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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客慈善”:硅谷金智如何改变世界议程

2023-09-25银培萩

中欧商业评论 2023年3期
关键词:世界主义扎克复合体

编者按:

任何时代的商业精英都有突破现实权力结构的冲动。以慈善捐赠影响观念塑造,再以观念推动政治议程,美国财富精英打造的这套“金智复合体”机制(金钱—观念—政治)已经十分成熟。

一个事实是,100年来,美国著名公益基金的高管与政府高官之间有一个“旋转门”,许多管理者/官员在两类组织之间来回任职。直至今天,这个局面依然在持续。而且,相比于传统财富精英对“暗金政治”的指控有所忌惮,科技精英们似乎并不避讳他们的政治抱负。他们所关注的问题也更为宏大,更具世界性。

Facebook前总裁肖恩·帕克2015年在《华尔街日报》撰文,认为从数字革命中获得财富的第一代科技巨头应该通过“黑客慈善”来改变世界。他时常引用的一句话是:“政治干预可能看起来有些肮脏,但宏大问题必然触及政治层面。”

另一方面,也正因为在“金智复合体”中,“观念”的影响往往是草蛇灰线,很难捕捉其踪迹。财富精英们的捐赠去向又相对隐秘。这使得从金钱到政治影响的机制变得如同水中捞月——能够隐约看到影像,却难以捉摸其中因果。在微观个人层面,“金智复合体”的故事是如何一步步展开的?

在《硅谷金智复合体及其“自由世界主义”议程》中,学者银培萩展现了一种“金智复合体”的运行机制,并通过对扎克伯格捐赠案例加以佐证。

银培萩也对硅谷精英们的捐赠特质进行了归纳:

技术上,相比于老牌精英资助大学、智库、媒体、司法等机构,侧重于通过塑造价值观来影响政治。硅谷精英更擅长利用自身技术优势在互联网竞选、人工智能、元连接、数字货币等传统精英不熟悉的领域“入侵”,打造另类“金智复合体”。

理念上,銀培萩将硅谷精英捐赠的特质比拟为“黑客慈善”。这群人并不看重地方性的问题,而是显得更“胸怀世界”,倾向于将主要影响力放在“影响力”和“大问题”上,认为“破坏传统模式并进行创新”很重要。“黑客慈善”高度依赖模型和大数据算法,类型化和简化人类的多元需求。他们很少“怜贫惜弱”,对扶贫、家庭虐待、精神疾病等人类基础需求不感兴趣。相反,他们偏好可量化的、不需要人工干预、不涉及道德判断的问题。

该文原载于《当代亚太》,以下为文章部分内容摘编。

科技精英在国际政治中的个人影响可借助斯特兰奇的“结构性权力”概念来理解。四种结构性权力中,科技精英呈现生产强、知识,金融弱、安全弱的先天局面。他们凭借两种机制来突破结构限制、施加政治影响:第一种是跨结构转化,也就是将生产与知识的结构性权力横向地向金融、安全结构拓展;第二种是“金智复合体”,即将生产结构和知识结构中的资源用于打造“金智复合体”,以这种比较成熟的政治机制来影响美国和全球治理的政策议程。

在众所周知的“军工复合体”精英政治机制中,科技精英没有优势。但近年来,美国政治出现一种比较显著的“金智复合体”趋势,科技精英在其中的优势很明显。

慈善捐赠最大程度上融合了“金”和“智”的功能,是“金智复合体”机制的集中体现。

理论上,“金智复合体”机制指原本各自独立影响政治的“金钱—政治”和“观念—政治”关系链转变为协同性的“金钱—观念—政治”的三元关系链。这种关系链之所以成立,是因为政策制定者在具体的政策议题上往往有知识盲区或摇摆空间。观念塑造能够潜移默化地改变决策者的态度与政策结果。

然而,知识生产在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是高度私有化的,科学研究、政策辩论、精英社交等都需要耗费大量资源。捐赠者为这些活动提供资源,一方面可以影响政策结果;另一方面,以资助观念作为中介,可以隐匿身份、淡化意识形态色彩。如前所述,科技精英的权力在生产和知识结构中表现突出,匹配了“金钱”和“观念”两种资源。

“金智复合体”的主要形式是慈善捐赠,它区别于“政治捐赠”,也就是在选举过程中直接向候选人捐款。政治捐赠有强烈的党派性指向,等于承认了与党派之间的利益关系,在观念层面影响受众的能力不强,强化了“金”的一面而弱化了“智”的一面。相反,慈善捐赠并不谋求影响政策制定者的人选,而是致力于在长周期内、从具体议题上改变政策制定者的观念,近年来饱受关注的“暗金政治”就是聚焦这种捐赠。

