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反抒情话语写作
——以《古炉》为中心
2023-09-28施华李茹佳木斯大学黑龙江佳木斯154007
⊙施华 李茹[佳木斯大学,黑龙江 佳木斯 154007]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如《山本》《老生》《古炉》,在对历史的书写中形成了自身独特的风格。小说既以生动的日常来表现历史细节,又以超越的文学想象构建历史观念,从而创造出一个特殊的文本世界。《古炉》是贾平凹将笔触涉及历史领域的成功试验,也是其反抒情话语写作的重要代表。小说《古炉》里的“古炉”是陕南偏远的古炉村,由瓷窑重镇到一蹶不振,难以翻身。然而,随着新一轮革命的爆发,古炉村一改颓败现状,如火如荼的运动、两姓人家的宿仇、个人恩怨的交织等,酿成了一场声势浩荡的变革。但它又不着重于表现这场变革的血雨腥风,而是以细腻零碎的笔法描述村里的日常,将奇说异闻、陕西商贸与风土人情融为一体,像是自然主义式的白描,具有绵密细致的风格。贾平凹在《古炉》中,不再像以往作品中悲欢与共的个中人,而是以深情重笔去点染意境,或把长长的抒情段落穿插在描写中,而更像故事的旁观者,一面挖掘人物的感情,一面作严峻评析与幽默嘲讽,借此呈现出特定历史视野下独特的叙事风格,即反抒情话语写作。
一、从抒情到反抒情
(一)抒情与反抒情的界定与关系
1.抒情话语的界定
陈平原曾指出,受传统文学理论和形式的影响,现代小说逐渐形成两种话语形式:一是偏客观历史的写实,二是偏主观情绪的抒情。虽然对何谓“抒情”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但抒情曾一度是文学创作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抒情话语时常打破日常语言规范,涉及一种情感主义的表现功能,即抒情者在抒发感情时多沉醉于自我而难以认清外部世界。浓烈的抒情虽然酣畅淋漓,但有时涉及世界观和人生观问题,容易使作家在创作过程中陷于主观偏颇。在特定的政治语境下,抒情话语写作在历史的建构中不断演变发展,而出于对抒情主义泛滥的反拨,反抒情的声音逐渐浮出了文学的历史地表。
2.反抒情话语的界定
反抒情主义起初是随着诗学和散文观点的变化而产生出来的,诗歌和散文的反抒情因素介入小说,可以帮助小说摆脱以故事、人物为中心的状况。由于现代人更崇尚深刻的理智、坚强的自我控制力和迅速的应变能力,感情生活也更加敏感复杂,因此,反抒情主义的表现方式便应运而生。反抒情写作在开掘人物的感情或抒写作者情怀时,常常反过来揭示其局限性,冲淡其浓郁度,显示思想的机敏和深邃,造成读者的“感情间隔”,把他们引向一种自持自觉的境界。反抒情吸收了传统小说抒情手法的很多因素,又与其抒情效果大相径庭,使抒情与反抒情在小说中形成对立的统一,显示了人的自省、自持与自觉的力量,具有一定的美学原则。反抒情当然也要用感情去感染读者,但更要用理性的力量抛弃个人情感与精神的负担,在直面现实的同时进行自我革新,由激情的宣泄转为理性的制约,引导读者超越感情的偏颇,开掘感情的回波。其中包含了一种新的美学追求,是对更复杂的情感活动的一种揭示,其意义远在文本之外。
3.抒情话语与反抒情话语的关系
