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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失明症漫记》的疾病书写

2023-09-28冯敏冯茜江苏师范大学江苏徐州221116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精神病院萨拉盲人

⊙冯敏 冯茜[江苏师范大学,江苏 徐州 221116]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疾病对人类的侵扰从未停止,疾病是一场人类身体与精神之间展开的艰难斗争。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指出:“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①疾病是人类基本的生命体验,但即便它是不受欢迎、不可抗拒的痛苦经历,在作家笔下仍能获得新的意义。文学通过对疾病的诠释,把焦点指向社会文明发展所带来的弊病。许多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试图通过选择疾病这一题材,不仅暴露人身体或精神上的病症,更是要揭开社会的疾患,使自己充当一个醒世者,期望通过自己的书写来引起疗救的注意和改变的行动。

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在《失明症漫记》中打造了一个名为失明症的人间地狱,患病的人只能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失明症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疾病名称,而是包括了人与世界产生的想象。在萨拉马戈看来,文学并非一项责任,假如有责任的话,那也是作者们的责任,文学是不能拿来当作工具的。②所以萨拉马戈的剧本、小说以及诗集更关注欲望与失落、生存与毁灭以及现实与梦境,这些都回归到人性的本质层面。萨拉马戈在对死亡和疾病的描写中一边控诉邪恶和荒谬,表示对人们未来的关注,一边寻找光明与未来,使被埋葬在人间地狱中的救赎呼吁与边缘女性的力量从文本的表面显现出来,走进读者的认知视界。

一、疾病书写:白昼世界里的黑暗

凭借丰富的想象力,萨拉马戈在书中虚构了一种病——失明症。得这种病的人不会陷入一片黑暗,而是看到满眼的白色,仿佛沉入牛奶海中。这种病发作前没有征兆,人们往往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突然失去视力,更可怕的是,这种白色眼疾以目光对视为传染途径。疾病悄无声息地降临于城市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一场前所未有的恐怖传染病正向他们靠近,更没有人警醒人与人之间正传播着无形的疾病。随后当疾病真正爆发时,人们尖叫、慌乱、束手无策,习惯主宰世界的人类突然丧失了生存能力。他们顺从地被关进一所废弃的精神病院,接受并遵守政府颁布的隔离措施,谁知安排这一切的官员想的是“最好让他们饿死,虫子死后,毒汁也就完了”。很快,起初共同建立起来的机制和组织分崩离析,精神病院不再是相互扶持的友爱世界,而是臭味熏天、不堪入目的地狱。“人变成野兽有许多种办法,而这是头一种。”③不仅是精神病院,整个城市都混乱无序,没有水电,没有物质资源,到处是抢夺食物的疯子和被洗劫一空的商店。消磨了斗志和尊严的人们正在消灭自己作为人类的特征,现代文明被摧毁得荡然无存。活着的人机械地运转身体,目光所见是空白,精神也已经是一片空白。在这样只有攻讦他人才能保护自己的境遇中,品质无从谈起,对生存的渴望诱发了人内心的恶,人们正在走向自我毁灭和毁灭他人之路。这不仅是视力失明,更是理性失明;不仅是眼部疾病,更是灵魂疾病。

