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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陵墓神道石柱东西方元素交融研究

2023-09-23凌欣辰

东方收藏 2023年7期
关键词:墓葬

摘要:在南京地区发现的六朝陵墓神道石刻中,附带直刳棱纹的石柱以其独特的风格一直为学界所讨论。在对石柱柱式进行溯源时,可发现中国本土元素与西方元素的融汇结合。石柱本身是中国工匠博采众长、发展创新的实践成果,其在受海上丝绸之路繁荣兴盛所带来的“西风东渐”影响的同时,也深刻体现出中国本土文化对于外来文化的兼容并蓄。

关键词:南朝;墓葬;神道石柱;中西交流

魏晋之后,我国北方黄河流域因战乱动荡不安,大量中原人口、先进文化的相继南徙,造成“北民南迁”的独特文化因素变迁,南方经济因此得到迅速发展,南方偏安政权的政治环境也趋于稳定。南北对峙使得秦汉开辟的与西方诸国交流的陆地丝绸之路受到阻碍,而江南沿海的特殊地理位置则产生新的路线从事贸易往来,特别是通过海上交流,与东南亚、印度、波斯、东罗马、日本、朝鲜等国家和地区也产生了各类文化因素的互动。南京地区的六朝陵墓神道石刻,其风格继承了汉代墓葬石雕的艺术特点,但又显示出独特的时代风格,也是与这一时期的文化交流紧密相关的。

南朝帝王的神道是在封土前的平地上开辟的,石刻对称列置在两侧,形成固定的埋葬制度,一般有成对的石兽、石柱、石碑。在其间,带翼石兽可能隐含的异域元素,历来为学者们所争论,而附带直刳棱纹的石柱以其较为鲜见的柱式风格,也一直是值得探讨的一个问题。

一、研究历史与现状

关于六朝陵墓神道直刳棱纹石柱问题的讨论,由来已久。早在民国时期,法国籍传教士张璜在其1912年出版的《梁代陵墓考》中,对所涉及的神道石刻就有著录、描述与探析。对于墓前或为“麒麟”“辟邪”等石兽的造型来源,张璜感知到了其所隐含的西方艺术元素,认为这是一个实难解决的问题,“此远方来源之兽样,好似阿西利之兽型,然则中国之艺术与尼罗河雕刻之创作有近似之关系耶?[1]”而对于墓前石柱,张璜简单描述其形制为“瓜棱式”,并未作深入分析。20世纪30年代后,朱楔、滕固等一批学者对南京六朝陵墓遗存进行深入考察。其中,滕固在其《六朝陵墓石迹述略》一文中,将石柱柱身所刻直刳棱纹的艺术源头追溯至希腊式石柱,他综合比对了中国汉代石柱、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瓜棱柱、希腊式多利亚柱、波斯百柱宫柱式后认为:“(梁代瓜棱柱)与古埃及的瓜棱柱无所关系,以现有的知识,瓜棱柱来自汉代必为中国固有的东西……梁代石柱,上承汉制,又或参与波斯和印度的风尚[2]。”

20世纪50年代以来,学者们立足于中国本土材料对石柱柱式进行溯源,提供了新材料与新认识,也具有重要的意义。近些年来,关于南朝陵墓石柱的问题解释已趋于完善。如邵磊综合考量近百年来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的研究,再次肯定民国时期滕固等一批学者的认识,他认为:“正所谓文化不是纯种马,南朝陵墓神道石柱远承希腊乃至古印度柱式,恰恰凸显了中国传统文化海纳百川般的包容与博大[3]。”考古学者杨晓春综合分析了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的渊源,认为石柱可能受到佛教和其他西方因素的影响[4]。另外,还有相当一部分硕士、博士针对南朝陵墓石刻作出了系统性的研究。总之,针对南朝陵墓神道石柱文化因素的分析,只有上下求索、囊括中外,才能得出更加接近历史的真相。