反抒情主义是抒情主义的对立面,是对抒情主义的反拨。如果说,抒情话语是注重于自身关注与自我形象的塑造,那么,反抒情主义就是远离自身而着重于对外界的观察。相对于抒情话语来说,反抒情存在于感情高潮后的现实反思中。但是,抒情与反抒情又无严格的界限,感情高潮时人会难以控制自己,过后内心便有相对的平静,深沉的反思和豁然的醒悟集中在这一时间段,这不是感情结冰的漠然,也不是心如槁灰的平静,而是情潮过后的严峻回顾和深思。思想的回波当然没有感情的高潮动人,但搅得更深,溯得更远,而给人一种辽阔悠远的哲理启示。艺术上大胆的反叛和变异往往是真正的继承,从这个意义上说,反抒情并非无情,而是净化和振发内心情感,给人以豁然的开朗,又有一种战栗的振奋。总之,反抒情既是抒情的继续和发展,又是对抒情的反拨,只有实现这两者的平衡,才能领悟上乘的写作艺术与人生哲学。
(二)贾平凹的创作风格变化
纵观贾平凹不同时期的作品,其创作风格呈现出多变性。《浮躁》以金狗的人生起伏与情感经历表达时代情绪;《废都》以庄之蝶的沉沦与绝望展现个人情感与文化选择的迷茫;《秦腔》围绕引生的叙述抒发时代没落者的无奈与悲怆;《带灯》围绕带灯个人与现实的巨大差异表现情感世界的分裂。从《浮躁》到《带灯》,贾平凹以现实世界为创作背景,以宏大叙事的气势来完成对家乡历经社会主义巨变的关怀,张扬个人的情感与想象,是浪漫抒情话语的直接表现,也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的艺术手法和生活态度的直接体现。苦难与沧桑,时间越久越能体会得真实而客观。当贾平凹写出《古炉》的时候,他的那种对于中国本土小说传统进行某种转化性创造的个人化叙事风格方才宣告完成。
在之前的创作中,贾平凹一路深入历史,而在《古炉》中,作者站在历史的高度展开凝望与审视,发掘时代变革下的农村生活以及人性的魅力,其叙述话语完成了从抒情话语向反抒情话语的转变。小说以特殊的革命历史为背景,并非只是追溯历史,而是在历史中映射现实,贾平凹将一段不太长的历史呈现出来时,使小说又带有客观对应与现象还原的意义。他以细腻的笔法描写变革中的日常,用清水般的语言展现混沌的历史,甚至有了抒情气息,但这种抒情在小说中只是一层轻纱,是反抒情话语写作的一个小小前奏。也许是作者感到生活五味杂陈,任何一种抒情都无法涵盖,所以不如把感情态度压缩得更深一些,以新的方式来表达态度。真正的反抒情主义的展开,是在梦境破灭后更现实的人生观念的建立过程,给人一种辽阔悠远的哲理启示,《古炉》便是如此。
二、反抒情话语在《古炉》中的呈现
作为反抒情话语写作的重要代表,《古炉》呈现出鲜明的特点,具体表现为叙述情境与抒情氛围的营造;叙事者的情感注入与视角设置;象征、隐喻等客观抒情表现手段以及方言写作与白话写作等。
(一)叙述情境与叙事氛围的营造
在文学作品中,抒情话语的表现特点可以从创设情境和氛围上实现,反抒情话语也是如此。贾平凹在《古炉》中以几笔景物素描和人物行状将历史画面展现出来,又将独特的审美观照融合在文字气势中,与作者的叙述立场和作品的叙述话语相一致。例如,关于天气变化的描写在小说情节的发展中具有重要抒情作用,而《古炉》从冬部、春部、夏部、秋部、冬部,最后再到春部的季节变换中,始终以淡远节制的叙述话语来表现情境。作品中写到冬天“那一日没再下雪”,春天“石狮子一身都长了苔藓”,夏天“地里的麦子全部收清碾净”,秋天“开了一片野山菊”①,而这些环境描写不承担抒情的作用,只是叙事的需要。从这个角度来看,《古炉》运用日常化的叙事展现出农村生活的原生态,不动声色地临摹处于历史变革时期的村庄,其密实的流年式叙述继承了《秦腔》的艺术手法,具有情境记录式的平淡。
反抒情的又一个特征是叙述时的淡然超脱、冷峻调侃,是语言中含而不露的感情控制力。《古炉》讲回忆和经历,却不着重以回忆的基调去记载,而是以写实的手法再现当时的生活片段,在历史的基础上加以虚构,将历史真实和艺术手段相结合,以旁观的态度营造底层政治氛围,从而挖掘更深的内涵。例如,作者写霸槽和杏开互相属意,又因为目标信念的不同而互不理解,这种角色塑造与感情氛围的背离造成了一种绝妙的反抒情效果,同时也是一种认识论与美学意义上的深化。反抒情的叙事氛围,使作品再现历史并发掘历史,映射出人性、丰富性的同时,其背后复杂而深层的社会历史原因也值得人们思考,这是反抒情叙事对历史本质的深入挖掘。
