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经门
2023-09-26马一莎
马一莎
一
你见过“铁树开花”吗?
苏丹见过。当她摁下接听键,耳膜像接收器一样,捕捉到父亲那熟悉而陌生的男中音时,恍若看到,一棵千百年来缄默不语、针叶坚硬的铁树,树冠中心,缓缓长出一个金色宝塔样的花球,那些海藻状的花瓣,层层叠叠,一片片,一叶叶,不情不愿地缓慢舒展开……电磁波将父亲的苍老、犹疑、威严、游离准确无误地传递给她,她心底带有揶揄地暗呼:稀奇了。
上一次接到父亲主动打来的电话是什么时候?十年前。
哈巴雪山的白和依拉草原的绿在她眼里疯长,这些天然的色彩,涤荡着她的血管,让她身心丰富了起来,不敢飞身打马,仍让马夫牵马溜达了很大一圈儿,那是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很有威仪,每走一步,坐骨在马背活动着,飞翔的感觉。三岁的儿子安宝坐在她前面,同她一起紧抓着马鬃,小小的人儿,被她怀抱着,如同当初蜷缩在她子宫里一样,这让她安心。马汗的潮热气息蒸腾在空气里,咸咸的,还伴有马粪的甜腥,粗犷、原生。城市远了,她喜欢这种远离,像是将自己藏了起来。
许巍的《旅行》还是将她从藏身之处揪了出来,她停顿了几秒钟,将准备好的台词迅速整理了一遍。摁下接听键的感受有些复杂,厌烦、期待、得逞、愧疚……那种大事小情必报备的束缚感,凡有节假日必报到的压迫感,长久让她难以呼吸。我们还能不能做自己了?一次次的妥协就是答案,直到那一次的“十·一”黄金周。起初的计划也是回去做“乖乖女”的,直到最后一秒钟的“绝地反戈”,她选择了香格里拉。其实选择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做出了选择。如今回想起来,报告行踪时的忐忑仍心有余悸,恶作剧般得逞的小快感仍让她身临其境,不同的是,父亲同以往每一次喊她们回去不同,听她说完话,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那就这样吧。”便挂了电话。
那个时候,她只感到打了一场胜仗的激动与得意,完全没有想到,那样先斩后奏,且是等到“兴师问罪”的最后一刻才奏,对父亲会有什么样的打击。直到后来一年又一年,父亲再也没有主动给她打过一次电话,甚而她偶尔给父亲打一次电话,他也急促着草草挂断,她才意识到,沉郁的后遗症还是来了。她挑战的或许是父亲的尊严。他如国王一样,代表王权的权杖被她涂抹上了不敬的鬼画符,对王者而言,这样的始作俑者,就是不可原谅的。
这之后,她好像为自己争夺回了一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比如自由,如果有五次节假日,她会任性地给自己分配三次,去放牧心灵、接触高山河流草原大自然,采集山野纯净的氧气,给俗世中掏空的自己续命。父亲没再要求她们休假必须回家,却不代表,原来强扭的麻绳松弛开了,而是,这边松开了,或许那边拧得更紧了。
“我的老房子已经挖好了,要关经门。照规矩,儿女都必须在场一下。但是,这只是我的意思。来不来,你们看你们的方便。”这就是十年后,父亲第一次主动通话的所有内容。说完,也不等她这边反应,便先挂了。直到忙音响起,她才仔细回味,父亲在“但是”以后加重的语气,这或许才是他想要强调的内容,或者说是态度,暗中的那股劲,他又较了一回。
父亲说的“老房子”,指的是坟墓,坟墓在人还健在时修好,安心、踏实。“关经门”是竣工后的一个仪式,在老家那个地方,“老房子”才是一个人最后、也是最永久最妥当的居所。
二
与父亲的拧巴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她记事始。两个黄灿灿的煎蛋,先伸出手去挑的,必是弟弟;两个笔筒,她的必是选剩下的;进门先喊的是弟弟的乳名,关怀也一定是他占有多半……这是一种特权、一种宠溺,相反地,如果比拟氧气阳光与雨露,在既定的空间里,对另一个,得到的就是剥夺与冷落。
