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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一则历史的寓言

2023-09-28陈倩阁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小美余华

⊙陈倩阁[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7]

余华的小说常常用“虚伪的形式”表达“真实”,他习惯于用“叙述的减法”达到寓言式的言说效果。①与此同时,构建复线历史成为文学书写历史的重要向度,旨在将“小历史”从单线历史中解脱出来。余华在写作中更多用“非历史”或言“历史抽象化”的手段来涉及历史:《一九八六年》中,肉体刑罚叠加的双重时空成为历史施暴的隐喻;《古典爱情》和《鲜血梅花》中的历史丧失能指,无足轻重;《活着》中的历史时间仅作为福贵的人生节点出现,并不承担过多的意义和功能。“余华作品中的历史,并非一般意义上包含时间、人物、地点、事件等要素的可印证的历史,而是一种只有通过隐喻、象征,甚至是反讽才能描述和认知的历史。”②但从21世纪开始,余华在创作中注入现实主义维度的书写策略,《第七天》以想象的形式曲折反映当下社会的荒诞,《兄弟》以戏谑的笔调刻画刘镇人群的欲望沉浮,而《文城》中的人物虽然生活在溪镇、万亩荡等虚构地点,但清末兵匪、北伐、现代化上海等具体典型的时代特征构成了人物命运的支撑,林祥福和小美南来北往的奔波足迹,顾同年和林百家充满现代意味却被模糊交代的人生结局,都在抽象而浩瀚的历史中有了具体的位置。

一、寻找与赎罪:叙事实验与寓言内核

寓言在艺术手法上表现为对形式上的虚构和不可信,对小说而言,这似乎会牺牲掉一些细节和真实,然而在现代和后现代的艺术创作中,逼真性已经不是单向度的衡量标准,蒙太奇、变形、抽象化等现代艺术手法更能触及社会和人类精神的本质,揭示出内在的、被遮蔽的意识。“寓言成为不可直观感知到的隐秘世界的审美表达形式,它不再是单一固定的意义模式,它的能指和所指分离的特征成为指涉现代社会真实存在的有效形式。”③在余华的《文城》中,我们能看到沉重和戏谑、严肃和幽默的统一,能指和所指的错位,文本从而生长出含混的多义性。

《文城》中的“寻找”母题是故事的内驱力,构成人物无法逃离的圈套,他们不断意识到命运的操弄,但每一次挣扎又无一不印证着宿命的吊诡。林祥福知道小美终将离开,却仍坚持对声音腔调的记忆找到溪镇;他们寻找的目标也同样虚无缥缈,小美和阿强所寻找的“恭亲王府上做事的姨夫”近乎不存在。但“文城”作为阿强临时起意杜撰的谎言,却成为主人公一生追求的方向。林祥福对情感的执念、对命运的抗争,为“文城”空洞的能指注入意义。

采用补叙是《文城》叙事上最大的创新,不同于《许三观卖血记》《活着》《兄弟》和《第七天》,余华在《文城》中模糊了家庭单位的边界,呈现了个体与溪镇的共进退。作者选择让两种视点、两个主人公行动的轨迹相互补充来揭示事件的全貌,其实与其说“相互补充”,不如说是“文城”补交代了整个故事的起因。补叙的设定既让两条线索首尾相接,又强化了阅读悬念和故事的悲剧性。

