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本体功能,放眼多重样态
2023-09-23楼一宸
楼一宸
梁左是中国当代相声史上的重要作家,他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前期与姜昆持续合作,创演了《虎口遐想》《电梯奇遇》《特大新闻》和《着急》等大量相声作品,引领了一时的风气,获得了较大的成功。
1992年,梁左发表了一篇名为《相声的“歌颂”与“讽刺”》的随笔。在随笔中,他结合自身的创作经历和感悟,谈了对相声功能的理解。其言“通过几年的创作实践,我觉得当前的相声创作(特别是为电视台大型文艺晚会而进行的相声创作)急待澄清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怎样看待相声的两种类型——‘歌颂型’和‘讽刺型’的问题。”①至当下依旧会被认为是个“问题”。本文便从这篇随笔出发,浅谈个人思考。
或许很少有一种艺术会对“歌颂”和“讽刺”如此纠结。梁左在随笔中也表达了不解:“这种奇特的分类法是相声所独有的,从来没有人把小说、诗歌、戏剧、电影这样分类。《红楼梦》是‘歌颂型’还是‘讽刺型’?《茶馆》是‘歌颂型’还是‘讽刺型’?《离骚》是‘歌颂型’还是‘讽刺型’?从来没人问。”②而简单梳理当代相声的发展脉络后我们就会发现,相声的“歌颂”与“讽刺”,看似对立,实则同源。
在传统相声中,“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等带有朴素情感色彩的内容屡见不鲜。《山东斗法》《化蜡扦》等相声段子中不乏对人物爱国、智慧、乐观的描述。而对社会不良风气、不公现象,相声总会针砭。如《连升三级》讽刺官场舞弊和官官相护,《不宜动土》讽刺封建迷信等。彼时的“歌颂”与“讽刺”是相声在描述社会现象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情感倾向,或者说是有意识地迎合了民众朴素的是非观,是广义的、无目的性的。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曲艺成为了一项独立、系统的艺术门类,与音乐、舞蹈、美术等并列。1949年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和1953年的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明确确立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指导思想地位。相声因此有了一个明晰的目的,即“文藝为人民群众服务”。“歌颂”与“讽刺”也要在这一思路框架下进行延展。
从旧中国卑躬屈膝的“欢喜虫”到新社会挺直腰杆的人民艺术工作者,以马三立、侯宝林等为代表的相声艺人,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满怀感恩与认可,热情投身于新阶段的相声创作中。此外,以老舍、何迟等人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文人作家也参与了进来,以其文学素养和文艺理论进一步促进了“歌颂”与“讽刺”两个方向的相声创作。
有政府的引导和从业者的积极参与,在“十七年”时期,“歌颂”与“讽刺”成为了相声新作品中常用的创作思路,对相声功能认知的“二分法”由此逐步确立。据资深曲艺编辑陈连升统计,从1949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央台先后录制了经过整理的传统相声287段,而反映现实生活的相声则有近1000段③。不难想象,这些反映现实生活的相声作品,大多都遵循着“歌颂”与“讽刺”两种功能进行创演。
在“二分法”的观念下,相声不是“歌颂”就是“讽刺”,因而二者似乎存在一种“竞争”关系。因之,相声创作的风向也在两者之间摇摆,更进一步造成了非此即彼的“幻觉”。这或许就是所谓“歌颂型”与“讽刺型”相声纷争的根源所在。但实际上,“歌颂”与“讽刺”宛如一对相生相伴的兄弟,二者只是在同一种语境下不同的功能定位或题材选择,甚至可以说只是相声认知和教育功能中的两种分支,并不包含相声所有的功能和特质。
改革开放以来,有直接观感的文艺作品的“娱乐”属性逐渐被重视,相声功能认知的“二分法”逐渐向“三分法”过渡。如《相声艺术的奥秘》就将相声的“态度”分为“一是纯幽默,一是讽刺,一是歌颂”④。《相声艺术论》则将相声分出“讽刺”“歌颂”“娱乐”三大功能,并认为“一个时期以来,娱乐功能曾受到忽视,把娱乐和教化对立起来,甚至把娱乐功能与低级趣味混为一谈,都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⑤
