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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叔华剧作《她们的他》和《女人》创作考论

2023-09-28张若琂四川大学成都610207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凌叔华契诃夫妻子

⊙张若琂[四川大学,成都 610207]

1928年,“新闺秀派”作家凌叔华在《现代评论第三周年纪念增刊》上发表剧作《她们的他》,次年,她又在《小说月报》上以“叔华”的笔名发表了同一题材的异体作品①《女人》,并且在结尾注明“写在《她们的他》之前”②。然而,明明是一个相同的故事,凌叔华为什么要一题二作呢?值得注意的是,后来刊印的大多数版本的凌叔华文集和作品选中,鲜少有《她们的他》的影子,唯有陈学勇编写的《凌叔华年谱》中尚有记载:“是月(1928年6月),剧作《她们的他》发表于《现代评论三周年增刊》,署名凌淑华,疑系误排。”③但陈学勇并未有更多论述,可见这篇剧作被忽视的程度。本篇文章将从时代背景的角度分析两篇作品的诞生,以及形成不同结果的原因。

一、一题二作的渊源:契诃夫之于凌叔华

《她们的他》和《女人》在内容情节上具有高度相似性:一个中年政府公务员出轨女学生,妻子和第三者在机缘巧合之中见面,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相谈甚欢,最终三角关系被识破。但在细节上,两个故事又有不同之处:一是在“妻子”这一角色的人物设定上,《女人》中的妻子隐忍软弱,《她们的他》中的妻子则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显得天真烂漫。二是在结局的设置上,《她们的他》采用的是啼笑皆非的三人撞破后戛然而止,《女人》则更加传统。

两个故事看似相同,其实内核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们的他》讽刺、幽默的意味明显强于《女人》,是否《她们的他》是凌叔华在《女人》写作之后修改完善、更让作者满意的一个版本?但若真是这样,后续发表《女人》就显得毫无意义。更合理的解释是:凌叔华特意赋予这个故事以不同的结局,一种极具戏剧效果,另一种则符合凌叔华传统的对婚姻、家庭、女人的写作思想。

其实凌叔华一题二作的手法,并非仅见于这两部作品,早在1925年的“剽窃”风波中就已现端倪,不同之处在于当时凌叔华是改写他人作品,她也是因此而被扣上“剽窃”的帽子。1925年底到1926年初,凌叔华的“剽窃”事件在北京文坛引发了广泛关注,随后引发“现代评论派”与鲁迅的争论:1925年10月1日,徐志摩主编的《晨报副刊》的报头刊登了一幅未署名的敞胸半裸的西洋女人黑白画像,徐志摩在同期刊载的凌叔华小说《中秋晚》之后附记:“副刊篇首广告的图案也是凌女士的。”④之后,凌叔华又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八期发表短篇小说《花之寺》。1925年10月8日,陈学昭以“重余”为笔名在《京报副刊》发表了《似曾相识的晨报副刊篇首图案》一文,指出凌叔华的画作是剽窃英国画家比亚兹莱的作品。11月14日,在《京报副刊》上,又有一个署名“晨牧”的作者发表了《零零碎碎》,指出凌叔华的《花之寺》剽窃柴霍甫(现通译契诃夫)的小说,同时发文指责她抄袭的还有刘半农等人。陈西滢怀疑“晨牧”是鲁迅的笔名,因此将反击的矛头指向了鲁迅,由此引发鲁迅与《现代评论》的一系列笔战。“剽窃”之争论对凌叔华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对于她抄袭的指责一直延续到当代,20世纪80年代的部分学者依然沿袭了这样的说法。⑤

虽然凌叔华本人并未正式回应过《花之寺》“抄袭”契诃夫一事,但她的成名的确与契诃夫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凌叔华在成名期间的不少小说都直接或间接地借鉴了契诃夫部分小说的故事情节,比如《绣枕》和《花之寺》,与契诃夫早期短篇小说《嫁妆》和《在消夏别墅》十分相似。《绣枕》描写的是一位深闺中的大小姐,为了自己的出嫁费尽心血绣出一对极其精致的枕头,但这对美丽的绣枕却被人当作脚垫子,当它们几年后回到大小姐的手中时,面目全非的模样彻底摧毁了她对于出嫁和婚姻幸福的幻想。契诃夫创作于1883年的《嫁妆》也是这样一个故事:19岁的闺中少女怀着对爱情和婚姻的憧憬没日没夜地裁剪缝绣,为自己准备了五大口箱子和许多小箱子、小盒子的嫁妆,可是她在8年后香消玉殒,却没有盼来想要的幸福,嫁妆反而被偷光了。

