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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小说中的湘地民歌研究

2023-09-28陈肖彤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宁273100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韩少功民歌小说

⊙陈肖彤[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宁 273100]

学者王光荣认为:“在所有的文学形式中,歌谣产生得最早,影响也最深,各种文学形式都在歌谣的基础上发展起来。” 民间歌谣对文学创作始终产生着重要影响,最早诞生的标志性作品可追溯到《楚辞》,屈原将沅湘民间用以祭祀的歌乐加工为极具文学魅力的骚体诗歌,借歌曲的形式发挥文学的讽谏功用。瑰奇壮丽的《楚辞》反映出民歌与文学的初步交融,对后世文人尤其是湘籍作家韩少功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一次访谈中,韩少功提到“歌是唱出来的诗,诗是写下来的歌”,称赞了歌谣中蕴含的诗意美。对韩少功小说中的湘地民歌加以深层解读,分析民歌与小说的互文关系,有助于探究民歌对小说叙事功能的拓展,以及在小说艺术方面发挥的美学价值。

一、民歌的主要类型

纵览当代文坛,小说与民歌深度交融的创作方式屡见不鲜,民歌始终深入地参与到文学发展过程中,为作家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例如湘西民歌之于沈从文、陕地秦腔之于贾平凹、高密“猫腔”之于莫言等。作家将口头艺术具象化,使歌谣与文字融合交融,令作品同时具有文学美感和音乐美感,这类双重艺术境界在韩少功的小说中展现得尤为纯熟。

(一)个性自由奔放的风流情歌

韩少功在中篇小说《爸爸爸》中描述了湖南乡间常见的“风流歌”。在娱乐活动较少的乡村夜晚,引人遐想的风流情歌无疑是缓解疲惫、纾解苦闷的精神层面的放纵与享受。“思郎猛哎,行路思来睡也思,行路思郎留半路,睡也思郎留半床……”风流情歌数量繁多,词句和腔调大同小异,多数是以油滑的唱腔和诙谐的歌词打趣女子思念情郎时的行状。在民风较为开放的湖湘地区,青年男女对爱情的追求相对奔放,较之书信往来的暧昧含蓄,泼辣直白的情歌更能展露出湘地民众的爽朗性格与火热内心。

与之相似的还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中描述的“觉觉歌”,“觉觉歌”在马桥方言里代表调情的歌。“觉”有玩笑的意思,引申义为不正经。作者曾留心录下过一些:“想姐呆来想姐呆,行路不晓脚踩岩,吃饭不晓扶筷子,蹲了不晓站起来。”“一难舍来二难离,画个影子贴上墙,十天半月未见面,抱着影子哭一场。”又通过对歌手行状和听众反应的描绘,扩宽了文本的艺术空间,使读者的审美体验超越了单纯于视觉层面对文字的阅读,增添了听觉上的声乐享受。

(二)追思祖先历史的悲壮古歌

除内容俏皮轻佻的风流情歌外,小说《爸爸爸》中还出现了庄严肃穆的古歌“简”。“如果寨里有红白喜事,或是逢年过节祈神祭祖,那么照老规矩,大家就得表情肃然地唱‘简’,即唱历史,唱死去的人。”鸡头寨的民众愚昧迷信,有着奇异怪诞的风俗习惯,但他们对待祖先和历史极其尊敬,这种敬仰之情便通过庄严的古歌体现出来。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鸡头寨人所唱的“简”的原型来自苗族迁徙史歌《爬山涉水》,展现了苗族祖先西迁的悲壮历史。《爸爸爸》中对“简”的描写堪称民歌与文学相结合的精彩典范。小说的荒谬怪诞之感在苍凉肃穆的歌声中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崇高的生存精神,老弱们服毒殉古的牺牲精神与无畏气概,青壮们忍痛迁徙的求生意志和顽强毅力,都在竭力的歌声中得以升华。“简”中蕴含的生命力使整部作品有了颂歌般的悲壮之美,可见民歌对扩充小说内容含量、营造美学氛围方面起到的重要作用。

韩少功在中篇小说《女女女》中记述了另一首荡气回肠的古歌。“大岭本兮盘古骨,小岭本兮盘古身。双眼变兮日和月,牙齿变兮金和银……气化风兮汗成雨,血成江河万古春。”这首古歌讲述了混沌时期盘古开天辟地、舍己创世的神话传说。遭遇地震后,村民在招魂师的带领下齐唱古歌,众人在歌声中感受到了盘古的生命意识,寻找到了灾难过后的心灵支撑,从而走出悲伤情绪,恢复生产和生活秩序。这一情节彰显出人们面对天灾时坚忍不屈的生命力,以及古歌所能带给人们的强大精神力量。