童年,在那个男娃比女娃多的农业单位,她渐渐喜欢上了一个人待着。从角落里翻出的半本蒙尘“小画书”、一条盖在方块被褥上的粉色纱巾,足以让她躲在草谷堆边虚度一个午后。秋后的庄稼地枯萎了,东一个西一个草谷堆,它们是燃料、饲料与沤地的肥料,她喜欢它们,不仅是它们的样子它们安全的颜色,还有它们接近土壤的干草香。它们已经定格成标本,静默着,不再狂野生长与具有侵犯性。坐在草把子上,背靠着草谷堆,极目所视,稻田空旷、生命止戈,总有种替谷子完成了一生的感慨与凄美感受,时光是闲的,半空中,盘桓着稻飞虱、蜻蜓、蝗虫,不知它们是否也在寻找?不远处的打谷场,回旋着梿枷有规律地抽打谷穗的声音,那是父母一左一右,在给掼斗掼不干净的谷粒脱穗。她从草谷堆后悄悄探出头,能辨出黑点一样的父母亲,也能辨出像半个黑点的弟弟。此刻,他一定像个跟屁虫,拎个小系箩,在父母劳作后的一小块场地旁,将谷秆掀开,把脱穗的谷粒一捧捧拾掇到箩里,她不知道弟弟是否真心?只看到他乐此不疲,因为他想得到父母的褒奖:“我家小弟是最勤快的,懂得分担父母的辛苦。”或许他想得到的不只是这句表面的,而是隐藏着的那句:“比你姐姐勤快多了,你姐姐太懒惰了,不会体谅父母……”成人都喜欢比较,喜欢高人一头,更何况他们是小孩子。
她缩回头,轻轻冷哼一声。她不想长成他们说的样子,又偏偏想让他们认为她长成了那个样子。有的时候,她会想着先回家淘个米、择好菜,不为夸奖,只为抵消父母的恼怒。更多的时候,她会打消这样的想法,因为她想到了“迎合”与“讨好”这些她厌恶的词,这让她“簌”地一惊,有种差点折了自己的后怕。有一次,她想着让一步,确实这样做了,却因为过程中,被“小画书”分了心,煮了一锅糊饭。父母循着味进了厨房,接下来,她遭受到与之前多次一样的责骂……还有一次,父亲帮澡盆子里的弟弟洗澡,屋里录音机播放着那个年代的情歌,她无所事事地在旁边看,父亲板着脸,似乎嫌她在旁边拦手绊脚,又不好发作。录音机一面播完了,父亲甩着手上的肥皂泡沫,有点为难的样子,她突然自告奋勇说,“我去”。
“你去?好,好。”父亲明显有些意外,难得露个笑脸给她。她挺着单薄的胸脯,回味着父亲平常对她不多见的和颜悦色,快步走进屋里。她自信自己是能胜任的,平时偷偷看父亲操作过多次。或许父亲又在后面追加了一句什么的,只是她已被邀功请赏的虚荣心冲昏了头脑,对后面这关键性的一句充耳不闻。她踩着小板凳关了录音机。父亲等了半晌,又竖起耳朵,仍没听到另一面情歌响起,在咒骂她“不懂装懂”时,愚笨的她才反应过来,原来父亲是让她给磁带翻面,不是关机。她想要补救的请求没得到允许,父亲已经给过她机会了。父亲擦净手亲自去给磁带翻面,回来却更是铺天盖地的咒骂,只差动手了。磁带搅带了,说是她在关停时没按到底。父亲让她站在录音机旁,看着他从录音机肚子里,抽拉出一大卷黑色反光的塑料带子,父亲的手劲强悍愤怒,她咬着嘴唇垂着手,想象着自己的肠子被拉扯着,身心空空的。
像是专门为了考验她,三年级时,突发了一个事件:一同去上学的弟弟,不小心摔倒了,腹部抵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半天起不来。与母亲同单位的林孃正好上街,碰上了,先观察了一下,就差她火速跑回去赶母亲来。记得当时她是权衡过的,只是到今天,她也闹不清为何做出那样的选择。记忆像磷火,大部分都隐于黑暗,只将最扎心的事实闪现出来,她面容平静心脏却狂跳着对林孃说:“我快迟到了,我还要赶着去上学呢。”说完,便走了,走得事不关己。
那些磷火继续一路地闪现了出来,不管不顾,玻璃碴一样生生扎着她的心。烈日下,她低垂着头颅,盯住露出小趾头的碎花布鞋,小趾头挣扎着想往洞里躲,父亲的大道理与咒骂,像一座比山还沉的山,压迫着她的头颅,使她无法抬起头来。她在父亲的怒火与失望里,变成了“世上最自私自利的人”“不负责任的鬼”“不配为人的妖”“差点害死亲弟弟的无良心”……这些尚不能让她完全理解的“头衔”,狠狠钳制着九岁的她。
四十天后,弟弟出院了,穿着医院的条纹服,和小伙伴玩弹珠。她一点点凑近,喉头被热和紧锁死了,还是挤出不成形的问候,是愧悔,而非讨好,她非常清楚。弟弟住院的那漫长四十天,她偷偷哭过无数次,脑补出,如果弟弟真的因为她不在了,她会不会哭死?那双纯净的黑眼睛非常淡漠,失去了先前的信任无间。她默默想着“回不去了”,嘴唇哆嗦着,憋红了脸。
前头无路了,却也不愿回头,她想打个地洞钻过去。青春期里,她左突右冲,活得警惕、狼狈、敏感、感伤,那一路追逐的锤子,想把她打出原形,她一路躲避,存着侥幸与执拗。
