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时代大学数字学术的内涵、结构与特征
——以ChatGPT为中心的分析
2023-09-27王娟
王 娟
2022年11月,新一代生成式人工智能ChatGPT(Chat 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由美国开放人工智能研究中心(OpenAI)发布,它不仅可以准确理解用户特定需求,而且能够迅速生成并输出任意主题的连贯性原创文本[1]。2023年3月多模态语言模型GPT-4的震撼问世,进一步增强了ChatGPT的对话生成能力。智能技术正在以不可抗拒的规模和速度,深刻改变着人类社会,一个跨域协作、对话交互、虚实共济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正在来临。
大学组织作为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智力支撑,不可避免受到以ChatGPT为代表的智能技术的巨大影响和冲击。一方面,移动终端、数字出版的普及发展,催生了可随时随地获取的多元学术资源;另一方面,智能环境下新兴学术问题的持续涌现,引发了学术系统的数字化转型。大学以学术为根,大学学术数字化是高等教育数字化转型的基本和基础层面。大学学术工作者在虚实融合的智能环境中,创新性地获取、创造、分享和传播学术内容将成为常态,大学场域内的学术组织、学术生产和学术交流的数字化表征愈发凸显。在此背景下,大学数字学术应运而生。研究显示,推特已经成为海外学者最常使用的社交媒体平台。学者逐渐习惯于依赖社交媒体所提供的服务进行非正式的学术交流,了解更广泛的学术领域,确定潜在的合作学者,并在阅读正规出版期刊图书之外,时刻了解前沿进展[2]。
智能时代,传统大学学术范式已然无法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亟须进行系统性的数字化变革以过渡至大学数字学术的应然之态。这既是智能时代高等教育数字化转型的现实要求,亦是实现新时代高等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必然选择。本文在ChatGPT横空出世的时代背景下提出“大学数字学术”的概念,在澄清大学数字学术基本内涵的基础上,深入阐释大学数字学术的结构要素,合理分析大学数字学术的时代特征,并对大学数字学术的未来图景作出前瞻性反思和展望。期待本研究能引发学界对大学数字学术问题的关注,也希望借此丰富教育数字化转型体系,同时为大学数字学术实践提供理论参考。
一、大学数字学术的内涵界定
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亦为大学之根基。大学数字学术是在智能技术深刻嵌入传统学术的过程中形成的。若要准确理解“大学数字学术”,必须首先对其概念作出正本清源的分析。
就构词而言,“大学数字学术”是由“大学”“数字”“学术”等词语构成的复合语词。我们倾向于将“大学数字学术”的概念分解为“大学-数字学术”的组合。换言之,大学数字学术指向的是“大学”这一特定组织范围的“数字学术”。就“大学”而言,自中世纪大学诞生以来,绵延千年,广为人知,毋需赘述。相对而言,“数字学术”尚属新生事物。就其历史而言,数字学术活动最早可追溯至1949年宗教人员用穿孔卡片计算机编制神学文献索引的学术活动。随着20世纪末数字技术在学术研究活动中的不断应用,数字学术不断发展。近年来,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等技术的广泛普及,进一步带来学术环境的重大改变,新兴研究领域持续翻新,新式研究方法层出不穷,多元学术交流方式花样迭出,一个数字化、网络化的数字学术时代已在眼前。
从现有研究成果看,尽管学界对大学学术治理、学术评价、学术文化、学术行为等传统学术方面的研究屡见不鲜,但是对大学数字学术或者大学学术数字化转型的关注却明显不足。智能技术给高等教育带来诸多机遇和挑战,对大学教学和科学研究诸方面进行根本性的数字化变革已成为应然之势。随着ChatGPT等人工智能工具在大学学术中的地位日益凸显,大学传统学术进行数字化变革已迫在眉睫。
