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清代学术概论》看梁启超的晚期文学观

2023-09-28周思彤辽宁师范大学辽宁大连116113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梁氏诗作梁启超

⊙周思彤[辽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113]

一、《清代学术概论》中梁启超对清代文学的评价

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梁启超指出:“前清一代学风,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相类甚多。其最相异之一点,则美术文学不发达也。”①在对清代文学进行批判时,梁氏从诗、词、曲、小说、散文等方面展开了详尽的论述。其对于清代文学的评价可称有得有失,从中可以管窥梁氏晚期文学观的部分特点。

在论及清代诗歌创作时,梁启超认为其衰落到了极点。他先后批判了吴伟业的“靡曼”、王士祯的“脆薄”以及袁枚、蒋士铨、赵执信的“臭腐”。在评价经师及古文家的诗作时,他认为是“极拙劣之砌韵文耳”,无足称道。对于龚自珍、王昙、舒位等新体诗人,梁启超认为其“粗犷浅薄”。对于咸丰、同治年间的诗作,他认为只是在模仿和效法宋诗,由此一来显得更加生硬,没有令人回味之处。梁氏对于黎简、郑珍等在穷乡僻壤生长之人的诗作则予以肯定,认为其有可观之处。此外,他大加赞扬清末叶金和、黄遵宪、康有为的诗作,认为他们的诗作元气淋漓,堪称大家。

通过上述梁启超对清代文学的批判,不难发现其中存在一定的偏颇之处。以龚自珍诗作为例,其脍炙人口的诗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既以饱蘸感情的笔触表达出其对晚清人才匮乏的深切忧虑,又将其政治主张巧妙地寓于其中,传达出人才选拔不需要拘泥在某一个特定的阶层或人群当中,而应该广搜人才、求取真才的选才标准。而其“著书都为稻粱谋”一句,也广为流传,犀利揭露了文字狱的黑暗腐朽对文人的压迫。凡此种种,不能尽举,可以看出梁氏评价的“粗犷浅薄”等语并不十分客观。而梁氏对其老师康有为的诗作大加赞扬,这种评价在一定程度上掺入了个人感情的成分,有其局限性。

然而暂且抛开梁启超评价晚清诗作客观与否的问题不论,可以发现其文学观中存在着一定的社会关怀。他批评咸丰、同治后的诗作,原因在于其“竞宗宋诗”,可见梁启超并不认同这种只懂因袭、不懂创造的文学作品,他的言外之意或可理解为文学创作贵在创新。生长在僻壤的黎简、郑珍,正是因为不同于中原人只懂因袭,所以其诗作才“稍可观”,这可以视为对其旺盛的创造精神的褒扬。梁氏对黄遵宪诗歌评价极高,而黄氏诗歌的一大特点即为“新”。其诗歌取材往往采用群经诸子等不常用者,能够将地理学、自然科学及西方的人文景观等巧妙地融入诗歌创作当中。黄遵宪在《今别离》一诗中生动地描述了相居东西两个半球的男女相思之苦。“君在海之角,妾在天之涯。相去三万里,昼夜相背驰。”在诗歌当中,他道出了东西两半球的时间差异之大,因此导致不能同时睡眠,无法同时起床。这对于当时的国人来说可谓极为新奇的事情。可见黄遵宪诗歌内容新,意境也极新,他擅长将新事物通过文学创作的方式令人知晓。笔者认为,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评价他“元气淋漓,卓然称大家”,正是对这种“新意”的褒扬,也体现了梁氏对于诗歌创新的渴盼与赞赏。由此观之,梁启超文学观当中贵创的一面是难能可贵的,而这种贵创精神也正是当时如火如荼的新文化运动对文学的改造过程中所不可或缺的,梁氏借此为新文化运动提出建议,可见其虽退出政坛,但社会关怀从未停止。