“就是个赔钱货,苏黧还能考上一中,她偏不能……”兴冲冲赶回家,气还没喘匀,这句话就击穿了她的耳膜,有夸耀,有贬损,泾渭分明。耳朵里强劲的气流在鬼叫,柔软处在溢血,汗珠从额角仓皇滚下。背景是母亲下菜的“哧啦”声,母亲的话在腾起的油烟里模糊了,应该是劝解,还夹杂着弟弟兴奋的说话声,十分明晰,这才想起弟弟小升初今天张榜了。父亲还在数落着她的不是,那些丝毫不留情面的话像根尖针,尖锐地扎进了她的眼里,汩汩往外冒出热热的液体,她不知道是泪,还是血。直到感觉手心被刺得疼痛,才发现,那张奖状已经被团成一个棱角分明的多面体,每一面的尖角,都毫不留情地扎着她的手心,满手心快要出血的粉红深印。这是她参加一中组织的征文获得的奖状,一等奖。此刻,她觉得奖状就是个大嘴巴子,这一响,就会让人记起来,她是一中自费生。
中考后她上了技校,无路可走得退了又退。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总会做同一个噩梦:阴雨的天气里,父亲带着母亲、姐弟俩,参加村里一个又一个饭局,每次在人最多的时候,父亲就要开始他的表演,无非是把她的失败与不堪一次次展示给众人,这让她有一次次被脱光衣服示众的羞耻感。父亲却振振有词:“我就是要当众骂你羞你,这样你才会记住羞耻。”她是记住了,把“羞耻”两个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刻在了心尖上,二十几年过去了,这两个字陪着她在尘世摸爬滚打、历练遭劫,救过她,也差点害死了她。因为这两个字滋生了倔犟与执着,也滋生了敏感与脆弱。她没有长成他希望的样子,也没有长成他讨厌的样子。她长成了自己。
还是梦里的场景,父亲揽着弟弟,撑伞走在前面,母亲穿雨衣走在中间,她不知用什么雨具,记不清了。只记得每一口饭都吞下了哽咽,似乎饭就是这个妙用。远山有雾,将人间的一切遮一半露一半;院子里有雨,大颗大颗,像泪珠子,仓皇地坠落。墙角倒竖着父亲的黑伞,雨滴从伞柄流向伞尖,在地上漫流成一小湾。后来她想到一个词:揭竿而起。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眼睛不敢定焦,却冲着空气喊:“别再说了。”她喊得视死如归,父亲有一瞬间的愣怔,可能想不到胆怯的小兔子也会呲牙齿。不过父亲就是父亲,同样瞬间便扭转了乾坤,扭转乾坤后的父亲更加来势汹汹,现在又多加了一项嘲弄她的把柄……
开学后,她去了唯一能收容自己的技校。十五岁的少女,单枪匹马,被流放在那个颓败的黄土包之上,残破的教室、老旧的校园、刻板的老师、不友好的同学……因为饮食习惯不同,条件有限无法给她开小灶,她吃了两年的咸菜下饭和泡面,十五岁生日,她奢侈地买了一个牛肉罐头,却被同宿舍女生恶意藏起来,怎么要都不还,那晚她吃的是开水泡饭。晚上下自习,趁着还未关大门,她会沿着南边那条国道往外走,一直走一直走,那是通往家的方向。只要多接近一分,她就多安心一分。无论有无月光。月光缺席的那晚,国道一片黑漆麻乎,她只凭感觉走,像个横冲直撞的瞎子。恐惧中又期盼撞上点儿什么,好的坏的,只要能把她的死水搅出波澜,她不在乎是同天使还是魔鬼做交易。路两旁种满了桉树,气息约等于父亲咸饼似的浃汗味。嗅到此种气息,她顿有抵达的安全感。那个阶段她也做噩梦,牛头马面、鬼怪横行,但更会重复做另一个慰藉她的梦。梦里有一位三十几岁的年轻父亲,走在月光的清辉下,走得脚不沾地、两肋生风,他背上趴着一个九岁的女孩,女孩打针伤到了坐骨神经,臀部一直发麻酸胀,走不了路,那半个月,都被男人驮着去上学。女孩被驮着,有乘直升机的飘逸感,耳旁风声呼呼,那种汗味与烟味混合出的咸饼味萦绕口鼻,有着十足的安抚作用。很多次,她就偏着头,半张着嘴,有时还流出涎水,在晨风中昏昏欲睡,直到父亲叫醒她放她在校门口。有时想想她又觉得不太可能,九岁,正是她存着坏心眼,冷酷地将跌倒的弟弟留在原地,自己独自逃离的“羞耻历史”发生的时候,梦中慈爱待她的父亲,真的可信吗?直到两年前,她才自圆其说地给出了一个解释。《黑天鹅》的作者塔勒布在其小说中,提出了“叙事谬误”的观点,他说:我们无法在不编造理由和强加一种逻辑关系的前提下,去观察一切事物。这就造成了,事情的解释会与事情混淆在一起,真假难辨。
三
到家的时候,空中飘洒着绵密的雨丝。
