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与魏晋风流
2023-09-28邓雨佳韩山师范学院广东潮州521041
⊙邓雨佳[韩山师范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盛唐人普遍受魏晋名士之风的影响,而孟浩然无疑是受其影响颇深的前辈盛唐诗人。闻一多先生评价孟浩然“是能在生活与诗两方面都足以与魏晋人抗衡的唯一的人”,并且指出孟浩然具有“《世说新语》式人格”。无疑,这引起了学界对于孟浩然与魏晋名士之风关系的关注。正如千百年前李白对孟浩然的评价“吾怜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孟浩然当真是个风流人物。不仅如此,本人认为孟浩然之风流还与魏晋名士之风流密切相关。
冯友兰是现代魏晋文化与哲学研究的先驱者,他在《论风流》中提出评判“魏晋风流”有四个标准:“玄心”“洞见”“妙赏”“深情”。这一真知灼见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可。本文即从冯友兰在《论风流》中所提出的评定“魏晋风流”的四个标准出发,来探讨孟浩然其人其诗中体现出的魏晋风流的内涵与精神。
一、孟浩然的“玄心”
冯友兰先生认为“真名士,真风流底人,必有玄心”,并且指出“真风流底人必是真达人……其所以为达就是其有玄心。玄心可以说是超越感”。可见,冯友兰认为真风流的人要有玄心,“达”是玄心的外在表现,“超越感”是玄心的内在含义。孟浩然外具“达”之言行,内有超越感,典型体现出魏晋风流之“玄心”。
(一)孟浩然之“达”
冯友兰认为玄心的表现是“达”,真风流的人必是真达人。《世说新语》中,刘义庆引注《魏氏春秋》云“(阮籍)宏达不羁,不拘礼俗”,引注邓粲《晋纪》“澄放荡不拘,时谓之达”。可以看出,在魏晋时期,“达”多指言行举止上放荡不羁,不为世俗所束缚。但冯友兰先生以阮浑“欲作达”与乐广讥讽元康名士之例,说明“达”并不仅停留在外在行为的放浪不羁,更在于内在精神的自由通达。“达”是由内在的不受世俗束缚的自由通达的精神思想外化而成的放荡不羁的行为表现。孟浩然的“达”主要体现在他的求仕行迹与诗歌之中。
孟浩然之“达”尤其鲜明地体现在他的求仕之路上。孟浩然曾因与友人饮酒而放弃了被举荐为官的机会。《新唐书·孟浩然传》记载:“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俱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孟浩然因与友人欢饮而放弃了被名臣举荐为官的机会,这在官本位的封建社会可以说是任性荒诞之举。但从“浩然不悔也”可以窥见,孟浩然具有重视内在精神情感,不在意世俗名利的“达”的思想。并且,孟浩然“业已饮,遑恤他”之言,颇似魏晋名士张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之态,有魏晋人所赞赏的及时行乐之度与不汲汲于名利之思。可以看出,孟浩然有着与魏晋名士相似的不重官场名利,旷达潇洒、任性不羁的思想与言行。
孟浩然之“达”还体现在他的诗歌之中,尤其是其诗常常透露着他饮酒放旷后的豁达之态与对散漫自在的人生的追求。饮酒放旷后,孟浩然常能超越现实烦扰,选择隐逸的方式来对抗世俗,体现出其不拘于俗、及时行乐的豁达之思。如《与崔二十一游镜湖寄包、贺二公》“沧浪醉后唱,因此寄同声”、《宴包二融宅》“开襟成欢趣,对酒不能罢。烟暝栖鸟迷,余将归白社”、《游凤林寺西岭》“壶酒朋情洽,琴歌野兴闲。莫愁归路暝,招月伴人还”等。此外,孟浩然在诗歌中表现出对陶渊明、嵇康等魏晋名士散漫自在的人生追求的欣赏与向往。如《夏日南亭怀辛大》:“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京还赠王维》:“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早朝非晏起,束带异抽簪。”孟浩然欣赏嵇康、陶渊明等魏晋名士的自由放达的人生追求,并且实践了这种人生追求,不拘于俗,忘情自然,这正是“达”的奥义所在。