林祥福和小美的线索讲述了一个具有民间色彩、关于金钱的赎罪寓言故事。阿强注意到林祥福“是一户富裕人家”,又在小美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编织出关于“文城”和兄妹身份的谎言。他否定了小美自食其力去京城的计划,让小美留下,自己在定川车店一直等候,意图不言而喻。他们本可以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但如果这样写,小说就无法超越民间奇幻故事的叙事窠臼。小美在城隍阁的漫天飞雪中祭天而死,其赎罪行为才是整部小说的力量所在。与《活着》相似,作者借小美讲述一切生存者的寓言,一个人从富有被剥夺再到被完全剥夺的过程,采用西方的说法,则是从“原罪”到“赎罪”的艰难跋涉。④当小美向阿强妥协,以与林祥福建立起生命羁绊为代价,换取离开的资本时,她就成了一具负重的灵魂,被命运驱使,永不能摆脱伦理与情感两种力量的拉扯。小美以参与祭天的方式来忏悔自己的过错,而故事似乎也在隐隐地透露:占据本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很可能要用生命来偿还。小美被处理成赎罪的祭品,她以含蓄的姿态生存,以凄美的方式死去,承担了一则关于软弱者和贪心者的寓言。然而,不同于劝谕式的道德说教和“警醒之言”,余华在现代的叙事中融入民间信仰中的“果报观”和宿命论思想,以讽喻寓言式的手法,来传达世俗生活中令人感慨的命运逻辑。

二、历史的过渡:位于京城和上海之间的溪镇

林祥福和顾益民的结亲是小说的重要转折点。为何林祥福选择和顾益民,而不是和陈永良结亲?这看似在小说中交代不明,实际上可以从林祥福和顾益民的身份寻找线索,二人的身份属性代表了民国早期的两种人群,构成了对现代历史的潜隐指涉。

林祥福是理想化的北方地主,他安分守己,磨炼技艺,万亩荡家家户户都贱卖田地搬入溪镇和沈店之时,林祥福还在收购万亩荡的土地,相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林祥福延续的是耕读传家的民间传统,对于陈永良这样没有家产的贫农,他想到的是与之合作,而非雇佣之。对一个小农思想根深蒂固的人来说,女儿的情感萌动难以察觉,给女儿找一处牢靠的荫蔽却是最为妥帖的选择。而顾益民是典型的南方商人,他采用主动的营利模式,让伙计走街串巷招揽顾客,而非坐收其利。当北洋军到来,多数百姓包括林祥福在内都想卷席逃跑时,顾益民发挥了商人的交换思维,和北洋军做了一笔稳妥的买卖,各取所需,这些和林祥福都有本质的不同,他们的行事态度被历史身份所形塑,而非个体意志所决定。

然而,余华并非沉浸于民间传奇的写作模式,去讲述一则现代历史笼罩下无意识的民间历史,而是构筑了“上海”这一重要的参考空间。阿强和小美在上海耗尽钱财,折戟而返;林百家在上海读教会学校;顾同年在上海落得被贩卖为奴的命运。《文城》从几个人物的命运着手,勾勒上海的现代特征,传递出时代的讯号,编织了一段可以被想象的敞开的历史。如果说在溪镇凭一分铜钱和一点人情还能获得怜悯,那么在上海,没有金钱便只能被驱逐。余华曾谈及写作中也想过林祥福能不能找到小美、小美会不会跟他回去,但后来并未这样写:“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是想写那个时代,这样写的话,时代就没有了……即使林祥福不来南方,他在北方也不会过上安稳的日子,因为时代已经乱了。”⑤余华将溪镇书写成现代与传统的过渡,溪镇经历过现实境遇之外雪灾和龙卷风的侵袭,有民间传奇的离奇演绎,有近代商人的丛林智慧,有各路兵匪的动乱洗劫,某种程度上,溪镇成为想象一个时代的历史标本,一处通往中国的要塞。

余华运用一系列关于历史的符号,书写了一则关于历史的寓言,作品省略了被编排好、被赋予各种既定意义的历史细节,抛弃历史之“形”,勾勒历史之“神”,以文学的方式书写了民族历史。这种形式的简化从某种程度上看也是寓言化的,余华对于当代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处理方式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正如张清华所言,“他呈现出了人物乃至历史的‘命运’,并且使这命运最终成为大多数人的寓言。也正是如此,他在保持了小说叙事的朴素简洁的同时,完成了对于复杂历史内容的寄托或影射”⑥。

