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原则视域下《战国策》的会话含义研究
2023-09-28文芊中南民族大学武汉430074
⊙文芊[中南民族大学,武汉 430074]
文学语用学是语用学跨学科研究衍生出的子学科之一,指将语用学与文学理论研究结合,以期更深入理解文学作品的研究方法。1967年,美国语言学家格莱斯在哈佛大学提出“合作原则”,即在不同的交谈阶段,交谈者都会有意无意地遵循某种原则,以保证交际的效果。在1975年发表的《逻辑与会话》中,他阐明了“合作原则”的四项准则:数量准则、质量准则、关系准则、方式准则。但他也指出,在实际交往中,说话者出于各种原因,往往并不会遵循这四项原则,且可能会同时有多重违反,从而产生“标准含义”之外的“会话含义”。《战国策》所述年代,列国分合关系日趋复杂,纵横家的谋略辞令等游说手段对政治格局的影响有时接近决定作用。《秦策》所载“(政局)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即为一证。结合语用学原理,笔者认为,策士游说过程中对合作原则的违反是其话锋机敏睿智的关键所在。
一、特殊的“被说者”心态
不同于其他地位平等的对话交际,《战国策》的游说对象多是君主。上位者身份和心态的特殊,增加了游说过程中隐含的困难与风险。《韩非子·说难》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游说人主的难点所在:“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①对于持“不合作态度”的君主,说客既要对这种逆反心理有所觉察,也必须时刻注意游说的分寸与角度,不可撄人主的“逆鳞”。从语用学角度来说,《战国策》中的说客们在与这样特殊的对象交流时,常常需要违反“合作原则”来达到语用目的。
二、《战国策》中的会话含义
(一)数量准则(Quantity Maxim)
数量准则指使你的话语如(交谈的当前目的)所要求的那样信息充分,且不要使你说的话语比所要求的信息更充分。违反量的准则即说话人所提供的信息超出或不符合对方所需求的信息量。
在《赵策四·赵太后新用事》中,触龙欲说赵太后,却不直接入题: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也。”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②
在赵太后已经言明对谏“为质”的厌恶时,触龙采取“迂回”战术,故意先言他物,从“病足”引入延伸至嘘寒问暖。在太后预估其意图为谏的前件之下,触龙打破其心理预期,让赵太后放下戒备,使之转而对答“恃辇”“恃粥”等无关紧要的日常。触龙以己攻对方心理,言丈夫爱子尤胜妇人,引导赵太后一步步走入自己预设的语言场域。太后也从“盛气”到“色少解”,由“必唾其面”到后来的“恣君之所使之”,发生了令人惊诧的态度转变。从节选文段来看,刚开始触龙大段的说话绝口不提“为质”,即与来意无关:无论如何谏“为质”都与身体状况或饮食日常毫无关联,这显然是触龙故意过度传递的信息。可正是说话人对“量”原则的违反给了赵太后缓和盛怒的机会,二人得以顺理成章地过渡到谈论爱子之情,从而使赵太后自觉意识到“令长安君为质”乃“计长远”,最终顺利实现交际目的。从合作原则来看,为使赵太后接受谏言,触龙本应严格按照准则要求,恰如其分地给出所需信息,但他故意违反“数量原则”并借此赢得了特殊的语用效果。
在《齐策一·靖郭君将城薛》中,门客则是利用故意缺少信息给予的方式达到交际目的:
靖郭君将城薛,客多以谏。靖郭君谓谒者,无为客通。齐人有请者曰:“臣请三言而已矣!益一言,臣请烹。”靖郭君因见之。客趋而进曰:“海大鱼。”因反走。君曰:“客有于此。”客曰:“鄙臣不敢以死为戏。”君曰:“亡,更言之。”对曰:“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意焉。今夫齐,亦君之水也,君长有齐阴,奚以薛为?夫齐,虽隆薛之城到于天,犹之无益也。”君曰:“善。”乃辍城薛。