这一点,梁左在随笔中也说道,“8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的相声艺术己经出现了新的气象。它正在从传统的束缚中艰难地挣脱,也正在从建国后的相声创作被人为地分成‘歌颂型’和‘讽刺型’这样两种简单的类型中艰难地挣脱,而转问以幽默的笔调来描绘人生百态、反映社会心理和揭示社会问题。这也是继承传统相声‘市民生活风俗画卷’的优良传统,只是由自然主义的描摹变为现实主义的描绘,因而比实际生活更集中、更概括、更典型、更具有表现力。”⑥
而在这“三分法”中,“娱乐”显然和“歌颂”“讽刺”不在一个逻辑层面上,它之所以能够与后两者并列,是改革开放后人们刚刚摆脱紧张的社会氛围,对于轻松和畅快有着极大的需求。基于此,相声从业者和曲艺管理者,就要创作或翻新趣味性、知识性作品,而这些创作思路显然不同于以往的“歌颂型”或“讽刺型”,“娱乐”性较强。而后,这样的创作观念又被观众、听众接受,便于他们进行认知和选择,最终形成“娱乐”与“歌颂”“讽刺”三足鼎立的格局。可见,这样的分法并非逻辑严密,也只是根据创演的方向“姑且”分之,充满了实用主义的思想。
相对于“二分法”,“三分法”似乎更加细致,但其“理论基础仍未离开社会主义文艺思想,依然以旧有文艺思想为根基。”⑦当然,“三分法”也带来了新的争论。正因为“歌颂”与“讽刺”因袭了更多的“旧文艺思想”,后来也经常被贴上“说教”的标签,走向了“娱乐”功能的对立面。而针对“相声是否承担社会功用”这一问题,从业者和观众也有很多讨论。
梁左就认为,“我们历来对文艺作品的作用是否估计得太重了?可以兴邦,可以安民,可以团结教育,可以打击消灭,可以用来反党,可以抵得上一堂生动的政治课……文艺就是文艺,不能被别的东西所代替,也不能代替别的东西。说到曲艺、相声,受其篇幅、形式的限制,其作用比起文艺作品来可能还要更小一些。”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梁左并不赞同对相声赋予过多的社会功用。
进入新世纪之后,借助互联网的传播,小剧场相声重新回到了大众的视野。关于“雅与俗”的讨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上述话题之后发展出的新问题。这些问题看似复杂,实则都指向了同一个核心问题——相声的本体特质和基本功能究竟是什么?
要回答上述问题,或许我们可以将相声“撇在一旁”,先思考艺术的本质是什么。面对这个深奥的问题,一般认为答案是审美。概括来说,“艺术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意识形态和特殊的精神生产形态,以其审美的性格区别于宗教、哲学等其他意识形态;即它是以审美的方式掌握世界、反映和认识社会生活,并以审美的手段生产产品、创造精神成果。可以说,审美,是一切艺术门类(如文学、美术、音乐、舞蹈、戏剧、摄影、电影等)区别于其他社会事物(如政治、法律、道德、哲学、宗教等)的共同性格。”⑧
任何一种艺术作品,只有给人以美的享受,才能称之为艺术品。对于相声来说,让受众愉悦是最基础的审美体验。而这一种愉悦最直观的表现就是“逗趣”。研究了一辈子相声的薛宝琨就说,“无论‘目的’还是‘手段’,笑都是必须和首要的。而在感官愉悦和心扉开启之间,就是色彩斑斓由低而高排列的色调就构成了‘可笑性’······古人所谓‘寓教于乐’不是将‘教’的观念高踞在笑的形象之上或之外,而是融为一体深入其中的。”⑨
因而再从审美体验出发,离审美更近的“娱乐”功能便相对于“歌颂”与“讽刺”更接近相声的本体。换言之,“歌颂”和“讽刺”都只是基于审美延伸出来的社会功能。正如吴文科所言,“讽刺无疑是相声艺术一个十分重要的审美功能,但不是唯一的功能。就像许多其他的文艺形式一样,相声不仅可以擅长讽刺,而且还可以歌颂,可以幽默。也就是说,在相声艺术娱乐、认识、教化和审美的诸多社会功能之中,讽刺只是其审美的社会功能中较为擅长的品格之一。”⑩
值得注意的是,大部分可称之为“作品”的相声段子,在满足基础的“逗趣”之上,仍会表现出一种态度,或者表达出一份思考。如梁左、姜昆创作的作品《虎口遐想》通过一个青年人在危难关头的心理活动,反映了当时青年对现实社会的理解,以及他们的生活追求和处事态度。又如《特大新闻》,作品喊出了“天安门广场改成农贸市场”的时代寓言,表现出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强烈冲击下,人们那种兴奋、惊讶、惶恐不安、失了法度的心理状态?。与之对比,许多纯粹取乐的段子,只能提供一时的热闹。