慈善捐赠的信息透明度较低,需要通过复杂的报税信息、捐赠者主动公开或第三方数据库才能查询。这样,捐赠的精英很容易隐匿资金源头,而下游的组织获得捐赠后可以推动某种取向的政策制定和实施。

捐赠者个人或家族的捐赠机构常常构成一个独立“金智复合体”,例如洛克菲勒家族的一系列基金会。乔治·索罗斯创办的“开放社会基金会”也有分支机构遍布世界120多个国家。科赫兄弟在美国国内打造的基金会、智库和倡导组织构成一个庞大的政治动员机器,被称为“科赫章鱼”(Kochtopus)。科技精英当中也不乏独立“金智复合体”,例如,奥米迪亚独立创办的10个捐赠机构形成了“奥米迪亚集团”。

20世纪中期,美国的慈善事业版图从原来以“纽约—东海岸”为中心明显地转向“硅谷—西海岸”。进入21世纪,科技精英以硅谷(圣马特奥县和圣克拉拉县)为核心形成了一个捐赠圈,捐赠者之间越来越具有认知共同体的特征。

硅谷精英的意识形态可以概括为“自由世界主义”。具体说来,他们在国内政治中支持左翼政党和议题,立场更接近民主党代表的“积极自由主义”。在教育、移民、LGBT+权利、种族平等的议题上,他们也更支持少数群体的利益。“世界主义”侧重在国际政治中支持多边主义和可持续发展的目标,对全球健康、气候变化、太空和极地探索等议题有浓厚兴趣。

根据这两个维度上的细微差别,“自由世界主义”存在四种基本类型,分别以扎克伯格、奥米迪亚、盖茨和马斯克为典型代表。

“强自由主义-强世界主义”的代表是扎克伯格。扎克伯格长期为佩洛西(Nancy Pelosi)等民主党政客提供支持,担任民主党候选人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的顾问,也支持与民主党观点接近的共和党人卢比奥(Marco Rubio)。此外,扎克伯格“世界主义”的意识很强,很早就提出过希望建立一个虚拟的全球共同体,用知识和技术来解决未来世界的治理问题。

第二种“强自由主义-弱世界主义”的代表是奥米迪亚。奥米迪亚在国内政治上非常靠近左翼,是科技精英中最坚定的特朗普反对者。他从2016年开始为“反特朗普”运动积极奔走,除了资助反特朗普的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Super PAC),其个人慈善组织“民主基金”大量为反特朗普的501(c)(3)、501(c)(4)组织筹款。相比之下,奥米迪亚参与全球性事务的积极性较弱,远不如盖茨和扎克伯格。

盖茨是第三种“弱自由主义-强世界主义”的代表。盖茨基金会对于全球卫生治理的贡献不仅得到国际组织、主权国家等官方部门的肯定,也在学术文献中被广泛探讨。然而,盖茨与私营部门的亲密关系体现了他偏向保守主义的一面——他反对在新冠肺炎疫情下削弱疫苗研发的知识产权保护,并且与美国制药公司有深度的利益关联。

马斯克是第四种“弱自由主义-弱世界主义”的代表。深受“Z世代”崇拜的马斯克虽有“反建制”的标签,实际上对民族国家和国际秩序的挑战性是最弱的。在内政问题上,马斯克很少卷入美国国内的党派竞争,偶尔会嘲笑民主党左翼政客针对富人的税收政策。在国际政策上,马斯克对气候变化的慈善承诺与特斯拉的业务有关,参与美国太空探索战略的背后有强烈商业动机,甚至还与贝索斯的公司激烈竞标。

为何以扎克伯格为例来呈现“金智复合体”的机制?