二、疾病书写中的救赎:女性力量的彰显

在汹涌澎湃的人性恶之洪流中,萨拉马戈也留存了一丝善良和温情,使读者在震惊于邪恶和残忍画面的同时,依然看到这个世界和人类的出路。毫无疑问,医生的妻子是《失明症漫记》中的灵魂人物。在人类文明因失明而消亡殆尽的盲人世界里,医生妻子的一双眼睛如同黑暗中的火把,让人相信重获视力的未来终将到来;同时她的眼睛成为大家共有的眼睛,盲人因此没有完全失明。她不仅是唯一没有失明的人,自始至终还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首先,医生的妻子将尊严看作是人类的无价之宝。失明症将人类潜藏的兽性全都激发和释放出来,被遮蔽的本质在虚幻的现实中显露出来。失明的人不但丧失了视觉,他们真正丧失的,是作为人的珍贵的意识,到处是肮脏龌龊的灵与肉,是通过说话声和吠叫声相互认识的狗。医生的妻子作为唯一一个明眼人,看到了盲人被乱枪打死的惨状、占领每个角落的粪便尿液、食品缺少时盲人的偷窃……走出精神病院后,她又目睹了整个城市的堕落:人类的尸体遍地都是,动物们啃食着人类的身体,恶狗撕扯着同类的尸体。然而即使医生的妻子看到人性的所有邪恶和黑暗,她依然坚定地维护着人类仅存的尊严。她耐心地向盲人讲述:“假如我们不能完全像个普通人,那我们就应该尽量避免像个畜生。”这些话被宿舍里的其他人当成了生活规则。医生的妻子不仅努力给予生者良好的生存环境,还不忘维护死者的尊严:她清洗了那些被摧残而死的妇女的躯体,恢复了她们生前被人任意践踏的尊严;她埋葬了住在废弃楼里的独居老太婆,并坚定地相信未来会有再生之日。医生的妻子小心翼翼地呵护人类尊严的行为,彰显出一种坚不可摧、穿越地狱的女性力量。哪怕是可怖炼狱,人类尊严不可泯灭的声音还是会飞出来,使人们在地狱之中得到救赎。

其次,当邪恶占据精神病院时,医生的妻子进行了为正义而杀人的人道主义救赎。随着病人增多而政府供给的食物相对稀少,盲人一直处于物资相当匮乏的状态中。既然食物稀少,每个人又最关心自己的福利,自私的本性激发出攻击和掠夺。因此在一个小型的精神病院中,诞生了很多为满足自己的淫欲而持枪去抢夺食物和强奸妇女的盲人歹徒。当他们提出种种野蛮要求时,医生的妻子敢与之争论,并最终用剪刀刺死了头目,趁乱救出了另一个宿舍惨遭蹂躏的女人们。“戴墨镜的女孩说,正义的复仇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行为,假如受害人没有权力去报复残酷的人,那么就没有公正了,那也就没有人类了,第一位盲人的妻子说道。”女性同胞的理解和安慰不但使挣扎在矛盾情绪中的医生妻子获得解脱,而且将她的行为上升到合理的、人道主义的抵抗与清理。医生妻子的女性力量是一种无需庄重仪式或庄严颂歌而进行拯救的力量,是一种反抗着暴力的力量,它使盲人女性们在黑暗和混乱中仍能实现正义,获得尊严。

最后,作为唯一没有失明的人,医生的妻子并不以领导者自居,也没有沦为奴隶,而始终作为一个服务者帮助他人。眼睛看得见意味着或成为盲人世界里的掌权者,或“轻则变成大家的女仆,重则成为一些人的奴隶”。她的“视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作权力的象征,但与盲人歹徒不同的是,医生妻子没有因此建立权威、谋取利益,而是怀着怜悯去帮助他人、施以援手。同时,她也没有因看得见而感到欣喜,反而对这一事实进行反思,她说:“你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在盲人世界里有眼睛意味着什么,我并非女王,当然不是好,我只是命中注定要亲眼看到这些悲惨情境的人。”作为一个怀有悲天悯人情怀的人,医生的妻子在用实际行动无言地彰显出她的伟大。

一直以来,妇女在父权制社会中是一群“局外人”,她们受到了排挤和歧视。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表明:“最终涉及的总是肉体,即肉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权力关系“通常会直接对其进行控制、干涉、标注、训练、拷打、强制执行特定的工作、表演特定的礼仪、发出特定的信号。”④就像福柯所说,男性的话语权与权力都在女性身体上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与表现。小说里的男性虽然失去了视力,但他们仍可以用性骚扰,甚至是强奸来显示力量。那个戴着太阳镜的女生被小偷调戏,持有枪支的盲人歹徒无理地逼迫女性用身体交换物资,不得不向歹徒乞求食物的男性从强烈反对到理直气壮地要求女人服淫役去获得食物,同一房间的男人不管不顾地在被凌辱前的女人身上留下他们的印记,种种女性遭受屈辱的情景无不体现出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弱势地位。然而在这部小说中,当灾难降临,读者看到的那个面对命运时勇敢选择、坦然承担、无畏抗争的却恰恰是女性。正是对女性力量的书写,使得萨拉马戈的文本深处始终张扬着一种对女性生存的深切关怀。