二、神道石柱的再探析

要探讨南朝神道石柱柱式的渊源,首先要立足于物件本身进行考察。神道石柱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即柱头、柱身、柱础。南京及周边地区目前遗留所见的神道石柱以墓葬为单位。中国现存最早的墓前石刻是霍去病墓,而最早的神道石柱年代却是东汉。现仅有的兩件东汉陵墓石柱,为山东博物馆馆藏的东汉琅琊相刘君石墓表柱、北京石景山出土的汉故幽州书佐秦君石柱。琅琊相刘君石墓表柱身上刻有许多直沟纹,上部刻有横绕的绳纹,看去似用绳捆缚的一束直立的圆木;汉故幽州书佐秦君圆形石柱柱身刻纹与刘君石柱同,顶上有方形石板,题铭刻在板上。单从形制上来看,二者与南朝石柱近乎一致。《水经注》卷二十三有“憔定王司马士会家前有碑,晋永嘉三年立。碑南二百许步,有两石柱,高丈余,半下为束竹交文,作制工巧”的记载。刘敦祯曾称东汉石柱身直沟刻纹断面系尖棱向内,像许多捆束的木棍,南朝之物与此相反,其柱身下部直沟刻纹断面系尖棱向外,“其形状应亦与刘君墓表同为尖棱向内,然后庶与束竹符合……故疑汉、晋、六朝间墓表之沟纹,由尖棱向内,易为尖棱向外。唯二者之间,是否有嬗递师承之关系,恐尚非今日所能决定[5]。”刘敦祯把“束竹交文”理解为与琅琊相刘君石表柱尖棱向内的形式相同,朱希祖把南朝尖棱向外形式的石柱理解为像束捆的许多圆棍。何汉南则认为这两位学者的观点皆有误,即都把以尖棱向外的直棱凹弧纹石柱之形误解为圆木形,他认为:“汉时表身上下通体为尖棱向内,就像一束圆木棍,南朝石柱柱身分上下两节,上半节为尖棱向内纹,即圆棍形,下半节为尖棱向外纹,即部竹形。上半节应为‘束木’纹,下半节应为‘束竹交纹’。这种形式的石柱,可能只表现在祠庙与陵墓前,因其为圆柱形,所以便称为柱。但在房屋建筑上,并不见有这种实物存在,它可能是因为一种特殊情况需要而形成的[6]。”进而可与文献中的“凶门柏历”相对应。

事实上,可以发现上述几位学者都认为石柱的凹棱样式来源于绑束竹、木棍的木柱,而这种立柱方式可能并非如何汉南所言“在房屋建筑上,并不见有这种实物存在”那样,而是在世界范围内广泛作为一种较为原始朴素的建筑立柱方式,尤其是在西亚地区极为常见。傅熹年曾说过,作为一种古老的建筑传统,将竹子、树木的茎和杆捆成束,并逐步演化成一种建筑装饰线脚来装饰石柱和木柱的表面,这种装饰在世界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例子。

滕固就曾分析过南朝陵墓神道石柱,“此种柱式通常以为希腊柱式,实则埃及中期的建筑中有所谓原形多利亚柱。波斯建筑亦采用此种柱式,有名的百柱宫即由此种柱式所构成。”[7]根据他的观点,南朝石柱追根溯源还是源于古埃及中期的多利亚石柱。现在看来,古埃及这种柱式的起源,也是与西亚地区草木结构建筑的“束柱”紧密相关的。在中国古代,这种“束柱”同样也有使用。

所以,无论是中国本土的束柱还是西方的瓜棱柱起源,都是当地上古时期用草木捆绑的束柱,可以说是早期人类文明的一种共性巧合。那么,二者是否就是各地区独立发展的系统?笔者认为,对于希腊、波斯或印度柱式与中国柱式的关系,还有必要进一步考察。