如此对比,不难发现两篇小说在主题上的相似性:受封建礼教迫害的闺中少女在闺阁中蹉跎岁月的悲剧。而《花之寺》和契诃夫的《在消夏别墅》(1886)也同样有着极大的相似性,两位女主人公才智、幽默过人,分别导演了一出家庭喜剧:假托另一名单身女子给自己的丈夫写求爱信,约定地点见面,情书写得缠绵动人,丈夫受到“引诱”前去赴约,最后发现了妻子的恶作剧。因为两个故事的高度相似性,在《花之寺》发表一周后,晨牧即发文指责凌叔华抄袭《在消夏别墅》。

从客观上来说,故事的相似性不可否认,但“抄袭”或“剽窃”的说法并不妥当。首先,契诃夫的两篇小说都是他早期的作品,相比之下并不成熟,而凌叔华的作品,尤其是《花之寺》,已经有了相当丰富的文学性思想内涵。她身份上虽为闺秀,但已经是“五四”新青年的一员,出身于传统封建大家庭让她看到正人君子在家庭表面下的不安与夫妻关系的不稳定,哪怕是新式夫妻幽泉和燕倩也不可避免。《花之寺》中的夫妻二人,相比于《在消夏别墅》中的夫妻更有婚姻的本质——爱情,然而幽泉说到底还是没能逃过第三者的诱惑,最终“精神出轨”了,燕倩最后的发问“难道我就不配做那个赞美大自然和赞美那个给我美丽灵魂的人吗?”⑥也隐隐透露出幸福婚姻下的危机,这些显然要比契诃夫的原作更富有时代的气息,同时思想上也更加深刻,可以说是超越原作的模仿之作。

其次,凌叔华本人从未否认契诃夫对她的影响。1925 年5 月,凌叔华在完成小说《再见》后写信告诉胡适:“日来我写了一篇小说,也想高攀请你看看。这是两个人的事,以西湖做背景。原来我很想装契诃夫的俏,但是没装上一分,你与契老相好,一定知道他怎样打扮才显得这样俏俊,你肯告诉我吗?”⑦可见凌叔华是有意识地对契诃夫的小说进行模仿,且这样的写作活动并非秘密,她在与胡适的通信中就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对于契诃夫的喜爱。1925年《花之寺》发表后,她又一次写信给胡适:“我近日把契诃夫小说读完,受了他的暗示真不少。平时我本来自觉血管里有普通人的热度,现在遇事无大无小都能付之于浅笑,血管里装着好像都是要冻的水,无论如何加燃料都热不了多少。有人劝我抛了契诃夫读一些有气概的书,我总不能抛下,契的小说入脑已深,不可救拔。……我也觉得罗曼·罗兰写得真好,但是我不信我会爱读他比爱读契诃夫更深些……”⑧“很想装契诃夫的俏”“受了他的暗示真不少”等说法显示出,凌叔华就是在公开地模仿契诃夫的创作。如果细读凌叔华1925 年发表的9 篇小说,从创作主题、叙事方式等方面,都可看出重大变化。《酒后》《绣枕》《花之寺》《再见》《吃茶》《中秋晚》《太太》等,都带有一种契诃夫式的讽刺与戏谑,甚至在1928 年她的第一本小说集《花之寺》出版时,凌叔华直接放弃了之前发表的三篇小说,未将它们收录于其中,从中可以看出契诃夫对凌叔华创作影响之深。

由此,与其说凌叔华“抄袭”契诃夫,更恰当的说法应是她对契诃夫作品进行了更符合时代的改写。凌叔华除了喜欢对他人现有作品进行改写,她也曾和文友就同一题材不止一次进行过分头创作。1926年,徐志摩发表了凌叔华的《说有这么一回事》,杨振声在文前附记称:“我在一月十一日的晨报副刊上写了篇小说《她为什么发疯了》,那篇写的真太草率了……我想素心(即凌叔华)一定能写得比我好,所以就请素心重写了……”⑨另外还有一篇《杨妈》,胡适表示此文是凌叔华应他在一次聚会上的挑战所写,参加挑战的还有徐志摩、丁西林等人。这些经历与她将《女人》和《她们的他》同一题材进行二次创作联系在一起,更能解释得通。

二、《她们的他》为何“消失”