从中国知网收录的相关文献可知,我国学术界对数字学术问题的关注,是伴随2013年大数据的强势崛起而萌生的。在中国知网以“数字学术”并含(“高校”或“大学”)为检索式,选取“篇名”为检索项执行精确检索,截至2023年6月28日,共检索到77篇中文期刊论文。其中,最早关于数字学术的论文发表于2015年,该文以数字学术交流环境为研究视角,分析了高校图书馆的服务创新问题[3]。以此文为标志,“数字学术”正式进入了中国学者的研究视野。数字学术研究的最新成果发表于2023年6月27日,作者以科研生命周期为研究视角,对高校图书馆数字学术服务用户需求差异性进行了深入研究[4]。另有11篇论文以“数字学术”作为研究视角或背景,对国外图书馆数字学术服务实践予以案例引介和客观评述,例如国外高校图书馆数字学术馆员角色职能研究[5]、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图书馆数字学术服务及启示[6]。中文文献的研究主题更多集中于图书馆的数字学术。我们以“篇名=‘数字学术’,不含主题=‘图书馆’”为检索式,排除与图书馆有关的数字学术文献,展开精确检索,截至2023年6月28日,在中国知网共检索到30篇中文期刊论文。这些研究的主题呈现多样化特征,内容涉及数字学术服务、数字学术资源、数字学术出版、开放获取等诸多维度。
在国外,数字学术大多被解释为一个不断变化的创造性领域,不同的大学组织和学者对数字学术的解释,随着新的数字方法和工具发展而不断变化。维基百科对数字学术的解释是,使用数字证据、数字研究、数字出版和数字保存等方法来实现学术研究目标的过程[7]。美国国会图书馆将数字学术定义为“研究的总称,包括数字出版、数据可视化、数字人文、数据科学和数据分析都利用数字馆藏、工具和方法。”[8]北达科他大学(University of North Dakota)认为,数字学术作为一个不断变化的创意领域,通过利用数字工具和技术(如数据可视化、文本分析、绘图和学术多模态出版),来扩展传统的研究方法[9]。华盛顿大学图书馆认为,数字学术是一个广泛的跨学科领域,包括计算参与的研究和教学,以及数字出版[10]。上述观点侧重从学术研究和学术服务等实践角度探讨数字学术。
通过对国内外数字学术有关研究成果的检索梳理,笔者列举了目前9种有关数字学术内涵的代表性成果,如表1所示。
表1 国内外数字学术内涵界定的代表性文献
从所列文献对数字学术内涵的界定来看,国内外学者对数字学术的理解可谓见仁见智,莫衷一是,这充分说明有关数字学术的确切内涵尚未达成统一的认识。有的强调数字技术和方法对学术研究活动的介入,有的通过罗列具体的数字工具和技术参与研究实践界定数字学术,例如数据分析、文本编码、3D打印、地理信息系统数字地图在研究中的应用。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曾熙、王晓光合作发表的《数字学术:概念、特征与案例分析》一文。此文是中国知网上唯一一篇对数字学术的概念和特征进行系统研究的中文文献。作者从学术活动流程视角出发,明确界定了数字学术的概念(作者认为数字学术单纯指向数字化科学研究),并对学术研究活动各环节呈现的数字化特征作了初步分析。
尽管学界对数字学术的讨论众说纷纭,但其相同点在于,都强调数字技术和工具在学术活动中的作用。具体而言:形式上,学者较多侧重于数字技术工具和方法赋能学术研究;内容上,学界对数字学术的定位可分为几种,一是将其作为一种学术交流方式,二是将其作为一种新型研究范式,三是将其作为资源开放获取方式,四是将其看作知识生产周期全过程;研究对象上,多聚焦于图书馆数字学术服务和开放性学术资源等数字学术的若干侧面。
概言之,学界对数字学术的内涵和本质属性尚缺乏系统性、深入研究。随着教育数字化转型战略的不断推进,数字学术日益成为大学时空中不言而喻的重要存在。对智能时代教育数字化研究领域重要组成部分的大学数字学术进行内涵界定,是当前开展大学数字学术研究的逻辑基点。
博耶(Ernest L.Boyer)提出,学术不仅包括知识的生产,还包括知识的传授和交流,以发现(Discovery)、综合(Integration)、应用(Application)和教学(Teaching)四个方面作为完整学术行为的必要组成部分[15]。博耶将传统上相互分离和割裂的学术整合在知识生产和传播的完整链条中。笔者认同博耶的学术分类观点,认为数字学术涉及的不仅仅是数字智能技术进行研究、教学和协作,还包括学者或组织运用技术网络过程中所衍生的价值观、规范等学术文化层面的内容。换言之,贯穿从知识生产到学术知识传播的全生命周期的所有学术行为,包括相应的学术价值观、伦理观等文化观念等,均应被纳入数字学术的指涉范畴。