梁启超认为词是“小道”,难登大雅之堂。因此清代虽有纳兰性德、郭麐、张惠言、项鸿祚、谭献等名家,但皆不足称道。对于曲作,他认为除孔尚任的《桃花扇》及洪昇的《长生殿》外,其余皆不足为道。对于小说,他对《红楼梦》的评价很高,认为其“只立千古”,而余皆不足挂齿。对于散文,他批评桐城派“以文为‘司空城旦’”。其在专论桐城派时就曾提及,“然此派者,以文而论,因袭矫揉,无所取材”。梁氏认为桐城派奖励空虚、遏制创造,无可取之处。对于词、曲、小说、散文的评价也只是梁启超的一家之言,但这里梁氏再次提及“因袭”,可见他批评桐城派的一大原因即为其只懂因袭,不懂创造,这印证了梁启超文学观当中讲求创新的特点。对于清代骈文,他对汪中评价很高,认为其是唯一擅长之人。居于其次的则有龚自珍、谭嗣同。然而“最著名之胡天游、邵齐焘、洪亮吉辈,已堆垛柔曼无生气”,至于未做评价之人,就更不足为道了。从他对胡天游等人的批评中可见他强调“生气”的重要性,看重文章的活力及生命力,不喜一味堆砌辞藻而不重视内涵的文章。梁氏文学观中对创新的强调在其自评当中也可有所体现:“时杂以俚语及外国文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梁氏文风不拘泥于形式,杂糅各国文法,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这正是他对于其文学观当中“贵创”的实践。他自称“笔锋常带情感”则所言非虚,仅从《少年中国说》中即可管窥出其字里行间充沛的情感。梁氏注重文学作品中“情感”的表达,笔者将在下文详尽阐述,兹不赘述。

综合其对清代诗歌、词曲、小说、散文、骈文的评价,梁启超最终得出结论:“清代学术,在中国学术史上,价值极大;清代文艺美术,在中国文艺史美术史上,价值极微。”纵观中国历朝历代的文艺美术史,不难发现清代较之前代确有所不及,梁氏这一评价犀利而又准确地道破了清代文学美术衰微的现象。

在得出这一结论后,他接着分析清代文学不发达的原因,认为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欧洲文字衍声,而中国文字衍形,因此“治古学者无须变其文与语,既不变其文与语,故学问之实质虽变化,而传述此学问之文体语体无变化”。笔者认为梁氏对顾炎武所引导的“崇实黜华”风尚导致文艺方面人才流失分析得较为透彻,但其所言文字的衍声与衍形只是清代文学不发达的表象原因,更深层的原因在于清代文学家与文艺复兴时期文学艺术家的阶级成分不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艺术家大多为新兴资产阶级服务,其文学创作的目的即在于为资产阶级扫清封建势力的阻碍,因此在人文主义和科学精神的双重驱动下求新,最终使得内容新、形式新、意境新。再论清代的文学艺术,文学家及学者们大多是为封建清王朝服务的,学者的目的更多在于解蔽古典,文学家的目的更多在于维护王朝统治,“求真”的目的远高于“求新”,因此有清一代文学停滞不前,始终未取得形式上的突破。

二、梁启超晚期文学观具有偏重审美性与趣味性的特点

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梁启超表现出对魏源文学观的赞同,认为“其论诗不为美刺而作”。魏源认为作诗不应以赞美或者讽刺为目的,而应将其作为表达情感的方式,情感得到了抒发和表达即可停止,不应为无病呻吟之作。梁启超与魏源的文学观颇相符合,可见梁启超晚期认为文学是情感的表现,文学更重要的是在于其“无用之用”,即对人情感的承载及情操的陶冶。他反对将赞美与讽刺政治寓于文学作品当中,主张“为文艺而作文艺”,这无疑道破了文学的真正意义与价值所在。他援引蒋方震之言:“我国今后之新机运,亦当从两途开拓;一为情感的方面,则新文学新美术也;一为理性的方面,则新佛教也。”梁氏对蒋方震此言表达了相当的赞成,由此可见,他主张新文学向“情感”的方向发展,文学去功利化,文学去政治化,只做情感的载体,这是文学的本质,也由此可以看出梁启超晚期文学观偏重审美与情感的特点。

梁启超对顾炎武的学风给予相当高的评价,对其贵创、博证、致用的精神大加赞誉。然而在文学艺术领域上,梁氏的观点却与顾氏相异。顾炎武论文时尝言:“孔子言:‘其旨远,其辞文’,又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今讲学先生从语录入者,多不善修辞。”顾炎武并不追求文学表达上的美感,且十分排斥用古语古字写作的方式,认为那是文人用来掩饰自己粗俗浅陋的做法。针对此,梁氏指出顾炎武文风对后世的影响,并提出了自己的文学观:“美文,清儒所最不擅长也;诸经师中,殆无一人能为诗者——集中多皆有诗,然真无足观——其能为词者,仅一张惠言;能为骈体文者,有孔广森,汪中,凌廷堪,洪亮吉,孙星衍,董佑诚;其文仍力洗浮艳,如其学风。”从选文可以看出,梁启超并不赞同文学作品的文风与学术文体一样“力洗浮艳”,他主张将学风与文风区分开来,并直言清代诗作的衰败。在学风上,顾炎武所提倡的“不俗”“不古”“不枝”固然意义极大,然而若将这种观念代入文学创作中,则有失偏颇,将会导致“无足观”的现象发生。梁氏对美文及诗歌美感的追求,可以看出其晚期文学观中偏重审美的一面。这种偏重审美的文学观在其分析清代文学无特色的原因时也有所体现。其中梁启超同样指出受顾炎武的影响,文学创作上崇实黜华的风气盛行,而这种风气使纯文学类的文章受到轻蔑,因此“高才之士,皆集于‘科学的考证’之一途;其向文艺方面讨生活者,皆第二流以下人物,此所以不能张其军也”,可见他在文学上并不认同“崇实黜华”之风,而是追求文学作品语言表达上的美感。

