实的物象靶子供所有诗人共击之,这种尝试无疑是由新诗语言的匮乏性,也是由他内部的建设意识驱动的。“年轻人更加耗电”,在《天柱山南麓》中有此一句,对这种急迫感做出了绝妙的形容。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陈先发作为“小水电站”的形象与这个比喻本身完成了重合,对于物象的开凿工作与新诗命名系统的再造完成了重合。

三、结语

从汉语新诗百年的历史来看,最初的一批开拓者选择从引进命名系统中获取能量来补充自己的写作以对抗坚固的旧有命名系统,这一努力导致古典传统在新诗中一度式微;而后来者则意识到了新诗成为“一种迟到的用中文写作的西方后现代诗歌”的危险,必须接过在填补白话文转向中损失的部分,重建汉语的丰盈。如果说前者意在以引进的陌生物象对抗在意义上已经严重淤积的熟悉物象,那么后者则着力于以改变或重塑意义指向的方式在语言中将旧的物象复活,二者虽方向有别,但同时又在“以新命名打破旧命名”这一实践命题下得以统摄,而这一命题最终成为一代代新诗写作者共同的诗学负载。

物象的悖论性命运在于一旦它完成了大部分的意义填充,为命名系统所俘获,恰恰也到了其在既成语境中单独丧失诗歌生命,即无法单独形成奇观性诗意的时刻;而诗人悖论性的命运在于他总是在集力于寻找并开凿未曾被纳入命名系统的作为纯粹客体的物,但在开凿完成后又往往失去了它。固然二者的悲剧性是强烈地纠缠在一起的,但新诗命名系统还远未达到这个因过于饱胀而即将枯死的状态;正相反,它是干渴的、亟待被补充的,仍需要新诗写作者不断地进行面向物的写作,而陈先发在此中显然属于佼佼者。一方面,他合理利用了两大命名系统所提供的资源并做出了现代性转化,从容面对语言秩序的摇晃的同时又捍卫了新诗语言的根性,从而回应了现实对语言发出的质问,重塑了阴影之下的写作者姿态;另一方面,他并未拘于一个修补者与清理者的角色,而是深刻意识到了白话文转向中的缺失与紧缩所在,进而将语言拓展作为诗人的使命,对未被纳入诗语的物施加力量,展现出强烈的突围性的渴望。陈先发构建的两种建设新诗命名系统的方式,无疑为一种统摄性新诗语言的形成提供了可能的路径。

①胡弦:《物象与准确》,《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第1期。

② 颜炼军编选:《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46 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黄灿然:《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读书》2000年第4期。

④ 周新民:《陈先发:在语言的苍穹之下》,《芳草》2013年第4期。

⑤ 陈先发:《谈话录:本土文化基因在当代汉诗写作中的运用(节选)》,《诗歌月刊》2011年第1期。(本文有关该文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 陈先发:《写碑之心》,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 何冰凌:《作为日常生活的乌托邦——诗人陈先发评传(节选)》,《名作欣赏》2012年第34期。

⑧ 陈先发:《困境与特例》,《江南诗》2020年第3期。(本文有关该文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⑨ 草树:《冲淡与嶙峋之间:论陈先发》,《诗潮》2022年第7期。(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⑩ 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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