所谓希腊柱式,是指5世纪前后产生于古希腊地区建筑石柱样式的爱奥尼、多利克和科林斯三种柱式。形成于小亚细亚的爱奥尼柱式和形成于希腊的多利克柱式是最基本的希腊柱式。爱奥尼柱式的主要特征是柱头在正面和背面各有一对漩涡,有柱础,由圆盘组成,其特征如女性的柔美;多利克柱式的柱头呈倒圆锥台状,没有柱础,其特征表现出似男性的刚健。科林斯柱式是从爱奥尼柱式风格演变而来的,其柱身比爱奥尼柱式更为修长,并出现毛莨叶等植物的纹样,装饰华丽。

波斯柱式则稍微不同。公元前5世纪,居住在伊朗高原南部的波斯人,建立了横跨欧亚非广大地区的波斯帝国,并建造起著名的波斯波利斯宫殿内的“百柱宫”。公元前330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进军波斯,波斯波利斯宫殿被毁,现存谒见殿的十三根石柱,均高18.6米,柱体表面沟槽细密,柱础为莲花纹装饰。柱头上装饰为两头相背的犊牛或狮子,用于支撑天井的主梁。其柱身细密的沟槽是希腊石柱柱身的两倍之多,凸出和凹陷的部位几乎是相等的,专家推测可能是源于希腊式爱奥尼亚或乌拉尔图美术系统[8]。

印度阿育王时期的石柱也被国内一些专家学者认为对中国南朝陵墓神道石柱产生了直接影响。王镛在《印度美术》一书中认为,旃陀罗笈多与阿育王追慕大流士一世与亚历山大的帝王威仪,在宫廷建筑与雕刻风格上都效仿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模式,“阿育王石柱柱头的雕刻,受到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或希腊化雕刻的影响。波塞波利斯王宫石柱的钟形托座、装饰浮雕、连体双牛柱头与高度磨光的表面,显然对阿育王石柱有所启发。阿育王石柱柱头雕刻的狮子造型,类似波塞波利斯或苏萨王宫雕刻风格化的狮子。”[9]劳里亚·南丹加尔石柱,砂石材质,总高约12米,柱身高10米,柱底直径90厘米,向上逐渐收缩,柱顶直径57厘米,约建造于公元前242年或前241年,为现存最完整的一根阿育王时期的石柱。这根略晚于巴基拉的石柱,基本样式与巴基拉相同,但钟形托座上的顶板为圆形。圆形顶板的直径小于钟形莲花,柱头上蹲狮后脚为半悬空状态,鬣毛以三至四条平刻的波纹形成一束,依次排列,规整平稳,写实的双耳及外伸舌头,基本不超出写实的框架。石狮身体光滑,中间腹部向里收缩,但没有透空。细密的莲花仅仅是一组纹样,已经基本失去莲花造型的明显特征,具有完全装饰性的意味。

与南朝神道石柱比较,可以看出,南朝石柱的结构与纹饰与印度阿育王和波斯石柱上的绳辫纹饰相似,但仍表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自身特性[10]。阿育王石柱绳辫纹位于柱头倒挂细长莲花纹的上部,像是起到收缩莲花的效果及平衡上方平台的作用。南朝石柱绳辫纹的位置,基本位于整个石柱中间偏上的位置。南朝绳辫纹属于辫在一起的样式,其样式的宽度还保留有捆绑的痕迹和意图,阿育王石柱绳辫纹比例极细,没有很明显的捆绑意图。从南朝石柱上设置石兽这一点来讲,应当说印度阿育王石柱对南朝神道石柱上增置石兽起到了直接的借鉴作用。滕固有较为明确的叙述:“阿育王石柱(约公元前250年)有多种,大抵圆身,柱身周围上下刻诏诰之文;柱头作钟形,(波斯渊源所自)周缘刻细长的莲花瓣,其上围以绳辫,又上置一小圆盘,盘上蹲着狮子,有的石柱上蹲着牡牛,所不同的是梁柱化钟形为盘形,化狮子牡牛为辟邪了[11]。”最后,对于石柱的“瓜棱纹”的源流,笔者也赞同陈轩的研究结论,即南朝陵墓的神道石柱是束竹纹与瓦棱纹的结合。瓦棱纹是外来建筑纹饰,束竹纹则起源于中国本土建筑柱式,东汉晚期以及随后数百年束竹纹与瓦棱纹的结合,充分体现了中华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兼容并蓄。