综合上述讨论,本文认为,大学数字学术的本质是数字技术工具和方法在大学学术中的嵌入。具体而言,大学数字学术是指大学学术场域内的个体或组织,秉持开放化和理性化的学术文化理念,以符合学术道德的标准,运用数字技术工具和方法开发并利用多维、开放、异质的学术资源,在虚实融合的学术空间开展教学、研究、出版和交流等学术实践活动,形成学术声望和学术成就的完整学术行为。
特别指出的是,大学数字学术并非凭空产生,而是在数字技术高度发展、与大学教育深度融合的过程中诞生的。它既是大学传统学术在新型智能时代的必然演化和必要补充,也是智能时代大学学术的根本方向。换言之,大学数字学术不是对大学传统学术的简单否定和排斥,而是整合传统式学术和数字化学术的统一复合体。两者在学术文化层面具有一致性,均以求真、育人、为社会服务为使命追求。但是,在参与主体、存在形态、利用的资源、成果的生成与传播等方面均存在显著差异,具体内容详见表2。
表2 大学数字学术与大学传统学术的区别
另外,大学数字学术和科研机构数字学术之关系亦需澄清。二者的相同之处在于,均强调数字智能技术对学术活动的参与。不同之处则在于,科研机构数字学术的侧重点指向数字研究,是以数字技术和方法赋能科学研究发现的过程。而大学数字学术内涵指向更丰富、范围更宽广、功能更宏大:在内涵指向上不仅包括科学研究发现,还包括教学学术、综合学术和应用学术,以及相应的学术文化理念;在应用范围上,不局限于知识的生产,还包括知识的交流和传播;功能上,不仅仅是发展科学,还有助于大学培养人才和服务社会的职能发挥。
二、大学数字学术的结构要素
在智能技术加持下,数字化广泛渗透至教育主体、教育环境、教育结构、教育制度等大学组织各要素。智能技术成为克服大学学术之顽瘴痼疾的强力解药,传统大学学术体系在数字化促逼下迎来“新生”。大学传统的学术主体、学术空间、学术资源和学术文化的价值取向和基本样态逐渐解构,呈现出多元复杂的态势,紧密相依、相辅相成的韧性数字学术体系逐渐生成。
(一)人机互构的多元学术主体
席卷全球的ChatGPT以AIGC(AI Generated Content)技术为基础,以背后强大的自然语言数据模型为支撑,凭借强大的理解、分析、决策能力,对以大学教师为主体的传统学者形成了“爆炸式”冲击。作为人工智能工程的最新实践,ChatGPT有望成为大学高深知识教学和科学研究的启迪者和引导者。“数字化生存”之父尼古拉·尼葛洛庞蒂(Nicholas Negroponte)30多年前畅想的“懂得你的需求,了解你的言辞、表情和肢体语言”的理想境界已非幻影[16]。欧美国家的跨领域研究人员已经在使用ChatGPT辅助科学研究,甚至有多篇论文将ChatGPT列为合著者[17]。ChatGPT等智能工具俨然衍化为智能时代与人类学者并存的、不可小觑的一支革命性“学术力量”。
智能时代所有学者均难逃“数字”的侵袭,大学学者的教学、研究、交流均走向数字化,大学学者化身为数字学者。人类学者知识生产的学术垄断地位面临严峻挑战,他们如果深陷技术牢笼而不自知,必将使个人灵性与思想被技术规约或异化,学术地位渐渐走向边缘化。人类学者面对作为“数字土著”学生和智能技术的洗礼,只有善用智能技术和媒介,不断反思,反复审视难以被人工智能驯化的自身价值和独特优势,重塑“传道、授业、解惑”使命下的传统学术知识结构,以批判性高阶思维改变以往的惰性思维,主动增强与智能技术的交互能力和深度融合能力,全力探求并践行人机合作共赢之道,才能冲破规约学术创新和角色转换的桎梏枷锁,防止陷入苹果CEO库克所言“人像机器一样思考”的境地[18],才能真正担当起智能时代应有的学术研究者、思维启发者、使命引领者等多元智慧角色。
在以ChatGPT为代表的智能时代,学术体系中大学教师“一枝独秀”的结构形态趋向解构,以“人-人”关系为内核的单一向度线性样态逐渐转向“人-机-人”多元交织的复合样态。努力打造师生共教共学、人机协同创新的多元交互式数字学术主体,是大学数字学术体系形成的必要前提和关键力量。
(二)立体多维的智慧学术空间