罩了硕大的太阳伞,几个亲戚和街坊在院里炸油香,雨水在空中与香味相遇,被香味润泽了,淋在身上的细雨都是油香味。母亲在一边儿剥毛豆,准备午饭。
“一宗八千,两宗一万六,头一次见他这么大方。”母亲神神秘秘,压低声音,撇了撇嘴,不过没撇完就笑了,这是难得一次对父亲的褒赞。父母久已不和,近二十几年来,大战小战明战暗战从未停歇,两人都已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各自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和教训。不同的是,母亲总喜欢找外援,父亲一直孤军作战。
“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苏善义了。”说完了父亲的好,母亲又觉得抬举了父亲,便要将这二十几年来,对父亲的定义强调一遍,生怕别人忘了,就像将一副被打乱的牌,重新收进牌盒里。母亲口中“以前那个苏善义”,是个懂得心疼老婆的有情人,下班路过母亲管理的田地,见母亲在忙活,自行车没停稳人已漩到田里;有时夫妻俩闹口角,母亲跑来跟苏丹睡,父亲便厚脸皮求母亲回去,不行直接上手抱,弄得母亲的脸,从未绷到底过……“以前那个苏善义”,还是姐弟俩眼中无所不能的人,他会农活、林活、机械、厨艺、木工活……家里第一张长沙发,就是他的作品。那个“无所不能的苏善义”,壮年时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干过所长、主任、乡长、镇长、书记、局长,像一匹一路狂飙的千里马,奔驰到哪里,就要将哪里踏出一片跑马场,哪怕是悬崖绝壁、泥潭深渊,如果好话与认可能够竖成塔,几十年来,他已累积成了一座丰碑。直到退休后,这种“余热”还绵绵不断地燃烧,温暖着街坊和乡亲。
“对哪个外人都好,对哪个自家人都坏。”本已结束了的话题,母亲偏要不服地又加上一句,就如结完账,硬扯上一把葱。
“老秋家和他兄弟为房子滴水的问题,扯得不可开交,差点动了手,见我过去,两个都蔫了。帮他们处理了,一人让一步,签了字画了押,以后再不能扯皮。”一抬眼,见父亲撵着母亲的话音进了门,他进门就说刚处理完的街坊事务,像是汇报行踪,也像自证不是个闲人,隐微处也显出些能耐。母亲撇撇嘴,“忽啦”将坐姿调整了个方向,不置一言。
“忙不赢么就不用回来了,就是个仪式。”父亲瞥了苏丹一眼,说了句轻描淡写的话。苏丹喊了声爸,迎上去接了父亲脱下来的外套。父亲没打伞,薄黑呢上全是糖霜一样的细雨,苏丹取了毛巾擦干净,说单位这两天恰好不忙,只是安宝学校请不了假,回不来。
“唔,让他好好学,读不好书今后能干什么……我去洗个头,淋湿了……”父亲边说话边往楼上走,还是老样子,父亲与家人闲谈的场景已是回忆里才有的事,吃饭时他说“食不言”,看电视他说“观不语”,平时除了与母亲斗嘴吵架,和家里人说话都是有一句说一句,没有就不说。
“你慌什么,还有话。”母亲将刚才转往侧面,半个后背对着父亲的姿势,又调整了一个面儿,仰脸冲父亲喊了一句。
“有什么?你说嘛。”父亲话音里明显地不耐烦,几个月不见,他看上去又陈旧了一些,深陷的法令纹下,积满了尘埃一样的疲惫,张口时,能看到一个空落的牙槽,一颗门牙已失守。苏丹暗里叹口气,真担心他们一言不合又吵起来,对收效甚微的劝架,她也很疲惫。
“明天请五个阿訇开经,新崭崭的经钱我已去银行换好,油香也在炸,都不用你操心,就是告诉你一声。”母亲又是一副高姿态的样子,好事要做,做了也要宣布,最后光等着别人感她的恩。这偏是父亲憎恶的。
“得了得了……”父亲朝后摆摆手,继续上楼。他这话既表示知道了,不用再说,也表示这样就够了,礼数已经周到。母亲先住了口,又低声嘀咕了几句,像油漏子最后滴下的那两滴油,这才拉着苏丹说其他的话。
晚饭后跟着母亲包香气,阿訇的五份,分别包一支香蕉、一个苹果、一个桔子、一盒牛奶、两支油香和十块经钱,都是未拆封条的连号一元面值,泛着油墨香的挺括身板,抖起来唰啦响。还有一种只包一支香蕉、一个苹果和两支油香的,无数份,是给请去听经的乡老。一百岁的阿奶坐在床边,帮苏丹和母亲捻袋子,岁月的凿刀只在她的面容与身体上凿下痕迹,却对记忆力与表述力丝毫未损。