三、以小人物为支点:挣脱历史想象的身体记忆

余华曾引用博尔赫斯写作的两个实例来阐释“文学中的现实”:“他(博尔赫斯)让两个博尔赫斯在漫长的旅途中的客栈相遇,当年老的博尔赫斯说话时……年轻一些的博尔赫斯这样想:‘是我经常在我的录音带上听到的那种声音’……苍老而百感交集的声音,而且是自己将来的声音。录音带的转折让我们读到了奇妙的差异,这是隐藏在一致性中的差异,正是这种奇妙的差异性的描写,让六十多岁的博尔赫斯和八十岁的博尔赫斯相遇时变得真实可靠。”⑦

此处,“录音带”垂悬在长达二十年间的虚无之空,赋予原本无差别和空泛的时间以辨识性,即小说的“及物性”,触及身体的感觉和经验。在《文城》中,这体现为林祥福身上频频闪现的感觉碎片:织布机的声音、小美木屐发出的声音、小美身上的气味,还有小美和阿强的腔调。“声音”是林祥福找寻的方向所在,它撑起了人物的生命、记忆空间,从而形塑林祥福的命运。余华通过将“及物性”落实在人物命运和叙事脉络中,构成“寓言”中的“真实”,写出了人物的质感和尊严。

在《文城》中,对“声音”的敏感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余华并未让小说沦为复线的历史,他不写北伐战争具体打到什么程度,双方阵营大小,革命形势如何,而是选择写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狭路交火,一个农民听了一天炮声,耳朵里还有嗡嗡声;几个“人票”遭遇枪战而死,曾万福死里逃生却变成了傻子,他忘记了张品三和陈顺,余生只会神色迷茫地端详自己残缺的中指。余华挖掘出了沉淀在历史底层的生命,以滑稽荒唐的笔调写出了历史的背面。在《文城》中,声音构成了一个个戏剧性的转折,两军交火之时,一个农民通过南北腔调的不同判断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的阵营,但随即就被“嗖嗖”飞来的子弹击倒在地;顾同年结识了一位上海来的妙龄女子,因语言不通被骗至澳洲为奴;顾益民遭受土匪酷刑时就关在陈永良齐家村的柴房里,但听惯了顾益民温和的声音,“陈永良不会想到发出如此撕心裂肺喊叫和如此凄惨漫长呻吟的是顾益民”。

大多数当代小说将人物的身体描写化约为欲望叙事,但在《文城》中,余华以人物的听觉为关注对象,将他们从分层的历史中打捞出来。正如李猛所言,“和线性历史相对的,不是分叉的历史叙事,而是分层的历史生活……即使有什么和杜赞奇所说的‘线性历史’相对的,也只是一种拒绝叙事的‘反记忆’(countermemory),一种身体记忆”⑧。在《文城》中,余华将“难以被讲述的历史”转化为“弥散在听觉中的个体历史”,它携带生命的痛感,并与历史产生勾连。

四、结语

《文城》和《两个人的历史》这样的早期文本不同,后者近似于一种实验性的提纲,《文城》则兼具民族的传奇性和超现实的想象,用寓言思维编织一处敞开的历史,用简拔的笔力勾画出历史的丰腴。作者并未以翔实的细节填充一段历史空间,而是进行了一次创意的提纯行动。寓言化的处理方式牺牲了诸多历史细节,却在破碎的现实中重新建立了新的历史逻辑和历史意义,《文城》在对历史的处理方式上,为当代小说提供了一种新的向度和可能。

①张清华:《镜与灯:寓言与写真——当代小说的叙事美学研究之一》,《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

② 刘汀:《从隐喻历史到强攻现实——余华写作道路的一个回顾》,《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6期。

③罗良清:《西方寓言理论的发展轨迹》,《齐鲁学刊》2006年第4期。

④ 张清华:《文学的减法——论余华》,《南方文坛》2002年第4期。

⑤ 《余华谈〈文城〉:它是我最接近完成、又最难完成的作品》,见网址: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3514091/.

⑥ 张清华:《论〈兄弟〉及余华小说中的叙事诗学问题》,《文艺争鸣》2010年第12期。

⑦ 余华:《文学中的现实》,《余华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5—46页。

⑧ 李猛:《拯救谁的历史——评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二十一世纪》199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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