传统上的大学学术空间是一种不可控的、单向度物理空间。在数字化转型的热潮中,大学学术空间全面转向态势日趋显著。以智慧校园、智慧教室为代表的智能物理空间,以在线论坛、学术虚拟社区为代表的泛在精神空间,以“生活空间”和“日常空间”为代表的智慧生活空间渐次生成[19]。依此,我们可将大学学术空间划分为数字学术物理空间、数字学术精神空间、数字学术生活空间三个维度。这种物质、精神与实践三者深度联结的全新数字学术空间,能够满足不同学术主体的多元需求,呈现出虚实共生、多元联合、超常扩展的个性特点。
1.数字学术物理空间
在空间形态上,数字学术物理空间与传统学术物理空间尽管均属于实体空间,但具有根本异质性。以教室为例,智慧教室是利用智能技术、秉持学习者中心理念,对传统教室进行重新设计、改造而成。智慧教室以灵活自由的空间布局组合、多样的学术探究模式和先进的操作流程为特点,体现出有别于传统物理教室的设计思路和功能,能够最大限度满足学术交互协作需求,为师生面对面、情感式学术交流提供了空间层面的切实保障。
2.数字学术精神空间
数字学术精神空间也称为虚拟学术空间,是通过利用5G、人工智能等高新科技,将教育理念、知识模块和教育价值观等精神符号从学术物理空间中“复制”或“描摹”出来,移植到互联网上改造填充而成。在虚拟学术空间,大学教师不仅可以通过在线论坛或网络会议形式,与来自不同空间的学者、学生实现同步或异步跨时空沟通交流,甚至能够在区块链、智能运算、全息投影等技术的助推下,打造三维立体化学术空间,形成逼真的、动态交互式全新学术体验,有助于“激发学生在栩栩如生的环境作用下形成具身认知”[20]。
3.数字学术生活空间
这是一种为提升学术成效而建构的智能式生活场域,指向学术经验再造和意义生成的智慧境界,旨在真正开启“转识成智”的学术自由生活。数字生活空间的创设,既是大学学术主体得以实现“诗意栖居式”学术生活的关键,也是数字学术空间生产功能实现的决定要素。大学师生不能仅做虚拟空间的“赛博人”,更重要的是做解决真实学术问题的“智慧人”。
学术主体栖身于学术物理空间、学术精神空间和数字生活空间之中,他们根据自身实践需求随时自由切换所处的空间形态,其学术意识和数字能力得以锻炼和提升。这种虚实融合的自由学术生态空间,不仅赋能更广泛的学术主体超越其所属机构属性限制,激励他们全身心致力于学术经验改造,而且能够助推学术创新的生发和学术智慧的积累。
(三)开放共享的数字学术资源
学术研究需要丰富多元的学术资源作为支撑。传统学术体系的文献资源分布零散,难以获取和共享,且具有存储封闭,密度低、空间有限和数量不足等缺点,成为大学学术主体展开学术活动的掣肘。智能时代的数字学术空间不仅是师生学术交流的重要场域,还存储着海量的、多模态学术资源,为师生学术交流提供了有力保障。ChatGPT等智能技术极大促进学术资源和移动终端的互相结合,为学术主体的学术活动带来极大便利。ChatGPT可以被研究者用来自动提炼学术资源的重点内容[21],成为师生获取信息、数据的重要来源。学术主体通过移动设备在云端访问并收集超越时空的学术资源,大大拓宽了资源获取渠道,突破了传统物理空间的束缚,跨界资源和虚拟资源唾手可得。学术主体亦可以通过ChatGPT的精准推荐,获得未曾谋面的文献资源。
学术资源大多以通用格式的数字文件类型呈现,具有极大的开放性和共享性。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开放课程软件和英国开放大学(OU)的开放学习项目,向所有人免费提供教育内容。仅2020年,我国教育部就推出国家级一流本科课程5 118门[22],成为数字学术主体广泛使用的无价教学和研究资源。计算机网络与智能终端实时交互而产生的数据资源,政府和企业等社会组织公开发布的开放数据,社交媒体等网络平台发布的学术资源,均成为数字学术资源的重要组成。这些开放性学术资源不仅极大降低了大学学术主体的学习和研究成本,而且以更大的灵活性调整和组合原始资料,满足教师的复杂教学和研究需求。开放共享性是数字学术资源有别于传统学术资源的重要标志。值得说明的是,在智能时代,传统学术资源并未被淘汰或消亡,而是与数字资源处于共生共存状态,共同为数字学术主体提供资源支撑。
(四)寻绎理性的生态学术文化