《她们的他》发表于1928年《现代评论第三周年增刊》,而《女人》发表于1929年的《小说月报》,但《女人》却是写作于《她们的他》之前的作品,这样的安排或许并非巧合。细读两个文本不难发现,除了本文第一部分笔者列出的不同之处外,《女人》聚焦于出轨和两个女人的交往,以及最后王太太如何挽救了自己的婚姻,这是凌叔华创作一贯的风格:危机四伏但表面依然完整的婚姻故事。而《她们的他》则增添了更多的现实元素。

这或许可以从两篇剧作发表的刊物发现端倪,众所周知,《现代评论》周刊以其时事评论著名,因刊物的风格而形成了以陈西滢为代表的“现代评论派”,该派对于社会现实中的种种问题普遍关注,对时事的议论不局限于上层或底层,同时包括政治、社会、经济等各方面,甚至在小说作品中也有涉及。凌叔华与“现代评论派”诸人长期交往,加上她当时已和“现代评论派”代表人物陈西滢结婚,在后来更是深入编辑队伍,关注时事对于她来说再正常不过,遵循刊物的宗旨本就是编者的职责之一。正如鲁迅所言,“现代评论派”本身又是重视文艺的,他们的文艺同样也与时代相结合。分析当时“现代评论派”有关婚恋的小说,如凌叔华的《花之寺》《酒后》《吃茶》,许君远的《榆园》《今昔》等婚姻爱情小说,我们可以从中发现知识分子在那一时期的心理、精神现实,通过对于婚姻的探讨,知识分子触及当时人的解放的根本领域,同时也是对于“五四”精神的继承与超越。

而刊登《女人》的刊物《小说月报》以文学性见长,在这样的刊物上,凌叔华发表了更符合自己惯常写作风格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写作时间在《她们的他》之前的《女人》非但未被凌叔华丢弃,在出版20世纪20年代最后一本小说合集时,她甚至直接采用了《女人》的名字,并且一直延续至今,成为凌叔华的代表作,这足以说明她对《女人》的重视和满意程度要大于《她们的他》。

虽然自1925年始,凌叔华受到契诃夫的影响,开始在作品中使用讽刺、幽默的写法,但技巧只是表面形式,从实质上讲,凌叔华的落笔点始终是婚姻家庭以及家庭中处于弱势的女人。《女人》就是很好的例子,讲述了妻子发现丈夫想要出轨女学生的事实时如何逆来顺受。这样逆来顺受的妻子形象可以追溯到其发表于1924年的《我那件事对不起他?》,其中所塑造的“她”就是一个典型的逆来顺受的旧式妻子形象。《女人》的整个出轨轶事于余玛丽、王彬文而言并无损失,真正受到伤害的王太太,凌叔华并没有往下写,这也延续了她书写“出轨”时一贯无解的作风。

从这个角度来看,《女人》在凌叔华的创作生涯中,其实际作用是要大于《她们的他》的。相比于啼笑过后的留白,无解的痛苦结局往往更加发人深省。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女人》成为凌叔华的代表作,而《她们的他》反而被忽略。除此之外,凌叔华对于两篇作品的不同重视程度还有一层佐证:前面谈到,《小说月报》以刊登文学作品为主,且从每期最后“编者的话”可以看出,该刊物几乎每一期都超过原定页数,时常出现本期篇幅有限,不得不将一些作品挪到下期的情况。《女人》发表于《小说月报》1929 年第20 卷第4号,在同一时间段,老舍的《赵子曰》《二马》,巴金的《蚀》等作品正在连载,受到广泛关注,可见当时《小说月报》版面紧俏,非特别优秀的作品应是很难上得了版面的。《女人》这一作品的内在意蕴、思想深度均要高于《她们的他》,因此笔者认为,凌叔华之所以选择将《女人》投给《小说月报》,应该有对作品本身水平的考虑,毕竟这是她唯一一篇发表在这一刊物上的作品。反观《她们的他》,凌叔华作为《现代评论》编委成员及陈西滢的妻子,想要发文至少便利得多,从1925 年至1928 年凌叔华在《现代评论》上刊登的作品数量就不难看出这一点。或许当时凌叔华正是以《女人》为框架,为《现代评论》“量身定制”了一个新的故事。

1930年4月,《女人》的单行本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这是凌叔华继1928年的小说集《花之寺》后出版的第二本小说集,以短篇代表剧作《女人》为题,并且没有收录《她们的他》。如此可见,《她们的他》应本就是为《现代评论》而写的一篇信笔之作,对她本人来说都算不得“代表作”,故而在两相比较之下,没有收入作品集中。不仅如此,《女人》在凌叔华的创作生涯中,是一个相当有代表性的作品,选集直接以这篇剧作命名,肯定有凌叔华本人的意思。客观上来看,《女人》不仅从标题上显示出凌叔华作为女性作家,从事文学创作的核心,在思想上也延续了她高产的20世纪20年代的一系列作品之时代内涵。