“还记得你爸爸去州府参加工作,十四岁,给他新打了一双草鞋舍不得穿,一根麻绳捆着旧草鞋走路,后来嫌碍事,干脆光脚板走路……这路啊,足足从黑走到黑,到城边了,才在河边洗了脚,穿上新草鞋……”阿奶停下捻带子的手,停下来喘气,她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衰草,但从不影响她做事情。阿奶感叹时间是催命的伊布利斯(鬼),才记得她大儿子是个小娃娃呢,竟也挖“老房子”,为身后事奔忙了。
“咳,她奶,谁的时间又经磨?光感叹你儿子呢。”母亲偏过脸,对苏丹使眼色。平时她就总计较“她奶”眼里只有儿子,“她奶”的儿子才是儿子。
“咳,就这么说呢,你们都是,我的‘老房子’挖了有半辈子了吧?还闲着呢,幸得不收房租……”阿奶笑着,豁开没牙的嘴,白腻的舌头抖索着,舌尖上卧着一片西洋参,她总说自己“湿火重”,让苏丹买消火的中药材。老人家幽默了一辈子,面对生死也不例外,苏丹与母亲都跟着笑起来。
人在笑,魂已远。她心底一直有一片浓雾,不时便将她携了去,让她像局外人一样地看见过往。此时,浓雾像水墨画一样,从中间洇散,露出镜子一样的画面:十四岁的农村少年,赤脚走了一天,去州府工厂当学徒工。那是一个草棵碰草棵都会着火的江湖,是江湖就有拉帮结派,就有山头与阶层,压迫与被压迫,那些出身与年龄比别人矮一头的,理所当然地处于了欺压链最底层。宿舍住最差的、打饭被插队、活计最累最苦,被欺负打压更是如同呼吸一样正常。少年一一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一天,这个少年眼见与他对床的少年莫名被打。四个牛高马大的老男人,露出痞子恶心的坏笑,就那么肆意妄为,欺负一个十七岁孩子,三两拳少年就趴到了地上,鼻口都是血,鼻子里只剩出的气,旁边层叠围着三层人,没有谁敢管。十四岁的少年眼里喷出了火。他瞥见墙根放了两个苞谷酒瓶,抓起瓶颈就往铁窗栏杆猛砸,酒瓶“唰啦”碎裂,参差不齐的锋利刺口像鲨鱼的牙齿,狰狞着闪着令人胆寒的光,少年拦在被打少年前面,石头般阴沉的脸死盯着四个男人,肇事男人蒙了,发狠的丑脸松成了一摊稀泥,相互对视一眼,朝十四岁少年抱个拳:“小子,算你狠。”梳理、抱团,结成牢不可摧的命运共同体,三天时间不到,十四岁少年就将五百人的大工厂,人员情况摸了个遍,团结了二百多个农村娃。从此,这支大旗算是竖起来了,往后再没城市工人敢无故找碴。这个少年是统领,这个统领是苏丹的父亲。
四
小镇的时光静谧。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倦鸟归巢,街上已少行人与车辆。晚上八点来钟,正翻看儿时相册,接到老条的电话,说正往南诏赶,问她有没空回趟老家,上次录的节目得补几个镜头。苏丹说她就在老家啊,急吗?可以再等他们一天。老条说的“节目”,是去年六七月份,替央视农业频道做的关于“乡村振兴”的专题,州里选了几个点,其中一个就是她的家乡,初选文案,是由村里走出去的“本土文化名人”作“引线”,将珍珠串起来,成为项链,她是“引线”中的一截。只是由于疫情,补录镜头的事又耽搁了近一年。
“行啊还是你最够哥们儿,老叔在吗?顺带看看他,你爸那人,嗨,真不错,纯爷们儿!”老条是个多年的文友,北漂,据她从各方面正规非正规渠道了解,策展人、网店老板、摄影家、画家、导演、编剧、监制、厨师、诗人都做,是个杂家,所以具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过无论他做什么,都惊不到看遍平湖烟雨、历经刀剑风霜,已然四十不惑的中年女人了,想不到的是,接下来老条这几句漫不经心的话,仍是让她吓了一跳,半天魂魄归不了位。
“嗨,你知道上次采访老叔,他对你怎么评价的?”
“哈,我怎么知道,就那样说呗。”苏丹的心脏,像手动发条青蛙,被这句话的力量驱动,由慢到快地跳动了起来。上次她就显得无所谓,不听,也不问。现在突然听到老条扯到这个问题,就如同一幅被遮掩的画,被人吹去了风沙,露出了实质。才明白,其实自己一直都在意父亲对她的评价,就如儿时自告奋勇去关录音机,想得到父亲的认可一样。
老条嘲弄地怯笑一声:“听好啰,别太骄傲哦。他说一直觉得有愧于你,在你的工作问题上,从没帮过实质性的忙,你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得到的……”
“喂,你在听吗?苏丹?”