学界对学术文化的定义呈现多元性、复杂性。有学者认为,大学学术文化是一种追求学术自由、探寻真理、科学至上的文化[23]。也有学者将大学学术文化定义为:“大学这一特定机构及相关社群的学术继承,包括各种学说与方法,也包括学术传统、习惯以及学术人的思维特点与人格追求,还包括大学的学术制度、组织方式与仪式性行为等。”[24]学者对于学术文化的讨论是见仁见智、各执一词,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理性是学术之光[25]。学术共同体在多维学术空间的广泛互动,催生了良性生态的学术文化。
在ChatGPT等智能技术广泛应用的背景下,数字学术主体在数字学术空间中,基于个体学术兴趣和共同学术志向,更易结合成具有相似或共同价值观的学术共同体。在共同的学术追求中,在相互信任的关系中,学术主体通过学术生产方式和密切的学术文化交流,实现学术文化的生产和自身价值的追求,极大增强了学术共享的质效。数字学术主体集聚于虚实共济的学术空间,依托数字学术资源在无边界的学术研究领域进行学术创新和学术求真,持续互动和协作交流,积极探寻学术价值的理性意义,涵育理性的精神生活,渐渐形成一种认知理性和实践理性相统一、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相融合的数字学术生态文化。
在加速迭代的智能技术“激荡”下,学术主体还须时刻警惕功利化学术取向。便利的数字资源条件、无处不在的信息数据、松散自由的数字环境,一定程度上滋生了学术主体为一己私欲,片面追求科研数量与期刊档次的浮躁倾向,助长了学术价值异化的倾向,很大程度上造成学术文化的萎靡不振与严重滑坡。此外,数字学术极易加剧教育公平风险,学术创新和求真的价值取向面临解构,严重阻碍了良好的数字学术文化生态。基于此,学术主体要批判性地思考数字学术工具所扮演的角色,既要成为优秀的数字学者,又要争当优秀的社会公民。另外,学术评价亟需依靠智能技术重构其规范性和合法性来拓宽学术评价维度,完善学术激励机制,以激发学术主体的创造自觉和创新能力,生成数字时代标志性文化符码,不断优化大学数字学术文化。
三、大学数字学术的时代特征
在人工智能与教育主体、教育时空的深度融合中,大学数字学术呈现出学术实践合作化、学术边界跨越化、学术进程加速化、学术服务个性化的典型特征。
(一)学术实践合作化
传统学术活动大多在实体物理空间中开展,时空壁垒难免成为学术主体间交流合作、开放创新的桎梏和羁绊。智能时代,数字学术在数字网络技术赋能下突破了时空阻隔,一种新的开放合作机制逐渐形成,极大改变着传统学术相对封闭的学术行为。随着智能技术以及数字社交媒体的快速发展,大学学术实践更多趋于多方联动,合作开放特征日益凸显。大学传统学术中单兵作战的学术样态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不再具有合理性和可行性。ChatGPT等人工智能工具在社交网络中的运用极大便利了学者与智能工具,以及学者与学者之间的即时互动。作为一个大型语言训练模型,ChatGPT可用于执行社交网络媒体的多项任务,包括客户服务自动化、内容生成、智能聊天、情绪分析和数据收集等[26]。通过构建具有共同交互规则和仿真情景互动关系的虚拟数字学术社群或团队,能够形成同质或异质的分布式全球学术网络协作关系。数字学者以智能系统为工具,在虚实融合的空间中开展研究项目合作、评论学术论文、传播最佳学术实践,极大改变了传统学术“孤岛式”研究结构,突破了传统共同体的时空区隔、交互难以异步等局限。ChatGPT等智能工具成为数字学术知识共享和学术主体有机协同的有效支撑。新的观念越来越多地来自联系不紧密的网络之中,使人们从“临近可能”中学习[27]。学者或许较多时间里单独展开教学和科研等学术活动,但来自团队成员的经验、观点、支持总会伴其左右。
推特、脸书、微信、微博、抖音等多类型社交网络平台的爆发式发展,极大促进了协作式数字教学和研究进程。不同学术群体的教学和科学研究需求得以满足,校内外学术同行参与者实现了线上、线下交流无缝衔接,有效打破了个体单一学科的思维局限。当然,学术实践也要警惕来自任何外部强加的学术协作。只有基于学术主体的相似理想和共同愿景,而非强迫型的学术合作才会焕发强大的生命力。
(二)学术边界跨越化