正如王士源对孟浩然的评价“行不为饰,动求真适,故似诞”(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孟浩然因为内心具有自由无羁的追求与不拘于俗的思想,故而显现出任诞不拘的外在行为。孟浩然的“达”是由内而外的,绝不同于乐广所批评“作达”的假名士那样“非有玄心,徒利其纵恣而已”。
(二)孟浩然之超越感
冯友兰先生认为:“玄心可以说是超越感……超越是超过自我。高过自我则可以无我,真风流底人必须无我。”“无我”在老庄思想中指向“吾丧我”“物我为一”等理论,即超越自我与世俗,达到人与自然和谐相融的境界。孟浩然是一个亲近玄学的诗人,他的许多诗歌有着超越自我与世俗的主旨和人与自然相谐的意境,从中可见其超越感。
1.亲近玄学之思
马鹏翔在《自有玄心赏风流》中论道:“玄心是对玄学精神的深刻的体悟。”孟浩然是一个亲近玄学的诗人,他不止一次地在诗中表现出对玄学的倾心,如《题终南翠微寺空上人房》中的“儒道虽异门,玄林颇同调”、《题融公兰若》中的“谈玄殊未已,归骑斜阳催”、《游精思题观主山房》中的“渐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等诗句。孟浩然对玄学的体悟,构成了其“玄心”与“超越感”的思想基础。
2.超越自我与世俗之心
孟浩然诗歌的超越感主要体现在:常透露出摒弃世俗名利、荣辱的愿望,重视对人的内在品质、精神自由的追求,且常伴有老庄与玄学思想的意味和色彩。如“虚舟任所适,垂钓非有待”(《岁暮海上作》)、“荣辱应无间,欢娱当共保”(《襄阳公宅饮》)、“当时高深意,举世无能分……尔其保静节,薄俗徒云云”(《示孟郊》)、“物情今已见,从此愿忘言”(《寄赵正字》),等等。除此之外,孟浩然的许多诗歌,包括25首佛理诗与14首道教诗均体现着其人其诗之超越感。
3.人与自然和谐之境
孟浩然之诗还常有人与自然相和谐的意境,具有超越感。如《采樵作》描写了采樵人与隐士在山中行走,与山树、垂藤、日落、山风相伴相融,构成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的美好画面,诗尾描写隐者在山风中长歌远望,颇有出尘超世之感。孟浩然的诗歌,尤其是山水田园诗,常能写出人与自然的和谐,使人不借哲理与思考,在平淡自然的语言中体会“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的境界。无怪乎古人评价他的诗“全削凡体”(殷璠《河岳英灵集》),认为他的诗具有“超然之致”(王世贞《艺苑卮言》)。
二、孟浩然的“洞见”
冯友兰先生认为“真风流底人,必有洞见。所谓洞见,就是不借推理,专凭直觉,而得来底对于真理底知识”,并指出“表示‘见’的言语只需几句话或几个字表示之”。冯友兰先生所说的“洞见”是专指依靠直觉而得来真理的能力,并且在语言表达的方面力求言约意达。孟浩然是一位极具直觉的诗人,并且,孟浩然诗歌注重以平易自然的语言来传神达意,颇有魏晋人所追求的“词约旨达”之韵。
(一)直觉与妙悟
孟浩然是一位极具直觉的诗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指出孟浩然的诗歌高处在于“妙悟”。《说文解字》云:“悟,觉也,从心吾声。”现代学者朱妙松指出“妙悟”即“对妙之悟”,是指“对事情最精要精微之处的觉解与明了”,并且他认为“它(妙悟)既不依靠概念与逻辑,也不依靠学识和理性”。可见,“妙悟”可以说是不借推理,专凭直觉的。孟浩然就是典型的凭借直觉“妙悟”而创作的诗人。孟浩然常以敏锐细腻的直觉与感知,抓住事物最具意趣的部分展开描写,并常能从中获得生活与生命的真谛。如《题终南翠微寺空上人房》:“儒道虽异门,玄林颇同调……风泉有清音,何必苏门啸。”苏门啸即隐居高士的长啸,阮籍受苏门啸启发写下了《大人先生传》,故流传为佳话。孟浩然在一片山水明静中感悟到了自然的奥义,认为风林的清音胜过苏门啸,可以启发他的心灵。诚然如此,孟浩然正是在一片山水之间,感悟“儒道虽异门,玄林颇同调”之道,以直觉与体悟的方式,寄托自己于自然,创造出逍遥自在的意境。