(三)展现乡土精神的农事民歌

民歌作为农民劳动生活的结晶,典型内容之一便是对农业生产活动的展现。作者在长篇小说《日夜书》中所描述的《扯谎歌》,便是白马湖渔民在赶鱼时常唱的歌谣。“捡块石头来烧火呀,筛子渡客好过河。白菜长得藤满坡呀,一只茄子挤破萝。两条蚯蚓比大腿呀,三个虱子比耳朵。白云割下腌酸菜呀,抓把星宿下油锅。王母娘娘来洗碗呀,玉帝帮我把背搓。”歌词故意违背逻辑常识,尽显戏谑夸张的意味,选取了许多与农民日常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活动,符合民间野蛮幽默的话语本色。

此外,韩少功在小说中提到湘地农民在耕作时有“臊地”的习惯,下田劳动时常唱情歌,认为歌中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力量,在田间歌唱有助于提高土壤活力,为农作物提供滋养。“唱歌也是养禾。尤其是唱情歌,跟下粪一样。你不唱,田里的谷米就不甜。”这一习惯看似荒诞无经,实则显示出农民对农事生产的重视及对土地和粮食的尊重。土地孕育粮食,粮食养活了人,而人报之以歌。将土地和农作物视为情感交流的对象,正是中国传统农业文明与乡土精神的凝缩,彰显出农民朴素的生命意识和平等观念。

二、民歌的叙事功能

J.希利斯·米勒在其著作《解读叙事》一书中提到:“文学赖以生存的基础是:可以让语言脱离其牢牢嵌入其中的社会或者个人生活语境,使它能够自由自在地作为小说发挥作用。”民歌作为潜在的小说语言,本身便具有相当生动的叙事性和表现力。将民歌从民众口头语境转移到书面语境当中,能为小说增添不同的叙事声音,作为伴随文本扩展小说的叙事功能。

(一)与小说言语形成互文

民歌的作用具体表现在与小说言语形成了互文叙事。民歌体制精悍,篇幅简短,作为伴随文本与小说主文本形成互文关系,能够有效地拓宽主文本的深度和广度,在小说主文本的有限篇幅中延伸出广袤的叙事空间,展示出作家独特的创作视野和叙事策略的创新。“小说中各种形式的插入文字与基本叙事属于不同的话语层次。”民歌的引用突破了小说叙事语言的单一性,通过与第一层叙事语言的交互作用使得文本的叙事声音发生转变,从而实现对小说主题的多重阐释。例如韩少功在《爸爸爸》中着力描述的“简”,从鸡头寨的祖先伊始,直到如今再次迁徙的后人,质朴的歌词和悲壮的唱腔亘古未变,古老的“简”使得小说的叙事时间与空间从现实追溯至久远的历史,形成了双重叙事主体。换言之,每当鸡头寨人唱起“简”,歌声里便回荡着历代祖先的声音,这使得小说的时空背景更加深邃,营造出厚重而崇高的历史感。除此之外,民歌灵活的篇幅能使作家自由地谋篇布局,适时调整叙事节奏,令读者感到松弛有序,增强文本的可读性。

(二)构筑民间话语体系

民歌是人们原始而生动的情感表达方式,亦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符号之一。囿于早期社会的交通阻隔和方言差异,地方民歌的传播范围并不广阔,民歌的创作、流传和保存主要通过一定区域内的民众口口相传、代际传递。因此,方言成为各地民歌中的显著特色。

在以乡土社会为背景的文学作品中,叙事话语是考验作家写作经验与语言功底的一个重要标准。小说语言既要贴合乡村生活实际,展现农民真实的话语风貌,又要具有文学价值,发挥特定的叙事或抒情作用。作为一种民间口头艺术,民歌往往需要通过方言的演绎才能呈现出独特的美感,因而极具地方风貌。因此,民歌成为营构民间话语叙事的重要依托,能够真实地展现民间话语本色。韩少功对湘地民歌的大量引用体现了其发扬民俗文化的创作立场以及对小说叙事语言的创新,使小说语言充满地方风味,为民间话语体系的构筑奠定了基调。