大学传统学术大多局限于单一经典学科标准的研究范式,学科边界壁垒森严。智能时代“以问题为中心”的开放化学术研究趋势下,传统学术的弊端日益显现。第3代生成式语言模型——GPT-3是ChatGPT的技术来源,具有极大的开放性,允许任何人访问该算法并将其用于开发[28]。由此,ChatGPT具备了促进和支持跨机构、跨学科知识交流的巨大潜力,极大扩展了学术协作的边界[29](P1439-1457)。同时,智能技术爆发式发展引发的学术空间阻滞消除,在开放、数字、网络世界中的信息交流畅通无阻,跨学科、甚至超学科学术知识融合化、杂交化趋势显著,以有组织科研的模式从根本上解决“卡脖子”大型科技难题成为可能。不同学科研究人员的聚集,不同校园单位学术资源的汲取,成为大学数字学术的常态。
渐趋成熟的人工智能方法可以自动聚合、差异化分析并可视化呈现复杂现象,抓取传统方法无法提取的细微信息,有助于更加清晰、准确地了解事物全貌[30],促使“学科情节”领域界线被局部冲破、消解,单一学科知识生产向具身性跨学科知识生产转型。由此,人工智能有望成为未来跨学科数字研究的有力工具。
以智能技术方法为凭依,跨界融合和协同共创的学术主体得以在跨越学校边界的超学科范围内精准配对或整合优化,以相对独立的个人反思和学科交叉交流方式,借鉴并整合不同学科领域的思想、观点和方法,以多维思路修正或者改进学术研究方案,深入探究制约学术难题得以突破的关键因素,进而生成对社会和个人学术发展具有贡献性和价值性的学术成果。智能时代更多学术主体被吸引、聚集到跨学科研究中来。他们以更为多元的观察视角和前瞻性思维,在互动交流中实现学术研究和自身价值的增值。
(三)学术景观加速化
囿于工作流程和时空局限,传统学术生产周期颇为漫长,从研究问题提出、研究材料搜集、研究方法选定,到学术成果生成、学术知识共享和交流,需要历经纷繁复杂的过程。人工智能技术的兴起和融合深刻重塑了高等教育,大大加快了大学数字学术进程。人工智能作为新方法、新流程、新管理的推动者,在拓展学术主体、拓宽数字学术空间、汇聚学术资源、形塑学术文化等方面均起到了加速器的作用。ChatGPT具有生成速度快、可以根据特定任务进行即时调整的特点,能够显著简化并加快数字学术的节奏。大学数字学术渐渐步入菲利普·沃斯塔尔(Filip Vostal)所言的“学术时间景观”广泛加速时期[31]。
智能时代,新兴技术工具和方法为学术活动的全部流程提供了不竭动力和坚实保障。学术生产发生革命性转折,学术知识创新扩散和交流传播也趋向迅速、即时和有效。学术作品的发表不再局限于以书籍和文章形式出版,数据库、在线展览、博客和维基百科,甚至推特、脸书、豆瓣、抖音等社交媒体平台,皆成为学术交流和传播的重要渠道,大大加速了学术生产周期。
ChatGPT能迅速创建知识导航,提高结构化和非结构化数据采集、分析速度和规模[29](P1439-1457)。由此,学术研究中诸多琐碎的技术性难题被ChatGPT等智能教育工具快速化解,从而大幅提升了学术生产效率,节省了大量学术传播和交流时间。
(四)学术服务个性化
ChatGPT之所以是一项突破性创新人工智能技术,在于其更加友好化和人性化的核心技术来源——GPT-3语言模型。该模型拥有理解和响应人类语言的非凡能力,能够帮助用户将任务自动化。与传统搜索引擎最大的不同,ChatGPT可以创建虚拟导师,提供个性化实时交互体验,响应用户的独特需求。就教育而言,ChatGPT具有增强师生个性化学术体验、创造更具互动性和吸引力的学术环境的巨大潜力。开发人员凭借学者与ChatGPT实时交互产生的大量数据集和强大的算法算力,既可以创建语言模型,又可以根据学术用户的需求和语言偏好,精准调整语言模型,提高语言模型性能,使ChatGPT生成更个性化和更准确响应学术需求的文本内容,从而为学者带来更直观、更愉快的沉浸式学术体验。
学生以ChatGPT为工具,能够创建符合自己特定需求的人工智能对话伙伴,以更为轻松、舒适的方式,就特定的话题与人工智能对话伙伴进行直接流畅交谈。当前,ChatGPT支持的世界语言多达100种,可为学生提供练习外语技能的多样机会,在持续交互中建立学生的语言技能和自信[32]。ChatGPT被赋予独特的个性和背景,以匹配每个学生的兴趣,使学生在角色扮演中受益。学者也可以根据学术需求和偏好定义语言模型,调整ChatGPT的文本输出,生成自定义对话和场景,创建针对个人特定需求进行优化的自定义知识库[33]。ChatGPT还能够根据师生的学术风格,生成个性化学术路径、个性化学术指南,以及实时反馈的个性化建议。目前,ChatGPT已被广泛用于生成原创文章、故事和歌词,甚至能够顺利通过美国大学的专业考试[34]。在ChatGPT赋能下,传统智能机器人与人类沟通的障碍被彻底打破,大学师生分析和理解学术信息的能力大幅提升。由此,通过增强学术体验、改善学术团队成员之间的协作,ChatGPT不仅成为个体或团队开展学术研究的宝贵工具,而且成为全天候的个人研究助理,学者以此能够随时随地掌握最新学术研究动态和趋势。