在靖郭君已声明“无为客通”的前提下,门客用“请三言而已”引起了靖郭君的注意。门客主动要求“益一言,臣请烹”的背后,是对听话人心理的准确把握:在勾起对方好奇心后,只丢下莫名其妙的“海大鱼”三个字便“反走”,对方不得不主动追问“更言之”。如此一来,门客顺利获得进言的机会,从而能够阐明城薛的弊害,使靖郭君明白获取齐国庇佑比修筑城墙更为重要。这是通过故意减少说话信息量,引起对方好奇来为自己赢得主动权。
(二)质量准则(Quality Maxim)
质量准则指设法使你的话语真实,不要说自知虚假的话,不要说自觉缺乏证据的话。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比喻、排比等修辞的运用也算对“量”准则的违反。《齐策》中鲁仲连在劝说孟尝君勿逐舍人时便采用了排比的写法,且辞赋华丽,铺陈张扬:
鲁连谓孟尝君曰:“猿猴错木据水,则不若鱼鳖;历险乘危,则骐骥不如狐狸;曹沫奋三尽之剑,一军不能当;使曹沫释其三尺之剑,而操铫鎒,与农夫居垅亩之中,则不若农夫。故物舍其所长,之其所短,尧亦有所不及矣。今使人而不能,则谓之不肖;教人而不能,则谓之拙。拙则罢之,不肖则弃之,使人有弃逐,不相与处,而来害相报者,岂非世之立教首也哉!”孟尝君曰:“善。”乃弗逐之。
其修辞夸张、词采恣肆,大有煽动之意。孟尝君因为对舍人不满意图驱逐,鲁仲连为进谏言,不惜以大段骈俪的文字极尽铺陈。他指出猿猴在水中便不如鱼鳖灵敏;良马历险乘危则不如狐狸;曹沫提剑虽万夫难挡,但若是在田亩之中则比不上耕地的农夫。他讲明“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竭力规劝孟尝君知人善任,各取所长方为用人之道。如果弃其长而用其短,只会白白失去良才,而疏远他们则是无端在为己树敌,非明智之举。这显然是对“质量原则”的违反,但这种“不遵守”却成功劝服孟尝君“弗逐之”,产生了显著的会话含义。
再如《齐策一·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中苏秦称说齐国形势:
齐南有太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犬、六博、蹴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在这里,苏秦用大段恣肆的骈文对比六国与秦的实力,通过列举齐国地势、粮食、人丁、军力等方面资源优势,直指连横派的自私。在苏秦看来,以齐国之富庶,完全不应该成为秦国的附庸,这为后文施行合纵之术确认了前提。通篇论述洋洋洒洒,气势如虹,他认为应采取“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的合纵政策,最终说服齐王“敬奉社稷以从”。其对仗排比、铺张夸饰,已初步具备两汉文赋体式。具体到格莱斯原则中,比喻、排比、对仗等诸多修辞的运用属于对“质量原则”的违反。
(三)关联准则(Relation Maxim)
关联准则指说话要有关联,不讲与主题无关的话。如《楚将伐齐》中:
楚将伐齐,鲁亲之,齐王患之。张丐曰:“臣请令鲁中立。”乃为齐见鲁君。鲁君曰:“齐王惧乎?”曰:“非臣所知也,臣来吊足下。”鲁君曰:“何吊?”曰:“君之谋过矣。君不与胜者而与不胜者,何故也?”鲁君曰:“子以齐、楚为孰胜哉?”对曰:“鬼且不知也。”
史料记载了张丐为齐请鲁国中立的故事。在鲁君“齐王惧乎”的询问下,张丐只用“非臣所知”就一笔宕开,反倒自己重开话题,表明“来吊足下”,而在鲁君顺着其思路继续追问时,他又避而不答,还反问鲁君为何“与不胜者”,一头雾水的鲁君在不知不觉间就掉入了张丐的语言陷阱,只能问“孰胜”,然而张丐却回答“鬼且不知”。这一大段的来回拉扯看似信息充足,实际只是张丐的障眼法。他到选文结束为止,并未给出鲁君所需要的任何信息,却在不断的反问中给鲁君施压,不由分说地将谋划当成确凿的事实输出给对方。这样一来,张丐显然违反了关联原则。然而这种违反并未影响二人的沟通结果,鲁君被他高超的说话技巧折服而“身退师”,达到了交际目的。可见,适时违反所产生的会话含义,在特殊情况下非但不会阻碍交谈,反而能促成“合作”。