(三)文化符号的象征

韩少功的中篇小说《山歌天上来》并未记录具体的民歌内容,却围绕民歌为核心展开叙述,以乡间民歌和都市流行乐之间的碰撞为主要矛盾,表达了作者对当下民歌处境的反思。《山歌天上来》塑造了一个对音乐有着惊人感悟力和创造力的民间作曲天才毛三寅,生长于乡野的毛三寅被选中到北京学习现代音乐知识,但他的灵感始终来源于乡土自然。他倾尽所有、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创作的乐章《天大地大》,被魏博士无耻剽窃并改编为流行交响乐在全球巡演,最终剽窃者名利双收,而原作者毛三寅却妻离子散、潦倒落魄,直至生命尽头仍在苦苦等待回音。

韩少功借毛三寅的命运悲剧暗喻了流行乐大肆盛行下民歌的尴尬处境。“当年的边山峒到处有歌,除了史歌、情歌、丧歌、下流歌,山里人连纠纷都常常由歌声来调解。”而 “有了电视机和录音机以后,山里的民歌却越来越少,耳生的现代流行歌几乎是一把猛药,锁住人们的喉舌”。作者十分敏锐地观察到流行音乐的盛行挤压了民歌的生存空间,民歌在乡村生活中的地位逐渐边缘化,甚至沦落为只能在葬礼上唱两句的“见不得光天化日”的存在。在这部作品中,民歌已不仅仅充当文学创作的基调和底色,而具有更加深刻的象征意味。民歌的边缘化象征着民俗文化的衰微,而民歌与流行音乐的冲突则代表着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交锋,蕴含着作者对民俗文化的哀悼与惋惜,也表达出作者对当下文化现象的批判。

综上,民歌在与小说互文的过程中扩展了主文本的内容含量,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民间话语叙事风格;小说在民歌的穿插点缀下实现了叙事层面的创新,展现出作者的乡土文学创作立场。同时,民歌由口头语言艺术变为书面文字艺术,找到了重焕生机的新路径,作为乡土文化的标志性符号在文学作品中得以传扬与延续。

三、民歌的美学价值

(一)浪漫主义诗情

“歌舞入诗”是中国文学由来已久的创作传统,歌与诗作为口头艺术和书面文学的萌芽,在内容、形式、功能等方面存在一定的共通性,纸面上的诗句加以音律进行演唱便成为生动的歌谣,而传唱于民众口头的歌谣以纸笔记录下来便是通俗的诗。歌与诗最初的创造动机均是人们表情达意、有感而发,二者之间很容易进行互相转化。韩少功小说中的湘地民歌脱离了歌者唱腔的演绎,单纯以文字形式呈现在文学作品当中,对仗工整,韵律和谐,尽管部分内容不甚高雅,多俏皮油滑之作,但读来仍具有诗的特质与美感。

将具有音乐性的民歌引入小说成为文学性的诗,这一创作方式继承了《楚辞》的浪漫主义色彩,延续了巫风歌舞与文学相结合的巫诗传统,营造出瑰奇神秘的美学氛围,使作品的浪漫主义气息更加浓厚,同时饱含诗意美感,呈现出浪漫主义诗情特质。

(二)乡土世俗风情

世俗风情是文学审美活动的价值支点,民歌正是世俗风情的浓缩和映射。韩少功笔下的湘地民歌不仅是农民生活经验与劳动智慧的结晶,更是当地民俗文化与乡土精神相结合的产物,生动地展现出湖南乡村地区的风土人情,再现了农民真实的生产生活图景。民歌来自民众又服务于民众,艺术风格均为民众所喜闻乐见,具有淳朴自然、简洁明快的特点。内容既有风流又不乏崇高,情感充沛,蕴含着农民群体朴素的生存哲学与价值观念,显示出湘民热情爽朗、乐观活泼的性格特点,使小说流露出原始而浓厚的世俗风情。

四、结语

湘地民歌在韩少功的小说创作中具有独特地位,发挥着极大的艺术魅力。在叙事方面,民歌歌词与小说言语形成了互文,有效地扩展了小说的叙事功能,构筑了民间话语叙事体系。在美学价值方面,湘地民歌本身所蕴含的浪漫主义诗情和乡土世俗风情为作品增添了艺术美感,使作品呈现出生动自然的美学风格。开展民歌与小说文本的互文性研究无疑是探索当代作家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方向,有助于进行文学研究的跨学科互动,同时能够弘扬民间文艺,找到当代文学与民俗文化融合研究的新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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