四、大学数字学术的理性审视
作为一项新兴的颠覆性智能技术,ChatGPT于高等教育而言,无疑是利弊兼具。诚如尼尔·波斯曼(Neil Postman)所言,每一种技术都既是包袱又是恩赐,不是非此即彼的结果,而是利弊同在的产物[35]。ChatGPT凭借其深度机器学习功能和大数据技术的融合,在为大学数字学术的形成和发展带来诸多契机的同时,亦因其本身暗含的情感劣势、可靠性差、数据更新受限等缺点,频频引发诸多伦理和法律风险,对大学数字学术构成了重大挑战。在智能技术影响大学数字学术未来发展已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下,勾勒智能技术助力大学数字学术发展的崭新图景,审视技术赋能数字学术背后的潜在风险和伦理隐忧,对当下大学数字学术的健康发展无疑是极其必要的。
(一)开辟数字学术探究新路径
ChatGPT作为推动新一轮科技革命的强大驱动力量,正在改变人类与机器沟通、互动的方式。伴随人工智能技术的持续迭代,学术主体也处于一种持续学习和改变角色、探索学术互动探究模式的发展状态。然而,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ChatGPT无法揭示任何情感,当表达抽象或复杂概念时,ChatGPT的应用局限非常明显[36]。诚如有学者所言,不是所有技术意义上可以实现的问题解决方案都能顺利改变教育,生成式人工智能不仅存在着完全不同于教育的手段属性与超脱现实的本质规律,更包括诸多相伴而生的教育之谜与教育风险[37]。
大学数字学术的理想类型,是基于人-机-人协作的学术主体间的可交流性与可交互性特征而实现的,指向学术理论实践化进程中涌现的“认知负荷”“学术迷途”等学术问题的创造性突破。基于此,ChatGPT背景下的数字学术探究模式,应通过继续探索自然语言处理的可能性,并将其与其他形式的AI技术集成,创建更先进的ChatGPT语言模型[36]。通过全息影像和虚拟仿真等技术,创设更具情境化和具身化的数字学术空间,实现教师-媒介-教师,教师-媒介-学生,学生-媒介-学生之间的全方位交互,促进师生对学术知识的深度体认,促成合作网络群体学术知识的生成建构。在感知智能和认知智能的持续融合中,数字学术主体将学术探究过程转化为学术生长点优势发现与学术能力建模的自由发展逻辑。由此,数字学术空间从传统人对机器、人对他者的单向度传导,逐渐转向新一代人工智能人机协同、相互交融的一体化学术情境,学术知识建构亦从主客分立、个人中心逐步走向多元共生、人机一体的学术范式生成。
(二)规训数字学术伦理法治
随着ChatGPT更好地适应用户需求并被更广泛地采用,有关版权、归属、剽窃,学术主体的情感交流危机与隐私数据泄露等等隐忧应运而生[38]。ChatGPT的货币化未来,也必然加剧学术领域的国际不平等趋势,学术不公平后果不可预测[39]。公平、安全、可靠、透明是人工智能伦理和法治的必要原则,技术的本质是为人类共同利益服务,而非反其道而行之。香港大学已经完全禁止学生在课程作业和评估中使用该工具[40]。世界顶级科学期刊之一《科学》也宣布,禁止在提交的论文中使用来自ChatGPT的文本,并澄清该程序不能被列为作者[41]。
科学家、未来学家和伦理学家等各界人士均在围绕人工智能展开积极讨论,大学更是成为人工智能教育伦理辩论的前沿和中心[28]。华盛顿大学和佛蒙特大学已在起草或修订学术诚信政策,重新定义包括生成人工智能、使用生成系统编写的文本作为自己研究文本的学术剽窃行为。加拿大的某些大学也在制定关于应用ChatGPT的政策。围绕人工智能生成的内容在大学数字学术中的影响,所有利益攸关方都应与教育、安全和心理学等领域专家进行进一步讨论[42],就ChatGPT的利弊展开严肃对话和规范行动,重新定义学术诚信规范,制定全面的人工智能指导政策。