“……”
苏丹无法再听,老条的话是狂风,在她耳边“簌簌”地刮着,她的思绪,像那棵被狂风刮远的蒲公英种子,一下被带往回忆的秘境。她跟着长着白色绒毛的种子,走了很远雾气弥漫的路,浓雾散开,种子落下,她看到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坐在军绿色的吉普车后排。今天,她技校毕业了,她就像一只被流放在孤岛上的蹩脚旱鸭子,再怎么艰难,还是泅渡上岸了,从此后,她不必因为放学时间晚,饭堂打不到白饭,乞求门口小摊贩给打点白饭,而遭拒绝与白眼,理由是人家必须饭菜一起卖;不必被人在床铺泼了肮脏的肥皂水,晚上只能盖半张被子,另一半铺在身下;不必让人把母亲精心准备的蚕丝被,恶意撕个粉碎;不必因为抢不到水龙头,天寒地冻里,将长满冻疮的手,浸在冰僵的河水里,搓洗染着经血的内裤……同样的,她也永远忘不了,帮她一起乞求摊贩老板,给她打二两白饭的陌生男同学,虽然改变不了,她嚼一包五毛钱方便面果腹的事实;忘不了女同学父亲,赶了一千多公里路,特意来学校,请她们去饭馆吃的那一顿好饭……不过,这些都属于历史了,眼前的她真的毕业了。
满桌的美味、从未如此和蔼亲切的父亲、一众笑脸以对的陪客,饭桌上,父亲的谈笑像席卷春天的风,枯木被吹拂都会发芽抽枝。他频繁往女儿碗里夹菜,劝她多吃点,改善下寡黄的脸色。父亲不知道两年来,她在学校的境遇,她从来也没提过。这是她两年来,吃得最舒心的一次饭。吃完饭,大家并未离去,而是坐着喝茶、闲聊,约摸半壶茶的工夫,父亲突然对她说,要给她说个事,让她做好思想准备。
一听到这话,全身的血液立马上涌,她的整张脸红得像块红纱巾。终于还是要说了,她想。她知道,父亲要说的是她的工作问题。对于一个十七岁不谙世事的少女,能不激动吗?她将左右手互捏在一起,左手抓紧右手,右手抓紧左手,就像两个相互打气的盟友。她不知道父亲让她做好什么“思想准备”,只是在想:两年的罪终于没有白受。
父亲开口了,只说了一句话她就感觉失去了知觉。之后,只听到父亲一直说一直说,音量时大时小,身旁人的面影,摇摇晃晃,有时摇近有时摇远,近的时候双眼只容得下对方的一个大鼻子,远的时候,就像十万八千里外一团不成形的青烟……
“囡,你记住了。今后即便你没工作,老爸都可以养你一辈子……重要的是,这点小屁事千万别放心上。这社会上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哪稀罕他们安排……”这话响在她耳边时,她总算又像溺水者被捞上了岸。之前父亲讲的这许多话,就像跃出水面的一个个符号,她顺手抓住几个,大体串连出一个信息:政策变了,林业系统从她们这届开始,不再给委培生安排就业,当初签下的合同不算数了。
蒲公英种子一飘一荡,继续带领她走在回忆之路上……十七岁开始上班,往后是漫长的临时工生涯,无论如何努力与出色,身份的低人一等,注定了无论有多大的劲,都蹿不出那条人为划定的红线。那时候,她才懂,这种潜藏在生活之下的规则无所不在,任谁也逃脱不了被律条化。不甘、气恼,无休止地换工作,只想得到公平与认可……在这期间,无论父亲驻扎在什么岗位,只要帮得上忙使得上劲,都心甘情愿将自己铺成一座稳妥的桥,将每一个弱小和找上他的乡亲父老安全渡过去。在他手上,从招聘工转成正式工的人不下五十多人,那些大到拆迁和修高速路引发的矛盾与械斗、小到家庭夫妻邻里之间的纠纷与摩擦,也只有他才有魄力压得下来。他是文房第五宝镇纸,无论多大的狂风巨浪,他都有能耐镇住……那些得了他善意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这次小城镇办招聘办公室文员,让囡去吧,她能胜任。听说只要表现好,一年后就能转正。”雾气袅袅娜娜,缓缓散开,饭桌上,母亲给父亲碗里挟了一块他爱吃的腊鹅肉,为苏丹求情。
“自己的人,就算了,莫让外人戳脊梁骨。”父亲将腊鹅肉轻轻放回盘子,看了埋头吃饭的苏丹一眼,幽幽叹出口气。
“自己的人自己的人,每次你都这么说。你好好算算,从十七岁上班,你囡都干了十几年临时工了,凡有好机会你都让给外人。你是想让她干一辈子临时工吗?她到底是哪里不如人了?”母亲“噔”一声,将碗撂在饭桌上,“簌”一下侧过身,双臂交抱,胸脯起伏,把个后背卖给父亲。
“说一千道一万,自己的人就是不行。”父亲双眉倒竖、掷地有声。
“是了是了,今后给你立块功德碑,就把你的大公无私记载上去,八竿子打不到的人你都帮到了,一儿一女落得个没工作,你有脸了!”
