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当代、未来的三重变奏
——写在首届湖北省青年美术作品展开幕前
2023-09-26李逦菁
◆李逦菁
“80 年代是一个独特的年代。20 年以后回头看这个时代的艺术,深深感到它那旺盛的生命力,它的激情和历史感,以及它那朴实、不矫揉造作的语言。虽然那个时代本身就具有文化纯度,并造就了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个理想主义纯粹来自外部环境。实际上,艺术家在社会活动形式上以及艺术创造方面都深深地参与了对理想主义的建树。它不是抽象的、真空的,是在现实中发生的,和现实一体的。虽然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艺术不可复制,但是精神和文化可以复兴。这是我的期待。”[1]这是著名批评家高名潞在2007 年对上世纪80 年代艺术回顾时写下的话语。十五年后,我们在武汉以“首届湖北省青年美术作品展”为名重启了1986 年湖北青年美术节的展览活动。85 新潮美术时期的湖北给人留下了“理论强,实践弱”的印象,珠海会议后的湖北艺术家们立志超越85 新潮美术。于是,在此共同愿景下湖北青年美术节诞生了。在梳理湖北青年美术节的图文史料时,有两张图片令我印象深刻。一张是《湖北美术通讯·湖北青年美术节专号》封面上展开双翼的“九头鸟”标志,另一张则是艺术家吕墩墩站在“湖北青年美术节从人美术现代作品展”标题前张开双臂的留影。将两张图片对应起来看,相似的形象会让图像的所指彼此注入与延展,产生出耐人寻味的深意。正如我们站在2023 年的时间坐标点,从历史的“后视镜”回看1986,那个张开双臂的“现代青年”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跨越时空的回望。
80 年代的中国现代艺术面对和尝试的不仅是西方现代艺术视觉实践,它同时遭遇的还有西方现代艺术所附有的现代现象,包含现代化推动的政治—经济制度转型、现代主义形成的知识观念体系和现代性催生的个体—群体心性结构的变化。现代主义的震撼策略与创新精神所带来的阵痛是对传统遗产的背离。然纯(严善錞)在《青年美术节与青年美术运动》一文中写道,“艺术要真正地表现人性,就必须使这种艺术成为一种社会化的行为。他们自觉地意识到并承担起了‘人之所以成为人’的使命,这种觉醒意识在很大程度上具有西方人文主义色彩。他们确信,只有充满着自我表现意识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也唯有这种艺术才能使艺术家向社会表明他们首先是作为一个人存在着。他们选择了西方现代文化为基点,暂时和自己的传统文化作一告别。”[2]在与传统文化告别的同时,西方哲学著作的翻译和出版以及英国艺术批评家、美学家赫伯特·里德曾说的“中国没有现代艺术是因为中国没有现代哲学”[3],引发了艺术家们对哲学的阅读与探讨,形成了当时流行的“哲学腔”。有学者统计过,在分析哲学、生命哲学、科学哲学和政治哲学的译著中,以弗洛伊德、尼采和柏格森为代表的生命哲学选择最多。这些指向了当时艺术家们开始关注普遍的人性,也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对人本主义这一核心的确立相近,特别是对个人价值的推崇与追求尤为明显。此时此刻,再看“湖北青年美术节从人美术现代作品展”的照片,“从人”二字事实上指向的也是那个时代共同的艺术语汇——“人”。
人的聚集形成了群体并成为新潮美术运动的中坚力量。1986 年11 月初的湖北青年美术节就有五十多个群体、28 个展场和2000 件作品,并在武汉、黄石、沙市、襄樊、十堰等9 个城市同时开展,也让湖北美术青年节成为当时国内最大规模的现代美术群展。艺术群体的出现并不与个性化冲突,相反,是“各艺术群体的发展趋势是探寻‘艺术’的多义用语而各取所需,从而在自身关注的问题上拉开距离。”这些年轻的艺术家及其作品虽以群体方式面世,但他们不像85 新潮美术的群体是“诸流同归”而是“同源分流”,保留了自己的兴趣和特点,并没有在群体中压抑自己的艺术个性。且因自由结社的艺术风气和共同的使命感,同时他们在未完全认可个人价值的社会中,以群体为媒介在旧现实主义和学院派风格的主导地位中寻找自己的艺术“定位”。