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迭代升级,使得大学在人工智能应用方面进行学术制度革新、构建合理合法的大学数字学术体系成为必然之势。首先,应高度警惕由ChatGPT等人工智能技术所带来的误解、误判等未知风险,以深入的伦理考量(算法偏见、隐私、问责制等问题)去反思ChatGPT等智能技术的应用边界。其次,全面评估ChatGPT的潜在社会影响,制定明晰、可操作的政策文本,重新设计学术诚信和学术评估政策,建立识别和惩罚不道德使用ChatGPT的机制。最后,以集体监督和个体践行相结合的方式采取全面行动,加强问责治理,防范人类被自己创造的技术反噬的可能风险,鼓励以负责任和道德的方式开发和使用ChatGPT等智能技术,激发师生践行人工智能学术伦理与法治精神的使命感。在学术共同体中建立完善的学术社群公约,强化监督审查机制,确保学术主体在平等公平的机制内应用智能技术进行创新,保证AI技术以透明、公平的方式在大学学术空间得到正确开发和使用。
(三)省思数字学术本真价值
在传统大学学术渐向数字学术转型的进程中,利用智能数字技术工具极易产生学术造假、学术剽窃及学术交易等数字学术异化现象和学术诚信问题,数字学术的潜在风险和隐忧成为智能时代大学学术共同体不可回避的现实。基于此,学术共同体应深刻体认学术的道德宗旨,推动大学回归育人本位和学术本真。
首先,面对人工智能,学术共同体应正视人类生命情感的独特价值和人类独特的自我意识。人工智能的本质需要回归“人”本身,需要体现技术革新趋善、趋和的积极力量[43]。我们应清醒地认识到,聊天机器人尽管可以在某些方面赋能人类学者,但人类学者独有的专业洞察力、判断力和个性是绝不可能被智能工具取代的。其次,学术主体需秉持敬畏学术的伦理情怀,牢固坚守学术边界,持续检讨学术理路,全面反思和叩问学术之“本真”,明确学术的价值目标,批判性、创造性地使用智能技术。我们在人与人工智能之间应保持张力平衡,最大程度控制技术带来的负面影响,维持人工智能之“术”与数字学术之“道”的和谐统一。最后,学术共同体应主动将人工智能工具的讨论嵌入学术实践。教师应利用与ChatGPT合作的机会向学生传递学术诚信的概念和信念,着重培养学生的创造性和批判性思维,以及道德地使用现代智能技术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激励学生提升适应人工智能的能力和人机协作技能。
人工智能能否对大学数字学术产生积极影响,关键取决于人类学者的行动和决策,以及设计和部署它的学术文化。高等教育机构、政府、出版商和研究人员的协同合作尤其重要。一方面,教育系统的利益相关者应就人工智能引入学术所带来的挑战和机遇展开协商对话,确保将人工智能以收益最大化、风险最小化的方式纳入学术生活。另一方面,学术共同体须谨慎实施智能技术,以迭代优化、自我反思的学术理念充盈学术精神空间,建设有益和支持性的数字学术文化。如此,人工智能方能以一种对学术有意义和启发性的方式支持学术任务,并丰富学术知识体系。
学术性是大学之根本属性。在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ChatGPT风靡全球的背景下,清晰界定智能时代大学数字学术的内涵,分析其存在的结构样态,透视其时代特征,具有较强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大学数字学术将学术投射至以ChatGPT为代表的智能技术应用的未来,促成了数字学术模式变革,形成了跨学科协同的学术知识生产和交流的崭新图景,极大克服了学术空间阻隔的传统障碍。通过构建与技术媒介和他者的交互学术网络,学术主体不再固守一隅,而是创建了人-机一人交互协作的复合学术空间。在交互式、跨学科、合作化的学术情境体验与学术知识建构的过程中,学术主体依托丰富多元的数字资源开展高阶学术创新,学术生活因之进入富有生机与活力的全新生命维度。当前,大学数字学术尚处于探索阶段,在学术场景重建、感知与认知智能交互等方面仍面临诸多挑战。面向未来,大学数字学术应善用ChatGPT这柄“双刃剑”,聚焦数字学术主体与空间的互联互通,创新数字学术交互探究模式,从提供“学术支架”转向搭建“学术立交桥”,不断加强人工智能伦理和法治建设,寻绎学术的本真价值,以“文化来统摄学术发展的思路”[44],构建中国特色的大学数字学术文化,积极发挥数字学术正向作用,进而推动我国高等教育数字化转型,最终实现教育高质量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