“你……你这蛮不讲理的婆娘。”
“我是不讲理了,可总比你有人情味。”
“我难道就没人情味?”
“你有,你的人情味都给了外人……”
……
苏丹闭上了眼睛,雾帘关上,她迅速将自己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苏丹还记得,后来小城镇办的两名招聘工中,有一名是父亲的资助对象,她的双亲在一次大型车祸中不幸丧生,女孩与高龄奶奶相伴过活,中专毕业的她考得了这个岗位,意味着今后她与奶奶的生活都有了着落。这件事,她一直认为父亲做对了。
五
早晨起来的时候,昨夜一直缠绵不休的毛毛雨已经止歇,空气中的灰尘,像被雨水清洗干净了,每一口呼吸都清新舒适,母亲望着依旧阴沉的天气,祈祷雨别再下。
主家周到地备下了早点:牛肉酱饵丝,吃完后上山。苏丹刚挑了一口,儿子的电话就来了,说要找“外公”,苏丹将电话递给父亲。这个电话是苏丹提前交代儿子打的,无非就是问个好,解释一下回不来的原因。儿子同样怵外公,并没出现传说中神奇的“隔代亲”,不知是不是遗传了她?父亲在电话里三言两语,都是总结式与口号式的句式,一分钟不到就挂了电话。尽显长辈的威严与宽容。
苏丹收了电话,心不在焉地挑吃着饵丝,太阳像芭蕾舞演员,踮着脚尖一晃而过,又将云彩重新披盖在身上。一忽儿闪现的光亮,让她突然想到儿子小时候对父亲的称呼。最初,儿子也是跟着一对侄女喊父亲“阿巴”(爷爷)的。
“喊什么都可以,能喊答应就行。”父亲原本是这样说的,那时候他喜欢抱安宝,两个侄女分别大儿子两岁和四岁,似乎他最小也是个理由。直到十年前,她不打招呼在香格里拉放飞自我后,父亲突然改变了看法。
“你喊谁呢?阿巴就是阿巴,外公就是外公,还是要分清楚,不要瞎喊,以免人家笑话。”就是那次,她让儿子将买给父亲的雪山药材递过去时,他突然板起脸凶儿子。儿子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子,撇撇嘴,“哇啦”一声就哭了。
从此以后:外公就是外公。儿子一次也没再喊错。
虽然天气不太好,请到的阿訇和乡老还是都到齐了,四十多人,带好工具和香气物品,小声交谈着,往附近坟山走去。其实早些年,父母就选过一次“老房子”的址,起头是母亲找了挖坟人,都开始了,父亲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两宗才四千,当然不只是便宜,关键是“远”,“远”有时不只是距离,还代表境界。比如“心远地自偏”“孤帆远影碧空尽”,“远”还跟“高”是连襟关系,比如“手可摘星辰”、再比如“欲与天公试比高”,所以世人都用“高远”来形容志向与理想。对于在意她的至亲,却又是经历九曲十八弯的久寻不遇,再到终于抵达的哀凄和感动。母亲是那种不管多少岁,都会被浪漫主义左右的女人。还在她年轻时,每次与家庭成员发生别扭,她都会说:“真想远远地去一个地方……”至于远远地去一个地方干什么,她没说。办了那两宗“老房子”后,她会在适当的时候憧憬:“以后呀,你们也不用经常去,一年一度就行了。”这话似乎说早了点,但她总说不早,谁都不敢预言下一刻的事的走向。无论如何,话说得明情懂理,又透出说不清的委屈与哀婉,似是被抛弃与冷落的无奈之举。
不久后,听闻遭了一场暴雨,因地形陡峭、山体滑坡,刚竣工的“老房子”被淹了,这事就此作罢。一年前父亲重新找了师傅,他想将“最后的居所”安在附近的家族坟山。
坟山占地规模挺大,四周围了青砖墙,修了大门,专门有守山人把守。打过招呼,守山人开了大门,一行人鱼贯而入。好几年没来,格局几乎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或者只是数量增多了。无数灰白色“最后的居所”点缀在云南松、野山茶和大树杜鹃之间,沉寂与欣欣向荣,似是互补,也是调剂与平衡。亘古如此,生生不息。一位八十来岁的乡老,站在她旁边,感叹了一句:“人到顿亚(人间)只是赶趟集,老房子才是实在的。”苏丹恍惚了几秒钟,像被人短暂地念了个咒语。缓过神后,她四处搜寻父亲的身影。阿訇已经带领大部队,沿着缓坡去目的地了,只有脚力慢的几位年长乡老边走边歇,前面的人回头,安慰老人家慢慢走,不用急,小心脚下。
苏丹眼光转了一圈,看到了父亲。他戴着黑底金边小帽,半弓着身子,站在西南方向的一棵金美花旁边,手握一把小锄头,轻轻将脚边的棘刺和杂草搂了搂,突然放下小锄头,蹲在地上查看起来。苏丹挪不动脚了,她知道父亲在找什么。