(二)言意与传神
冯友兰先生认为,表示“洞见”的语言应是“几句话或几个字即所谓名言隽语”,并且他指出“‘言约旨达’,或‘词约旨达’,是当时人所注重底。真风流底人的语言,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诚然如此,魏晋名士注重言意的关系。魏晋时期,王弼注解《周易》,提出“忘象以求意”,他主张要“寻言以观象”“寻意以观象”,把“言”“象”作为工具和手段,而把“意”作为认识的真正目的。这一理论在当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尤其是文学领域。故而魏晋士人重意而轻言,追求“言约旨达”,强调从宏观上总体地把握事物的神韵。
孟浩然受魏晋言意之辩的理论影响,主张摒弃繁复的语言,注重诗歌的传神达意。孟浩然曾在诗歌中阐述过对于言意的看法,如《来阇黎新亭作》:“弃象玄应悟,忘言理必该。”受王弼的言意之说影响,孟浩然认为要表达心中之“悟”与“理”才是关键,“象”“言”相比之下可“弃”可“忘”。故孟浩然的诗歌结构自然,语言平易,常常从宏观上把握事物的神韵,而不专注于具体事物的刻画描写。因此,清人沈德潜评价孟浩然的诗歌是“语淡而味终不薄”(《唐诗别裁》)。如《晚泊浔阳望庐山》: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
诗人没有直接描写庐山的风景形状,而是先用“未逢”与“始见”相对比,从虚的角度突出庐山的与众不同、风姿特秀。并且,诗人着重以高僧慧远隐逸庐山的事迹突出庐山神隐超世的风神。全诗无一字刻画庐山之景,而庐山之神韵全出,真正做到了“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三、孟浩然的“妙赏”
冯友兰认为“真风流底人,必有妙赏”,他继而指出“妙赏就是对美的深切底感觉”。作为盛唐杰出诗人,孟浩然对美的感知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值得注意的是,孟浩然在人格与诗歌创作的审美追求上具有“清”的特色,这一特色当与魏晋玄学中的“清”颇有关联。
魏晋时期,受道教审美意识的影响,“清”成为人物品藻与艺术风格的一大追求。道家认为气是生命的本源,且气有清有浊。“清”则为清气,即为超凡脱俗之气,且具有“纯洁清新”之意,乃是魏晋名士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人格理想与审美态度。故而魏晋士人普遍具有“清”的审美追求。如《世说新语》中仅“品藻”和“赏誉”两篇“清”字的频率就有31次。根据玄学对“清”的阐述以及《世说新语》对人物品藻所用的“清”的含义,“清”的内涵大致概括为“心无杂念,远离尘俗”,以及“恬淡素朴,一任自然”。
孟浩然诗歌之“清”与魏晋审美之“清”相吻合。盛唐诗人数以百计,唯独孟浩然的诗以“清”著称,这是颇为独特的。在孟浩然的一百来首山水诗中,“清”字共有50例。从宏观上看:第一,孟诗在内容上多描写自然山水与田园生活,在思想上常追求隐逸尘外。第二,孟诗在用词上摒弃繁艳,在表达上追求平易自然,在结构上流畅冲淡,在意境上多平和恬淡。此外,孟诗常用与“清”相关的意象,如清泉、清风、清音等;孟诗的色彩多为清淡素朴,常使用青、绿、白三调。以上分析表明,孟诗在思想与审美上所具有的“清”,正与魏晋名士所普遍追求的“清”的内涵基本吻合。也正因如此,李白评价孟浩然为“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王士源形容孟浩然为“骨貌淑清,风神散朗”(《孟浩然集序》)。由此可见,孟浩然之气质风貌与魏晋名士所追求的“清”如出一辙。
总之,孟浩然具有审美的目光,并且其风度气质与诗歌审美都与魏晋名士所追求的“清”的审美紧密关联。
四、孟浩然的“深情”