三、疾病书写背后的现实反思

在萨拉马戈看来,一切都十分反常和荒诞。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致辞中,他没有特别介绍自己的作品,而是表达对这个世界的失望:

一个可以将精密仪器送入其他行星,研究其岩石构造的精神分裂的人类,对数以百万计的饥饿致死事件漠不关心。看来,前往火星的目的,要远远超过访问自己的邻居。⑤

从萨拉马戈所处的时代背景来看,传统价值观念的解体、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社会文化的巨大变化,使人类的信仰产生了危机,价值出现了匮乏,更造成了人类内心的幻灭。萨拉马戈之所以虚构失明症,在于这个世界黯淡无光,不值得去看。他通过这部作品进行拷问,为什么能够创造优秀文明、树立远大理想、秉持崇高信仰的人类在社会中不能成为真正的大写的人,面对疾病的考验,为什么会堕落到不再是人。

首先,失明症隐喻了人性之恶。即使是好人,也可能在不经意间将病传染给他人。每个人都具备谋害他人的潜在之恶,灾难有时就来源于人类本身。失明症造成人的苦难,人亦会造成同类的苦难,盲人歹徒就是典型的例子。恶是一个模糊且抽象的概念,它以战争、疾病等各种形式存在,每一个人都是邪恶的牺牲品,也是邪恶的载体。其次,失明症隐喻人的厄运。当政府官员将感染或疑似感染失明症的人隔离在精神病院时,可以说,这群人陷入相同的厄运。集体隔离带来的不安,突如其来的与亲人长久地分离,都一点点击溃着人的内心。斜眼男孩从进精神病院起就想念不在身边的妈妈,直至最后所有人复明,他的妈妈的踪迹无人可知。放眼整座城市,陌生人相互组成新的“家庭”,白天游离在肮脏的街道寻觅食物,夜晚在别人家里休息。小说所描绘的人在遭受失明后的集体遭遇,可以被视为人类命运的暗喻——被死亡威胁,被迫离开,被放逐。最后,失明症比喻现实世界的荒谬。萨拉马戈在《失明症漫记》中的疾病书写与20世纪西方世界梦魇般的社会现实一脉相通。在这场灾难面前,从政府到士兵的行为无不令人咋舌,他们冷漠麻木,无一不是失明症的帮凶。失明症算得上是灾祸,但视人民为蝼蚁的不可描述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暴力,是更大的灾祸。萨拉马戈不仅展现了当全城人民染上疾病之后的一个真正的社会形态,还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这隐含了对人类命运的忧虑,对文明前途的恐慌与无奈。

在小说最后,人们恢复视力,但他们重获光明后面对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城市,人到底该如何继续生存,这不仅是作家,也是读者最值得深思的内容。这是一个生着病的时代,个体的自我被物欲的巨大力量切割成碎片,无论是失明症的蔓延,还是人间地狱的构建,这种疾病书写都体现出当代世界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危机,折射出对现代性的深刻反思与对人类命运的深刻关注。然而萨拉马戈没有放弃书写救赎与希望的可能性,人们将从死亡的意义中领悟真正的生活,从疾病中汲取救赎的力量。

四、结语

《失明症漫记》设想了一个疾病肆虐的世界,但萨拉马戈的创作意图绝非局限于疾病本身,他将疾病的认识与经验融入他的作品中,揭露社会、个人与疾病的关系,来表现当前对人类生存危机的忧虑,当代人的精神痛苦和文明的没落,在疾病书写的语境中反思现实。失明症是萨拉马戈理性认识和情感表达的工具,使疾病和女性力量的描写更具有深刻性。失明症是时代疾病的象征,个体的病态影射整个社会的病态。从时代背景而言,世界大战的爆发、传统理念的解体、信仰的迷失,使得当代作家陷入了一种病态的写作之中。从更宽泛的文学角度来看,疾病在20世纪成为人类经验的普遍隐喻,世界文学大师卡夫卡、加缪与马尔克斯等同样表现出对疾病的共同关注,揭示同样动荡不安的时代特征。通过疾病指点迷津,萨拉马戈书写的则是救赎与反思的可能性。

①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② 朱景冬译:《访若泽·萨拉马戈》,《外国文学动态研究》1999年第2期。

③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79 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7页。

⑤ 邝明艳、张俊:《诺贝尔文学奖速读》,华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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