1923年,凌叔华在致周作人的信中说:“这几年来,我立定主义作一个将来的女作家,所以用功在中英日三国文上……中国女作家也太少了,所以中国女子思想及生活从来没有叫世界知道的,对于人类贡献来说,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凌叔华出身名门,受过新式教育,不论是小说创作还是半自传作品,她的笔触始终围绕女性,从1924年发表于《晨报副刊》的《我那件事对不起他?》《女儿身世太凄凉》起,凌叔华既写旧式妻子的悲哀,也写新式妻子的危机,她尖锐地指出女性在婚姻家庭处境中的弱势地位。不妨来对比一下她先后写作的“出轨”作品:1925年发表的《酒后》,醉酒的妻子意欲当着丈夫的面亲吻友人;《花之寺》中,妻子燕倩冒充他人写情书给丈夫,约其见面;《她们的他》中,妻子不仅不知丈夫与女学生的暧昧,甚至在女学生面前长篇大论赞美丈夫;《女人》中,知悉丈夫出轨的妻子因孩子的存在选择隐忍……也许凌叔华不想把女性的命运渲染得过于悲惨了,故而她前期的作品虽隐隐透露出不平与担忧,却始终不免有调侃的轻松,只是到了20世纪20年代最后一篇小说《女人》,凌叔华收起了前期的调侃,在故事中“严肃认真”地刻画丈夫、妻子和第三人的形象,并且一如既往,妻子是她刻画的重点。

三、结语

凌叔华在《女人》中塑造的太太形象亦可见于她的其他作品,比如《我那件事对不起他?》中的妻子是一个旧式女性,丈夫留美七年,回国后向她提出离婚,妻子在写下“媳生长深闺,未习谋生自立之道……”的遗书后最终选择自杀。《我那件事对不起他?》是凌叔华的小说处女作,她在处女作就设计了婚姻问题中的出轨,并且聚焦于被迫走入新社会的旧时代女性在丈夫出轨后的人生选择,而且从这以后,凌叔华的不少作品都以此为主题,这既是对旧时代女性同情的表露,也是对步入新时代的男女性别不平之反思。太太在凌叔华所创造的角色中占有很大比重,相比于闺房女儿们的保守,太太们往往是“现代的”“知识”女性,她们生活安逸,日子悠闲,从看起来毫无波澜的中产阶级生活中,凌叔华抓住了她们内心的不安感。从《绣枕》到《吃茶》,闺阁中的女儿虽然走出了闺房,但依然没能走出被动的状态,内心的愿望和欲望是否应该表白,如何表白,她们在沉默中找不到表达的方式。进入新式婚姻的妻子,在表面的安定之下,隐藏着对婚姻关系的“非分之想”:一方面,作者写了夫妻的甜蜜;另一方面,他们又有着对陌生的第三者的期待,只不过凌叔华不仅写到男性,而且写到婚姻中的女性也是渴望陌生者出现的。只是处于强势地位的女性毕竟是少数,凌叔华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且通过作品将这一事实残忍地告诉了读者,从而引发反思:“五四”对于女性的解放,究竟进行到哪一步了?是否还有更大的空间?

作为作家的凌叔华是幸运的,她的幸运在于恰逢现代教育为闺秀提供了机会,她的成长经历为中国传统闺阁女子如何借助现代教育提供的机会完成转型提供了最恰当的范本。就文学本身而言,她的贡献在于以自身的写作实践开创了一种现代女性的写作方式。

①“同一题材的异体作品”这一说法参考陈学勇发表于《新文学史料》2001年第1期的《凌叔华年表》。

② 凌叔华:《女人》,《小说月报》1929年第二十卷第四号。

③陈学勇:《中国儿女:凌叔华佚作·年谱》,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218页。

④ 凌叔华:《中秋晚》,《晨报副刊》1925 年10 月1 日末尾附记。

⑤ 陈漱榆:《关于“现代评论派”的一些情况》,《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第3期。作者描述这场风波时,所用为“抄窜”一词。

⑥ 凌叔华:《花之寺》,见《中国现代文学百家·凌叔华卷》,华夏出版社1996年版,第51页。

⑦⑧ 陈学勇主编:《凌叔华文存》,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899—900页,第905页。

⑨ 素心(凌叔华):《说有这么一回事》文前附记,见《晨报副刊》1926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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