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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病人与他的四周诸物的即时状态
——《四周记》自释

2023-09-25

草堂 2023年1期
关键词:口音言说相似性

◎ 余 怒

面对一首诗,来自读者一方的第一个疑惑往往是:这首诗在说什么?它意欲表达什么?在可称之为“艺术构思”的写作活动中,作者在诗句语义的渐次衍变中剔除冗余意旨,通过增删、填补、说明使众多驳杂的意旨趋向一致,使题旨归并为一个逻辑的、理念化的整体,从而完成一个意义的结构,这是艺术创作活动中最普遍的,符合读者对写作行为一般性认知的,与作者名下的劳动其含义相契合的正常举动。

在读者面对这一首《四周记》时,他那儿自然而然会产生这一问题:这首诗在谈论什么?所谓“四周”,是意指或隐喻什么?对于传统型作者来说,在遇到读者的这种疑惑时,他就有义务面对它,并予以答复,当然,答案将是明确的,即使没有作者参与阐释,逻辑相关联的各语句间时刻处于言说状态的隐性主体也会将答案摆到桌面上。在“表达的文本”中,文本所标示的较为清晰的寓意路标,是与读者的意义实现的路径依赖相合拍的,而“非表达”类型的作品并不具备这种“基因”。

显然,《四周记》不再是具有古典主义特征的“表达的文本”,它的结构也就不再具有某种超验的先在图式的属性。在“表达的文本”中,结构总是由各个协和自然的意义单元无缝对接而组成,各个意义单元的情境皆按照逻辑的线性方向来安排,象征、隐喻等修辞描述和想象表达构成一个受经典形式约束的完整而封闭的体系,每个部分依据相似性的亲缘关系连为一体,归从于同一个题旨;其中,容不得任何突兀的形式、杂质的言语和不和谐的声音。它就这样构建了一个关于结构的神话。而“非表达的文本”则是在写作的时刻提前将对语义互辩和阐释异议的预测记录其中,它或者是不言的、“非表达的”,甚而涂抹、剥离原义的,或者是尽可能多地预置阐释的可能,把原义及其多重变体陈列于一处以等候读者的;它面对世界的视野是客观的、多视角的、不含一己之见的;它尽量减少作者在言说中的现身,弱化对阅读和读者视野的干预,将一部分“写作权”转授读者。在“非表达的文本”中,语义的未完成性和不确定性始终是诗所具有的,并借此区别于其他文本的本质属性。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四周记》的主题追问是一项只能由读者自己去寻思、探求,而难以由作者帮助或代劳的智力活动,甚或是一种自问自答式的娱乐。那么,接下来,作为作者的释义也将是一种自娱式的关于文本阐释的游戏,在这里,我对诗的意旨所有可能的预测都将来自文本诸语句之间的相互衍射和示意:我不可能比读者知道得更多。

这首诗自始至终只叙述了一件事—— 一个病人与他的四周诸物的即时状态。一个人“意识到被四周融化掉是一件快乐的事”,却“是在生病期间”,好像是“疾病”所产生的“作用”使然,这种逻辑的悖谬匪夷所思。延续这种逻辑,进而劝你“(这是)一个不错的模型。你可以时不时去病一次”,通过语义延展为悖谬逻辑逐步增加因果链(相互赋意的,同时本质上又是反因果的),从而使之获得一种合乎解释的语言假象。后面的情境就更具体了,似乎是为证实这种悖谬逻辑的自洽性和合理性而设:“考察一下”“孤独”,跟“护士们”和“护工们”“去谈谈厌倦”。此时,对于“四周”“这个概念”,诗中提出了一个自我辨析式的答案:“打开窗户,视野开阔起来,这时/你才有了‘四周’这个概念。”也就是说,“四周”这个概念,只有“打开窗户”,与某种户外的情境相联系时才有可能生成,否则,待在室内一味地沉浸于“孤独”“厌倦”之境,它是不可能生成或者存在的。接着,更多的与“四周”有关的讲述被呈现出来:“你来到外面的回廊上,穿过/坐在那儿的病友们,在各种口音中辨别本地口音。/走近那个陌生的话痨小老乡,不搭话,只是听他。”诗中出现了“外面的回廊”和持有“本地口音”的“病友”,作为对“四周”情境的补充,这个场景使“你”与“四周”的关系又多了一层乡情或乡愁的联系,“四周”的抒情假设被悄悄内嵌了进来,文本似乎是有意识地向古典情怀假借了一个动人的叙事外壳。