(四)方式准则(Manner Maxim)
方式准则指说话要避免歧义;要简短,避免冗长;要有序;要清晰,避免含混不清。
著名的“张仪欺楚”便是违反方式准则的典型。《战国策·秦策》记载,战国中期,为破坏齐楚联盟,秦相张仪以“六里地”为诱饵骗楚怀王与齐国绝交:“大王苟能闭关绝齐,臣请使秦王献商、於之地,方六百里。若此,齐必弱,齐弱则必为王役矣。”然而,一开始允诺的“六百里”却变成了“奉邑六里”。“仪固以小人,安得六百里?”张仪此番含糊不清的指代,是有意为之。通过制造歧义达成游说目的,是战国谋士的常用手段,就战国崇尚实利的主流思潮而言,这种做法尽管德行有欠,却十分奏效。通过违反方式准则,说话人一步步将对方引入其预设的语言陷阱中。
从违反清晰有序的角度来看,《战国策》中故意曲折对答的现象也随处可见。仍以《楚将伐齐》为例,在鲁君多次追问时,张丐并不顺着问题展开回答,而是继续将对方引入自己的语言陷阱,最终达成目的。如当鲁君再次追问“然则子何以吊寡人”时,张丐便以鲁国持身中立的结局及好处对答,看似是对问题的回避,实则在另一维度提供了鲁君所需之利益。这正是其高超的论辩艺术的生动体现。
方式准则的另一要义是明晰简洁,力避冗长。《战国策》中善用譬喻、寓言之风实际上正是对这一准则的违反。一句话就能表达清楚的观点非要用大段的故事来渲染铺垫,这种做法在《战国策》中屡见不鲜。如《燕策一·燕昭王收破燕》“千金市骨”、《秦策二·甘茂亡秦》“江上处女”、《楚策四·庄辛说楚襄王》“亡羊补牢”等都是例证。谋臣们善用譬喻与寓言,自有曲折之效,但委婉之余不免太过含蓄冗长,具小说家特点。究其原因,由于寓言的受众多为君王或前辈,曲折的小说家笔法既能顾及对方颜面,又可凭借委婉达到曲折入情的效果。
以《齐策三·孟尝君将入秦》“桃梗土偶”为例:
(苏秦)谓孟尝君曰:“今者臣来,过于淄上,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挺子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土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今秦四塞之国,譬若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
苏秦为了阻止孟尝君入秦,虚构了泥偶人与桃木偶人的辩论:桃偶说泥偶下雨就会变成泥土,泥偶则说若桃偶遇雨,则会随大水漂荡而去,不知所踪。据同书《赵策》载:“臣(苏秦)窃以为土梗胜也。”随即指出四塞之秦国等同于“虎口”,孟尝君若是入秦,等同于入“虎口”,很可能如同桃木偶人一样“不知君所出”。苏秦以此为喻劝诫孟尝君谨慎前往,以免一去不返,步怀王前尘。
以上例证虽是对方式原则的违反,但确实产生了无法替代的语用效果,其真实的会话含义通过违反合作原则得以实现。
三、结语
战国时期,纵横势力的消长影响甚至决定着政局的起止变化。《战国策》中辩丽横肆的陈说,可谓敷张扬厉,精彩纷呈。作为先秦历史散文的杰出代表,其说辞艺术对后代论说、辞赋文学均有重要影响。本文结合格莱斯提出的“合作原则”,通过分析谋臣策士纵横捭阖的对话策略,揭示了战国政局之所以“式于政,不式于勇”的语用学基础。从会话含义理论分析其论辩艺术,既有助于读者从语用学视角探析文本何以“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丰富了文学语用学的理论研究成果,某种意义上愈发彰显了跨学科理论研究的魅力。
①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钟哲点校,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85—86页。
② 刘向编订:《战国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68页。(本书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