冯友兰先生认为:“真风流底人,必有深情……其情都是对于宇宙人生底情感……他的情与万物的情有一种共鸣。”并且,真风流的人还将这种感情“推到万物,而又于万物中,见到他自己的怀抱”。可见,真风流的人对人生命运与宇宙时空怀有深情,并能与万物产生共鸣,而孟浩然之深情正于此相契合。
(一)对世俗亲友的深情
孟浩然对待亲友极为深情,且其情乃是超脱世俗名利的。王士源评价孟浩然为“游不为利,期以放情”,这与魏晋名士嵇康“交不为利,仕不谋禄”(嵇康《卜疑》)的处世风度相契合。孟浩然因与友人饮酒而放弃被举荐入仕的机会,还曾不避嫌地南下寻访因“坐事”被贬岭南的友人袁瓘、张子容,且不惜财力千里赴会与崔国辅的山阴之约。王辉斌对此评价:“在三百年的唐代诗歌史上,此之‘重结交’者,也只有孟浩然一人。”孟浩然之重情是超越世俗名利的,具有“交不为利”的魏晋名士风范。
不仅如此,孟浩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个为情而死之人。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开元二十八年(740),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疾发背,且愈,得相欢饮。浩然宴谑,食鲜疾动,终于治城南园。”孟浩然因为好友到来,欢饮至病发而死,可见其对待友谊之情重。魏晋名士极其注重情感,故而王伯舆登山痛哭说“终当为情死”,王戎直言“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孟浩然实乃钟情之辈,其死盖有王伯舆“终当为情死”之度。
(二)对于宇宙人生与万物的深情
1.对宇宙人生的感怀
孟浩然在追慕古人、登临古迹时,常阐发对古今宇宙、人生命运的感慨。如《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羊公,即羊祜,西晋名士。羊祜曾于岘山感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孟浩然登上岘山,看到羊公碑后,感叹江山岁月与人事的变迁,追“人事”“古今”之变,而写道“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此孟浩然与羊祜共情宇宙之深远、人事之变迁。孟浩然在追慕古贤人之间,为天地万物而触怀放情,有“读罢泪沾襟”之深情。
此类诗歌还有《江上寄山阴崔少府国辅》“草木本无意,荣枯自有时”、《长乐宫》“欢娱此事今寂寞,惟有年年陵树哀”、《岁暮海上作》“仲尼既已没,余亦浮于海。昏见斗柄回,方知岁星改”等,皆表达对宇宙人生的感怀。
2.与自然万物的共鸣
孟浩然在诗歌中常阐发与自然万物的共鸣,并寄托自己的情感于其中。如《永嘉上浦馆送张八子容》:
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廨宇邻蛟室,人烟接岛夷。乡园万余里,失路一相悲。
孟浩然在旅途中送别友人时,不仅是与友人相聚饮酒,还将“众山”“孤屿”一同拉入其中“对酒”“题诗”,二人的离别之情扩大为二人与山川共同的情感,孟浩然的“悲”则成为与友人及山河共情之悲。
又如《耶溪泛舟》:
落景余清辉,轻桡弄溪渚。泓澄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
孟浩然日落泛舟,在一片“泓澄”中融入山水,对自然产生喜爱与亲近之情。故而他不由得将这种情感推己及人,连身处其景的“浣纱女”与“垂钓翁”都似乎有相知相识、心有灵犀的亲近之意。
综上所述,孟浩然对宇宙人生以及自然万物怀有深切的同情,常将自己及情感融入其中,与自然万物产生共鸣。孟浩然是一个极深情的人,且其深情具有魏晋名士风流之韵。
五、结语
综上所述,按照冯友兰“玄心”“妙赏”“洞见”“深情”四个“风流”标准,孟浩然无论其人还是其诗,均具有典型的魏晋风流的内涵与精神。也正因如此,孟浩然的品格与风度,才能在盛唐诸多诗人中独具一格,颇有影响,也无愧于李白“风流天下闻”的由衷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