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惟庚寅吾以降”印研究
2023-09-23谭频璇
谭频璇
关键词:文徵明 『惟庚寅吾以降』 真伪
一九四0年出版的《明清画家印鉴》是最早的印鉴汇编性质的工具书,书中有一则凡例值得注意:『沈石田、文徵明、陈白阳辈,印章中大同小异者甚夥,编者疑有鱼目其间,一时无从识别,姑并存之,以待易日。』[1]这一对吴门书画家印章『大同小异甚夥』的认知,至今仍是学界共识。因此,鲜有系统地研究一方印章以辨别真伪的尝试。
文徵明(一四七0—一五五九)出生于庚寅岁,他以《离骚》中的『惟庚寅吾以降』一句制成书画闲章,本文以这方印为切入点,尝试对此印的真伪、用印时间和动机等问题展开探讨,以期深化对吴门书画家用印情况的认识。
『惟庚寅吾以降』印的鉴定研究
标准印的确立:一枚印章在钤盖时会受到外部因素乃至印章磨损程度的影响,从而导致印迹略有差异。因此,辨析不同作品上的相同印文是否为同一方印,需要细致地分析并考虑外界变量的范围。通过系统梳理文徵明存世书画及其题跋作品,目前发现了三十五件钤有『惟庚寅吾以降』的作品(表三)。以文氏代表作《早朝诗卷》上此印为例,印文端庄典雅,有几个特点:第一,『隹』旁的四横一致往右下方倾斜;第二,『庚』字中部呈倒梯形的闭合空间;第三,『寅』字中的『人』形笔画和『宀』旁与边框相连,形成固定的间距;第四,『以』字左边的笔画形成不同弧度的转折;第五,『阜』旁的三个方框呈现左低右高的走势,『?』旁的竖画不出头且有一定的弧度。这五个特征以及字与字之间、笔画与边框之间的位置关系、留白大小,将成为我们判断是否为同一方印的综合依据(图一)。
依据文徵明代表作上的标准印(表一、表三),基本可以推定从一五二五至一五五三年,长达近三十年的时间里,文徵明真迹上的『惟庚寅吾以降』都是同一方印章。
此外,通过印蜕反映出边框的磨损情况,还可以进一步验证此印随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受损。《劝农图》中的印蜕是最早且边框最完整的,一年后右上角出现残损;至一五二九年,右下角受损;约一五三二年,印章左上角逐渐残缺。此后,左边框的断裂现象增多。尽管边框的完整度可能会受到外力的影響,但总体而言,表一印蜕中的边框磨损程度呈现了清晰的时间序列。基于上述讨论,可以确定其他作品印章的真伪(表三),同时还有助于推断出无纪年作品的创作时间段。由于一些作品无法获得更清晰的局部图片,印章的真伪尚不确定。
『伪作』及『伪作群』辨析
从表一可以推断,文徵明可能只有这一方『惟庚寅吾以降』印,并且是他在北京为官期间使用后带回苏州的。那么,与标准印不同的其他印蜕有何特征?通过观察,我们尝试对这方印衍生出的伪印做出分类和特征描述。
第一组伪印:故宫博物院藏的文徵明《存菊图并诗卷》,经徐邦达鉴定为伪迹,并认为:『绢、墨气息甚旧,定出同时高手临仿。』[3]肖燕翼在此基础上指出,该图为文徵明弟子朱朗(生卒年不详)所作。[4]将此作中的印与标准印对比,伪印的『庚』字中的倒三角形与真印中倒梯形的差异最大(图二),上文强调的几个特征亦不见于此印,细微处露出『同时代的高手临仿』的破绽。与这方伪印相同的还有署名为文徵明的《兰竹拳石图》和陆治(一四九六—一五七六)的《梨花双燕图》等(表三)。这一发现为重新审视这几件作品的真伪提供了重要的物证。
邵彦认为文徵明《兰竹拳石图》可能是周天球(一五一四—一五九五)伪作。[5]通过对比这方伪印,可以推断《兰竹拳石图》应该与《存菊图》是同一人或群体所作。作伪者究竟是朱朗还是周天球,或另有其人,需要进一步研究。这组伪印群作为重要的物证,透露了同时代作伪文徵明书画的群体信息,印章鉴定对文徵明书画辨识的作用在此得到体现。
第二组伪印:第二组伪印最突出的特征是『降』字所从『阜』旁皆为弧笔而非方折的笔画(表二)。另外,文徵明《独乐园图并书记》《临赵孟頫兰石图》的伪印也呈现出与第二组伪印类似的特征(表二),但从『吾』字『口』旁的弧度、『以』字的笔势等差异可知不是同一方印。
其他伪印:其他作品如《山水扇面》《山水图》中的印文,也在多处字形结构、空间关系上与标准印存在多处差异,暴露了其作伪的痕迹。
推测用印时间及用意
文徵明少年时代就以仕途功名为志业,但九次赴应天府乡试,均未中举。直至嘉靖二年(一五二三)以贡生荐举入京,任职翰林院待诏。文氏抵京后的家书反映了他生活的各种困难,也表达了他对仕途的忧虑:『颇觉宦况不佳……恐亦不可久留也。』[6]文氏三次上疏乞休,返回吴地后,『筑室于舍东,名玉磬山房。树两桐于庭,日徘徊啸咏其中,人望之若神仙焉』。[7]京城三年的经历彻底摧毁了他的入仕理想,此后文徵明成为了绝意于宦途的归隐者。以往的研究注意到文氏在京期间的家书信札、诗文以及《燕山春色图》表现出他对家乡的怀念和隐逸之念,[8]而这方闲章背后所蕴含的关于仕途的心理变化却未见提及。
从钤有『惟庚寅吾以降』印的作品来看,此印最早出现于文氏在京为官期间。在《劝农图》题跋中,文徵明发出『余聪明已不逮前』的感慨,透露了他在官场力不从心的窘况。在《早朝诗卷》中,频繁出现『潦倒』与『白头』等词语,表达了他在京城的孤寂和凄凉之感,并流露出对家乡的思念:『野人不识瀛洲乐,清梦依然在故乡』。在《乔林煮茗图》中,虽并未明说何为『鄙情』,但诗文中的『仙骨』及陆羽的『高情』已为读者提示了方向。落款处钤一方显目的『惟庚寅吾以降』印,是否也在宣示着文氏归隐的决心呢?
《离骚》是一篇表达作者屈原追求政治理想而不得的抒情诗,多处词句常被历代文人征引,屈原也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典型形象,无数文人借《离骚》或屈原表达时运不济、怀才不遇的郁结之情。文徵明很可能是在北京做官时,开始使用『惟庚寅吾以降』的印来表达自己对仕途的失望。其次子文嘉(一五0一—一五八三)以《离骚》中的『肇赐余以嘉名』一句制作同样形制的闲章,语带双关,反映出父子二人借用屈原意象的默契。考察文徵明的诗文和早期钤有『惟庚寅吾以降』印的作品的主题,似乎都暗含了某种『自我表达的隐喻』。[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