(二)情感注入与叙事视角的设置
在反抒情话语写作中,叙事者情感的淡出更能够表现出叙事的文学性。贾平凹在《古炉》中写派别的对立、人性的复杂,以及特定历史环境下人物性格的转变,显露了某种隐含的民族性。《古炉》人物众多,却并不执意于形象塑造的完整性,而是重点呈现历史和人物的本来面貌,不随意判定人物的好恶标准,隐藏自我情感,突出现实处境。比如,写善人“说病”的智慧,像一个布道者具有神秘性;写守灯因出生的“原罪”而要“夹着尾巴做人”,最后对人世绝望而自我毁灭;写现实而率性的“中间人”霸槽追逐“革命者”的理想目标,却在中途断送自己的生命;写黄生生等人的头脑简单、自命不凡,有着可悲可叹的命运;写蚕婆和狗尿苔的阴柔朴素与悲悯之心……贾平凹以看似概念化的形象,塑造了众多具有鲜明特点的人物,体现了特定历史时期变化中的人性。他企图以文学的角度走进人物,但又似乎无力把握,只能淡出自我,任其自由发展。在这场宏大的历史变革中,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任何道路的选择都是由乡土的原生态、人性的容量与深度所致。
超越的叙述视角的设置也是作品反抒情话语的重要表现。《古炉》的文本叙述视角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如此造成一种潜在的审视,以平实的角度统领着全文的表述。叙述者站在高处展示古炉村中的某种丑陋与肮脏,透过历史与人性来俯视百年历史,这种间隔的手法模糊了具体的时空距离,将渺小的人类放到无边的历史故事之中,以两者的对比呈现历史之流的本来面目。《古炉》还时而以“狗尿苔”的孩童视角展开叙述,展现成年人世界的本来面貌,必要时对故事作补充说明。以童年经验再现历史,可以增加叙述的力量,同时呈现多层次的叙述视角,于是实现了文本以外的现实意义。
(三)象征、隐喻等客观抒情表现手段
象征和隐喻是作者用客观抒情的文学表现手段直面历史的思想体现。在此前的作品中,贾平凹也用题名拓展作品意义的象征空间,如“浮躁”“废都”“秦腔”等,“古炉”也是如此。作品以精于瓷窑的古炉村为背景展开叙述,以瓷器的英文名称“China”暗喻中国,使得“古炉”有中国的内涵在里头。《古炉》开篇写木橛子上的老货青花瓷油瓶掉了,碎成一堆瓷片,实则是预示着变革中支离破碎的社会面貌。作者全面叙述了古炉村的革命状况,既表现出乡村文化下小人物在历史变革中的艰难处境,又承载了对特殊历史情境的深刻反思。这些象征使得所有的演绎仿佛发生在文本之外,使人产生真实的联想,“以实蕴虚”增加了作品的反抒情意味。
《古炉》还借助一系列的意象挖掘历史背后的民族性。意义越丰富,意象就越凸显。如“狼”“虱子”“朱和夜两姓”等意象在作品中的一线贯穿,这些散布的独立存在的意象是意境整体的有机构成。“狼”为了追悼家族老狼置村人于不顾,人却在相互斗狠,两者对比一下子将我们拉进人性的熔炉与炼狱;“虱子”寄生于人体,如影随形难以摆脱,象征着古炉村村民生存的困难和窘迫;“朱和夜”两族的名姓暗示着红与黑的较量。这些意象各有寓意,但又同样指向对人性恶或造恶根源的阐发。小说整体呈灰色基调,如同古炉村石狮子口中的镇邪药丸,充满了白色恐怖意味。正因为小说中生活的真实被原原本本、真真切切地呈现出来,作者批判思想的深意才得以体现,这是作者用文学表现手法直面历史的反抒情话语的真实表现。
(四)白话写作与方言写作