在《清代学术概论》的末篇当中,梁启超预测了中国将出现的潮流,其中亦表达了他对文学美术未来发展方向所寄予的希望:“我国民于最近之将来,必有多数之天才家出焉;采纳之而傅益以己之遗产,创成新派。与其他之学术相联络呼应,为趣味极丰富之民众的文化运动。”其中“趣味”二字颇耐人寻味,可见梁启超开始关注文学的趣味性及生活的艺术化。

三、梁启超晚期的文学主张亦始终与政治相关联

梁启超早年的文学观中功利性极强,主张文学为政治服务,对纯文学类文章颇不以为意。梁启超思想“流质易变”,往往为人所诟病,这种特点在其文学观上也有体现。《清代学术概论》成书于1920年,这时梁启超已经不再参政而专研学问,因此他的文学观有了从功利性强向艺术性强的转变。但通过《清代学术概论》观察梁氏的文学主张,不难发现,即便他极力强调文学的审美性与趣味性,但仍旧心系政治,企图为当时的新文化运动及文化建设予以警示。因此对待梁启超文学观上的变化,理应报以“理解之同情”,感受其文学观在入世与出世之间的两难。

梁启超援引蒋方震之言:“我国今后之新机运,亦当从两途开拓:一为情感的方面,则新文学新美术也;一为理性的方面,则新佛教也。”梁氏主张文学的情感因素,是为了“我国今后之新机运”,体现出他虽退出政界专研学理,却对政治始终热肠牵挂。他提倡文学要去政治化而注重情感的表达,但文学的这种转型却是为了国家的机运。这体现了梁启超思想中的复杂性及矛盾性。他说:“我国民于最近之将来,必有多数之天才家出焉;采纳之而傅益以己之遗产,创成新派。与其他之学术相联络呼应,为趣味极丰富之民众的文化运动。”这里的文化运动指向的便是当时的新文化运动,他主张新文化运动在推行中要关注文学的趣味性,可见他的文学主张始终与政治相关联。这也体现出梁启超晚期文学观中艺术性与政治性之间的矛盾,他一方面主张“为文艺而作文艺”,一方面在其文章及文学主张中时时牵挂着政治,希冀新文化运动人士能够吸收自己的文学观念,这便必然导致其文学创作过程中功利性的掺入。这也体现了梁启超始终在“从政”与“问学”之间徘徊的矛盾心态。《清代学术概论》即梁启超这种矛盾心态的一个典例,该书虽为学术史著作,但在其“思想解放”和“经世致用”的微言下所隐藏的大义则是呼唤人们积极投身救亡图存的大时代当中,其“经世救国”之梦始终未灭。也正是这种矛盾的心态,促成了他晚期文学观当中“功利性”与“艺术性”兼备的特点。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平生最受用的有两句话,一是‘责任心’,二是‘趣味’。我自己常常力求这两句话之实现与调和。”②可见他并非完全反对“政治性”,而是力求“政治性”和“文艺性”的调和。

①〔清〕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岳麓书社2016年版,第115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清〕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七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020页。

猜你喜欢

梁氏诗作梁启超
梁潮诗作《水里边》·源清书法
상경란과 서영수합의 시작(诗作)비교 연구
梁启超:成为一个不惑、不忧、不惧的人
梁氏情境应激箱对小鼠抑郁样行为的诱导作用
辽代定州梁氏兴盛原因研究
梁启超的开场白
美国梁氏文化交流基金会白内障复明项目已惠及百余名患者
天资聪颖,幼年诗作得赞许
简论梅尧臣写实诗作的晚唐情结
梁启超的妇女观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