观念上,扎克伯格显现出自己兼具“自由主义”与“世界主义”的观念,可以最全面地展示“自由世界主义”的意识形态。现实中,扎克伯格遭遇美国政府的审查最多,他试图突破限制性结构的动力也最强。近年来,虽然亚马逊、苹果等大型科技公司都面临美国政府的反垄断审查,但只有脸书公司第一个遭到联邦贸易委员会的正式起诉。

和硅谷其他科技精英一样,扎克伯格支持与开放、透明和全球化等价值观有关的政策。在司法、教育、移民、种族等领域,扎克伯格与其他科技精英合作,倡导一揽子的左翼政治议程。

通过慈善基金会影响总统大选 脸书政治行动委员会(Facebook PAC)从2012到2022年都是捐赠给共和党的多于民主党,但扎克伯格通过运作自己和硅谷捐赠圈的“金智复合体”支持的是民主党。他用慈善资金助推了拜登2020年总统选举的胜利,被保守派称为“扎克现金”(Zuck bucks)。

“扎克现金”具体指的是,扎克伯格在2020年美国选举中结合自己的CZI与硅谷捐赠圈来提高投票率、增加民主党优势的做法。其背景是,在美国政治极化的背景下,自由主义(左翼)和保守主义(右翼)动员选民的策略不同——通常情况下,投票率越高对左翼越有利,反之则对右翼越有利。因此,左翼的资助者会致力于增加投票率和投票便利性,而右翼的资助者则会以“选民诚信度”为名,尽力筛选掉一部分“不诚实”的选民,变相地阻止一部分群体(通常是擅长草根动员的左翼团体)登记和投票。

扎克伯格选择了他最擅长的技术领域,在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现场投票受阻的情况下,结合互联网来改善选举基础设施和投票条件。两个关键的非营利组织“技术与公民生活中心”(CTCL)和选举创新与研究中心(CEIR)承担了“扎克现金”运动中的中介功能。一方面,扎克伯格的CZI于2020年9月拨款2.5亿美元给CTCL,0.5亿美元给CEIR。CTCL是一个以技术见长的组织,与脸书与谷歌等互联网公司合作,帮助选民线上参与选举,并为候选人提供线上竞选的技术培训;CEIR是一个选举政策倡导团体,以研究二级赠款来提高投票率。另一方面,扎克伯格还通过硅谷捐赠圈来增强对两个组织的支持。扎克伯格是SVCF长期以来最大的个人捐赠者,而SVCF在2020年向CTCL捐赠了3.28 亿美元,向CEIR捐赠了0.69亿美元,是该基金会这一年的第二大和第三大拨款。SVCF的新闻稿显示,它与CTCL的合作将硅谷两个县的投票率提高至空前的85%。

“扎克現金”在2020年大选中发挥的拐点性作用已被广泛讨论。首先,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的资金加技术手段大幅度提高了远程投票率,大大有助于民主党。CTCL和CEIR在疫情期间不仅提供线上投票技术支持,也为邮寄选票提供补贴。在2020年大选中,1亿多人通过邮寄进行早期投票,对拜登的胜选至关重要。

虚拟世界:“上网是人权”、货币无国界2017 年,扎克伯格的一篇“全球社区”宣言表达了“世界主义”的思想:“社区的治理应该随着居民的复杂性和需求进行扩展……例如建立一个全球投票系统,赋予人们更多的发言权和控制权。”扎克伯格的“元连接”计划、“天秤币”计划,以及卫生治理和气候变化议程,都展示了他通过跨结构转化或“金智复合体”来推进“世界主义”价值观的行动。

气候变化 扎克伯格的另一项“世界主义”议程是全球气候变化。

早在2015年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期间,扎克伯格就宣布加入盖茨成立的“突破能源联盟”( Breakthrough Energy)。这是一个公益性质的私募基金,刺激私营部门投资“清洁”能源,在2050 年之前实现净零排放。突破能源联盟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独立“金智复合体”,参与者有投资人、慈善家、企业和政治家,参与的实体包括投资基金、非营利组织和慈善机构。突破性能源联盟的项目一部分以资金为导向,如与欧盟委员会和欧洲投资银行成立1亿欧元的试点基金,帮助欧洲经济去碳化;另一部分以知识和观念为导向,如设立“突破性能源研究员”,每年资助一批研究人员和科学家,开发新的能源技术方案。

近期,扎克伯格开始筹建以CZI为核心的气候“金智复合体‘。2021年10 月,扎克伯格通过CZI为气候变化提供3300万美元的资金。其中,1000万美元将继续用于联盟的“突破性能源研究员”。其余资金完全由CZI主导,分三个方向使用。第一个方向是知识技术。CZI资助了三个为期两年的奖学金项目,以及评估长期二氧化碳去除(CDR)方法的有效性的研究项目。第二方向是环境正义。CZI资助了减碳非营利组织和基金会,研究环境领域的不公平现象和原因。第三个方向是政策倡导。CZI将资助智库“两党政策研究所”和“大平原研究所”,联络公司、工会、环保组织和其他组织,为制定与气候变化相关的政策进行政策建议与倡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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