那个时候,母亲单位的旧宿舍要拆迁,职工搬过一次家。收杂物时,苏丹捡到一只淡青色的斜挎小布包,边角还绣了两朵小雏菊,十分别致。掂着有点分量,应该装着东西。苏丹想占为己有,又怕弟弟发现来争,等不及细看,便匆匆收了。晚上住到新宿舍的小单间里,打开才发现是一封信函。那是一封充满浓情蜜意又凄婉悲伤的信函,一位年轻的男人给他爱妻写的。苏丹从里面认识了一个年仅半岁便不幸夭折的男孩,他叫苏赤。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总做一个梦,梦中的她站在镜头外,看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痛苦地质问妻子:“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好歹让我亲手葬了他。”画面一转,以后凡有苏丹在场的开斋节,走坟环节,总能看到那个年轻男人,在一棵金美花附近反复寻找。当时母亲休克,不能上山,两个乡老抱着孩子遗体,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匆忙安葬了。因没个标记,几场大雨后,连钵头那么大的土堆也散成了平地,只依稀记得附近有一棵花枝繁硕的金美花。
“这地势好,风景好。”母亲感叹了一句,忙开了。是近山顶的缓坡,修葺平整的平台上,南北向的两个深坑并列着,这就是父母“最后的居所”。站在这里,视野开阔,不仅能将整座坟山后世的居所一览无余,也能将这个镇子今生的居所尽收眼底,人世熙熙攘攘,山林静默不语。错眼的工夫,天色似乎暗了一个色比,抬头看,一直密布的阴云,在不动声色中越压越厚、越压越低,终于像一把筛面粉的细筛,均匀地筛下些丝状的毛毛雨。仍与昨天一样,下不大,止不住。开始了,阿訇念经,乡老们伫立着,静默听经。要试坟,父母顺着木板制成的简易“楼梯”下到俗称的“牛吃水”,蹲身经过“开经门”,一路朝北边过去了。父母一晃身隐于黑暗,苏丹又恍惚了,庄严肃穆的经声离她远了,像一条朝远方奔流而去的小河,偶尔的叹息与啜泣,是小河在行进中叮咚冒出的水泡。时间在苏丹这里已失去了概念,再眨一下眼时,她看到母亲已在亲戚的帮助下爬了上来,只有父亲那边没有动静。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不仅失去了呼吸,连心跳也丢失了。直到看见父亲,披挂着一身灰土,循着原路被坟坑重新“生出”,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被做了心肺复苏抢救的病人,心脏重新激烈地跳动起来,之前身体里凝结成的那个气块,化成一股来势凶猛的热浪,从她眼里瀑流而出,她背过了身子。
插门石从开经门处插下去,算是“关经门”。
下山了。头顶那把宇宙之筛,仍然不紧不慢地细细筛着,多数人没打伞,坦然地顶着一头一身的细白“糖霜”往山下走去,他们的脸色平静安详,甚而,还有些从内心溢出的喜色,像焦糖一样涂抹在眉梢眼底。苏丹不知道,之前听到的叹息与啜泣,是否真的存在过。
“要是还过得去,就把婚复了吧。人生没几天,为赌气,划不来……”
转头,父亲荷锄从身旁过去了,刚才那句话,不知是不是对她说的。从背后看,父亲似乎有些不同了。又似乎仍是那个父亲,只是又陈旧了一些,腰背和腿脚都能看出被岁月打压后的迟滞感。这让她无端想起家门口那张篾制躺椅,叱咤风云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退休前不许任实职,那两年,父亲经常躺在它上面发愣,昏昏欲睡时突然猛一下立起,被惊到般,眼光茫然四顾,又幽然黯淡下去。那两年,能言四方的父亲,好像一下丧失了语言与情感表达能力。唯一可以陪伴他的只有躺椅,它与父亲一样陈旧,一样无人问津……
追随着父亲的身影,她看着他追上了母亲,伸手要从母亲手里接背篮,母亲不让,他赔笑着,打着哈哈,母亲嘴里没停止嘟喃,像被宠坏的小女孩,知道尺度可以在父亲这里得到宽松,所以肆意。却已松了手。
雨仍在下,不依不饶,又下得隐忍。苏丹却感觉,光线突然像被拧亮的台灯,让四周都敞亮了起来,每一片绿叶都光鲜水亮。抬眼处,绵柔的雨丝倾斜着在空中交织、发亮。一道拱形彩虹横跨东西山头,万物都被笼罩其中。
父母相依相伴的背影越走越远,苏丹牵了下唇角,轻快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