三、南朝石柱柱式所展现的中西文化交流

学术界目前依然存在的需要探讨的问题之一,就是以上西方元素是通过何种方式传入我国的,又可以找到哪些证据来证明。陈轩认为,西方建筑元素传入我国难以留存证物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工匠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口口相传来实现技艺传承的,而复杂建筑工艺的传播则必须通过工匠的流动,而不是简单的文字与图形的传播。山东留存了较多的瓦棱纹石柱,很难找到西方石匠来到山东的证据,但是我们可以发现,很多东汉时期的山东画像石和石人雕塑都刻画有异族形象,也存在着西方工匠参与石室墓营建的可能性。但是,在实际设计操作中,本土工匠会有意识地将本土纹饰与外来纹饰进行区分,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展现出来的对瓦棱纹与束竹纹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与之对照的是,目前四川现存的9例东汉束竹柱和瓦棱柱,均以石刻或陶塑形式再现中国传统建筑中使用的束竹柱。

西方石柱形式引入中国的途径,应当也是通过海路进行的。南北朝时佛教兴盛,西方佛教造像的设计元素也大量引入中国。南朝梁是江南佛教的兴盛时期,印度佛教造像的各种形式和技法不可避免地会传入国内。秦汉时期,海上丝绸之路已经形成。到南朝时期,北方被各个胡族政权占领,传统的陆上丝绸之路的通畅受到极大破坏,江南地区沿海的特殊地理位置产生了新的路线以从事贸易往来,特别是通过海上交流,与东南亚、印度、波斯、东罗马、日本、朝鲜等国家产生了各类文化因素的互动。因此可以看出,无论是山东还是江南,都是拥有优良港湾的沿海地区,西方石柱形式以及各类西方建筑设计元素引入中国的途径可能也是通过海上交流来进行的。

四、结语

南朝陵墓神道石柱柱式既有着深厚的本土传统,也有着海外西方建筑设计元素的深刻影响。西方式的瓦棱纹与本土起源的束柱纹融汇于南朝陵墓神道石柱上,其本身更是中国本土工匠博采众长、发展创新的实践成果。石柱的文化因素背后,也为我们提供了探讨南朝时期文化因素“西风东渐”的一个窗口:中国早期一直存在着中西方交流。这种交流具有各种各样的形式与渠道,海上交流在战国秦汉已初步形成,南朝时期已十分密切而深入了,至唐宋时期最终完成对“海上丝绸之路”概念的建构。

参考文献:

[1]张璜.梁代陵墓考——六朝陵墓调查报告[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0:33.

[2][7][11]滕固.六朝陵墓石迹略述[A]//滕固.滕固艺术文集[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296.

[3]邵磊.近百年来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研究综述[J].长江文化论丛,2006(00):61-89.

[4]杨晓春.南朝陵墓神道石刻渊源研究[J].考古,2006(08):74-82.

[5]刘敦桢.定兴县北齐石柱[A]//刘敦桢.刘敦桢文集二[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7.

[6]何汉南.南朝陵墓石柱的来历[J].文博,1992(01):36-40.

[8]罗世平,齐东方.波斯和伊斯兰美术[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32+41.

[9]王鏞.印度美术[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8.

[10]沈琍.南朝陵墓雕刻造型风格研究[D].南京艺术学院,2005.

作者简介:

凌欣辰(2002—),女,湖北武汉人。武汉纺织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环境艺术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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