80 年代群体的并进让艺术社会化。随着文化全球化的影响和一批新潮美术运动的前辈在国内外大展的成功亮相,以及对西方中心话语的应对,各种多元存在方式使得90 年代的艺术论述开始用“当代”一词取代“现代”。同时,个别湖北籍艺术家和批评家流向了中心城市,群体被分散。湖北这座大江大湖的省份,出现了新潮艺术后的“退潮”。然而,“退潮”并不代表沉寂,如“新水墨”“超写实”“湖北波普”为代表风格的一批艺术家仍然选择留在湖北,并继续在个人创作和学院教学中去肩负历史传承和回应挑战。在湖北当代艺术从业者的不懈努力下,湖北又迎来了艺术的“涨潮”。2009—2019 是全国范围内展览策划和场馆建设激增的十年。在此期间的武汉,从专业院校到公共美术馆,从私营艺术机构到艺术区,从批评写作到策展实践,都一步步完善对武汉当代艺术的建构。2022 年武汉双年展的举办,又让我们看到了武汉在艺术造势上对标和追赶一线城市过程中迈进的一大步。
老一辈艺术家们用艺术和青春坚守,“当代青年”则踏上了新世纪的新征程。湖北首届青年美展分“正青春”和“致青春”两条展览主线,以宏观视角呈现湖北青年美术发展的学术脉络。同时以“水”作为策展思路核心,用“水域共生·思想流体”“无界之群·美育共融”“同向同行·青春梦想”为三个主题策展单元,来突出江水“流动、生发、循环、不息”的特性。长江作为文明之源,干流浩荡,支流纵横。自近代以降,长江流域就是人文荟萃之地。“长江经济带”的提出,更是将长江作为生态之基和生产之要。无论是自然长江、经济长江还是人文长江,都与湖北地域的生存发展息息相关。展览聚焦“江水”与“地域性”,探讨其作为传导媒介、自然景观、生态系统、能量介质和人文表征与区域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的共生关系。同时,从学院美育角度出发,充分挖掘和梳理近十年来从学院走出的青年力量,他们中的有些人赴外省和海外求学,并在毕业后选择定居湖北,也必然将多元复合的文化样态融入地域之中。事实上,楚文化的兼收并蓄、浪漫厚重本身就赋予了湖北敢为天下先的地域精神和开阔广博的艺术气质。虽然,群展中以群体身份参加的艺术家很少,但是媒介的便捷联动了个体与社群。遍布武汉、各具特质的分展场将促使青年艺术家主动地介入特定的社会现场中;另一方面,青年艺术家如潮水般活跃的创作本身作为一种社会参与,亦能反过来再造城市空间。正是一代代青年前赴后继,响应时代的号召,一步一步地将梦想变为现实。在探索追寻个人理想价值的同时,秉持几代美术创作者的奋斗目标——同向同行。
艺术史(art history)或艺术的历史(history of art)告诉我们艺术总是与历史相随。我们惯性地用历史梳理和解释艺术,但也本能地用艺术叩问未来。辛波斯卡在《万物静默如谜》中写道,“当我说‘未来’这个词,第一音即成过去。”过去与未来如此分明,不仅是因为现代性的时间观价值是“进步”,而我们确信未来永远是进步的。还因为我们一直以来善于在尚未到来的时间空白里书写想象并期待兑现诺言。因而我们时常笑掷流年,认为未来可期。然而,过去几年的紧急状态将艺术从形而上和各类话语装置中拉回现实,迫使我们重新思考想象力与感受力,共同体与共通感,并在尚未来临的时间刻度上去重新丈量艺术何为。虽然,我们无法勾勒未来的全貌,但是它即将到来(will come)和正在来临(coming)。我们不能忘记未来积极的含义,不应该让我们的反复提及,让未来变成一个乏味的陈词滥调,一个临时的权宜之计,一个空洞的摆渡之处。青年,作为未来的候选人,必须用具体穿透虚无,用清晰击碎迷惘,用行动践行理想,在当下张开双臂,拥抱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