在文学叙事中,语言既是表现手段也是表现目的,通俗易懂的白话写作可达到反抒情的效果。《古炉》的语言仿佛是不受控制的,像是随意丢出去又流到地上的水,无头无尾却又自成一格,土得老实却又充满自信。《古炉》讲述的是平常生活,过于书面化的语言反而达不到平常讲故事的效果,而白话语言过滤了抒情成分,有种独特的质拙和愚顽,又有老树开花的沉着,语调淡远从容,纯然不加装饰,彰显着作者的写作立场。作者借助白话写作,表明了反抒情的叙述态度,突破了以往精英文学的束缚,从而能够更加深入地探究特定历史时期的民族特征。
《古炉》的叙事语言还实现了从白话文写作到方言写作的突破,体现了贾平凹逐渐超越自我的过程。《废都》夹杂着方言古语,《高老庄》是方言土语的大荟萃,而《古炉》也延续了方言写作的风格,其充满着陕南方言特点的叙述腔调更具真实性。《古炉》中大量使用方言词,例如:“身子难过得很”,称父亲为“大”,常用的俚语詈词如“日娘捣老子的”“胡拉被子乱扯毬”等时常出现在人物对话中,打破了遥远历史变革的距离感,具有一种根植于土地的亲近。《古炉》中的叠词运用也多有创新之处:“囫囫囵囵没伤没疤的柿子”“排排场场的小伙子”等,契合当地百姓的语言特色与节奏,与作品的历史环境与反抒情氛围相得益彰。在《古炉》中,作品的叙述语言与民间生活现状相契合,充满了陕西地方特点与生命力,这也是作者民间写作的立场表达,是作者语言选择的自觉表现。
三、反抒情话语写作的意义
真正的阅读总是艰苦地探索,人物命运与历史变换,叙述方式与抒情结构,都需要自己去感受和思考,从而获得某种旨趣,这就是文学与抒情的意义。首先,《古炉》为古炉村不堪回首的一页增添了积极色彩,在描写外部世界和心灵奥秘的同时深入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发掘非常时期中的有情世界,使所有生命透露着某种“神性”。越是平常叙述,越能在时代与历史的变革中把命运的走向推向史诗性的高峰,于是折射出人生的悲欢起伏与历史的风云际会、天翻地覆。其次,作者借助《古炉》实现了他对于现代抒情文学的反思,从而完成了反抒情小说意境叙述范式的实验与回归。这种反抒情话语写作,是文学叙述形式的再创造,也是面对历史叙事两难时的新选择,是其创作历程中的一次重要突破与进步。同时,徘徊于现实与抒情之间,作品引导主人公也引导读者超脱某种感情的旋涡去冷静沉思,获取清醒的自我意识和自制力,有助于读者认识生活和自身的价值,敢于做出果断取舍,感受到自我认识和理性调节的伟大,从而实现一种抒情美的意义。最后,《古炉》以独特的反抒情写作融入了现当代小说的创作批评之中,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五四”以来抒情主义盛行的某些缺陷,丰富了文学的审美趣味和赏析维度。它对于抒情主义的继承与革新,装点了新时期小说艺术的花苑,走向了文学表现的另一种深度,对后世的文学创作具有深刻的借鉴意义。
三、结语
贾平凹在创作中着力展现了个体生命与强大历史的力量抗争,从中揭开了处于变革中的人物的悲剧性处境与命运,使小说具有了某种豁然境界和内在定力,进一步探寻并阐释了生命的意义,唤起人们对于人生价值的思考。本文以《古炉》为例,从抒情与反抒情介入,探讨贾平凹的反抒情话语写作特点,并探究其风格呈现与文学价值,以此做出文学鉴赏的一次尝试。尽管反抒情话语写作的实践还存在一些不足,但反抒情的号角一经吹响,其影响是振聋发聩的,作为文学创作的一种异质力量,其深意还远远未被穷尽,需要我们进一步探索。
①贾平凹:《古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页。(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