通过上述一系列讲述,一个客观的、外在的“四周”便获得了一种主观性或即时性。这种对一个概念的奇特的解释是诗的逻辑的一次秘密演示,它通过一次强行赋意涂改了或者说重塑了“四周”的既定历史性内涵,使之成为另外一个东西——难道成了一个关于“四周”的“隐喻”吗?但又何尝不是呢?尽管在“非表达的文学”的写作中,我一直尽力避免“文学隐喻”的出现,但人类语言本身所包含的知识体系及其被要求的交流目的必然不允许语言隐喻功能的轻易退场,这一点,我在《诗和反诗:答张后问》中曾经这么表述过:“人类的语言本身,究其根本来说,是隐喻性的,话语通过一连串的‘A是B,B 是C,C 是D……’的渐进式隐喻等式消除掉或遮蔽住事物之间的相异属性,超越‘种属’‘范畴’等各种自然分类或认知领域的阻隔,找到或者主动创造出各式各样的、不同方面的相似性或相关性;当一个相似性或相关性被建立,一个意义便被构想出来,随着隐喻的递增,意义不断扩展、延伸,最终,语言便成了一个由意义控制的相对稳定的历史性隐喻系统——这就是人类用以认识实在的知识体系。在这个体系中,相似性、相关性以及因果性被发现或被发明出来,并为真理、神性、绝对理念、道德、美等价值准则所加持和加固。在交流活动中,由这个知识体系,语言的使用者才能得以完成一次次关于实在的某个主题或命题的言说。”故此,我将语言对实在的描摹、再现或表达视为一种言说必备和与接受相伴生的“一级隐喻”,相对于“文学隐喻” (二级隐喻) 的易于清除,“一级隐喻”作为语言的基本言说秩序和维系知识体系的支柱,在整体意义上是无法彻底根除的,它本来就是语言的本质属性之一。

既然与其他事物的语言化隐喻相似,在这个特定的文本中,“四周”只能作为一个自然的隐喻性符号内置于主体的心理和文本的形式中,那么在阅读中对它的追问也就成了一个难以绕开的宿命般的问题,这不是作者一厢情愿地刻意回避就回避得了的。作者所能做的,即是在文学的历史隐喻与实在的间离处找到一种出自个体想象的,趋近事物无序并置的“自然的相似性和相关性”,使原置于隐喻位置上的相似性和相关性终止于“这一个”文本。然而,我们也应该认识到,事物的自然的无序并置状态既不能“被看到”(因为观念的参与),也禁止被说出(因为语言的制止),“看到”和“说出”都受困于那个被历史预设的思维结构,而且这种结构本质上也是隐喻性的、意识形态化的。因此,任何意义上的清除工作也只是能在语言的隐喻体系中冒着最后可能还是被归为隐喻的危险,而且只会取法于人们普遍认可的诗的一般形式。这个世界里的所有被假定的因果关系所建构的历史性意义和知识,无人能给予最终的裁定,哪怕将诗性的期待视野归还于每一个言说个体并由其自由阐释。这也就是我在《四周记》的结尾处对这一次在文本内部所发起的涂改历史命名的文本行动发出如此感叹的缘由——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四周”啊。

2022 年12 月30 日

【附】诗

[四周记]

意识到被四周融化掉是一件快乐的事,是在

生病期间。如同灾祸临头后建立起某种特别

的信仰,不相信庙宇的功能,默祷的魔力,却相信

疾病的作用。一个不错的模型。你可以时不时

去病一次。在病床上,顺便考察一下你的孤独,

嘲笑它,或逗弄它。就像逗弄直立于路边的一条

眼镜王蛇。吊完一瓶水,接上另一瓶,想着跟谁

去谈谈厌倦(护士们太年轻,护工们又忙得

顾不上你)。打开窗户,视野开阔起来,这时

你才有了“四周”这个概念。阳光下的广玉兰树

和芭蕉树,夹竹桃树和柳树,还有一些草本植物及

其他阳光普照之物。你来到外面的回廊上,穿过

坐在那儿的病友们,在各种口音中辨别本地口音。

走近那个陌生的话痨小老乡,不搭话,只是听他。

你来到俯瞰医院的小山上,看见泉眼,看见流水

流动,继而看见它们朝山下乃至远方流去。这是

什么样的一种“四周”啊。它整个儿也在朝远方移动。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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