由此可见,审美是相声作为藝术的本体特质。任何相声作品中的倾向性或者目的性,都是这种审美的延伸。而“歌颂”或“讽刺”等社会功能,可以拓展相声的表现空间,让作品超越简单的“逗趣”,拥有时代特征和人文价值。但是,我们的眼光不应局限于此。我们需要跳脱出“歌颂”与“讽刺”这一对关系,跳脱出“二分法”和“三分法”的桎梏,发现相声更广阔的天地。
笔者一直有一个观点,包括相声在内的曲艺曲种,都在基于审美的社会功能而寻求生存土壤和发展路径。如流行于延安、榆林地区的陕北说书,艺人以“庙会书”作为主要谋生手段。书匠艺人代替主家敬神,同时烘托庙会的仪礼氛围。在人神共存的场域中,书匠艺人所说之书,既是娱神,也是娱人。说书与民俗信仰的关系,既是相互“利用”,也是相互“依托”。所说书目,既有符合主题的敬神、劝善、吉利话,也有世俗故事演绎。正是因为有这么一片土壤,陕北说书才能绵延至今,保有旺盛的生命力。除此以外,陕北说书也成为田间地头农闲时节陕北人民娱乐的重要方式。在这里说的书,比起“庙会书”则更有娱乐性。现如今,陕北说书已经成为当地的文化名片,不少旅游景点、酒店茶楼都会上演陕北说书。2018年,陕北说书与苏州弹词璧合而成的《看今朝》在国务院团拜会上亮相,又通过央视元宵晚会的平台向全国展出,一时成为了“破圈”话题。陕北说书在这个作品中言说的则是精准扶贫政策下,人民逐渐脱贫致富,奔向新时代的喜人变化。
由此可见,同一个曲种在不同的样态之中,言说的内容,表演的风格都有可能大相径庭。但不管样态如何,体现本曲种审美特质的核心不能变,陕北说书如此,相声亦是如此。广播里、电视上需要相声根据时局或针砭时弊或赞扬歌颂;央视春晚上需要相声营造祥和春节氛围并表达晚会主题;茶馆小剧场需要相声娱乐观众,提升营业收入;短视频平台需要相声吸引流量、引发话题……
当下社会发展迅速,相声面对不同的场合、需求,不能用“歌颂”和“讽刺”简单应对。相声想要获得更大的发展,必然要多条腿走路。因而,对于相声乃至曲艺而言,也就没有非此即彼的样态,更没有此消彼长的功能。在理想状态下,相声立足于自身审美特质,可以向娱乐、向认识、向教化多种功能发展,如此则不论潮流如何发展、不论时局如何变幻,相声总有安身立命的生存和发展土壤。
梁左在此文中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主旋律,每个时代的文艺也都有自己的主旋律。不管作家本人自觉不自觉,愿意不愿意,他的作品都不可能超越他的时代,都只能是构成这个时代文艺旋律的音符,无数位作家,无数篇作品加在一起,就构成了这个时代的文艺主旋律。所以,主旋律是通过长期的艺术实践自然形成的。况且,除了主旋律之外还有副旋律,还有次旋律,还有别的五音六律,否则还叫什么音乐?我们时代的文艺的主旋律是什么,应当由后人通过分析我们的作品来得出结论,而不应当由今人在我们创作之前就作出规定。”
时至当下,“讽刺”和“歌颂”话语的意识形态色彩已经淡化,不管是从业者还是爱好者,都需要用全面的、发展的眼光去看待相声,将相声看为多元一体或一体多元的艺术,而非实现单一功能的载体。推而广之,对于相声以及曲艺发展中的一些纷争,以多重样态、多元功能、多种发展路径的视角去看,也可能会收获一份“释然”。
注释:
①② 梁左:《相声的“歌颂”与“讽刺”》,《群言》,1992年05期,第34页。
③陈连升:《浅谈相声与广播》,《曲艺》,1996年第6期,第39页。
④刘梓钰:《相声艺术的奥秘》,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年出版,第272页。
⑤汪景寿、藤田香:《相声艺术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出版,第41页。
⑥梁左:《相声的“歌颂”与“讽刺”》,《群言》,1992年05期,第34页。
⑦Momo:《相声“讽刺”、“歌颂”功能的解释史(稿)》,“知乎专栏”2020年1月11日编辑,https://zhuanlan. zhihu.com/p/24370247。
⑧王宏建:《艺术概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第77页。
⑨薛宝琨:《传统相声和相声传统》,《博览群书》,2008年第2期,第70页。
⑩吴文科:《相声的讽刺功能与社会的和谐稳定》,《相声考论》,中国文联出版社,2018年出版,第27页。
?王朔:《笑忘书》,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出版,第212页。
【作者:中国文联民间文艺艺术中心干部、中国艺术研究院戏剧与影视学(曲艺史论方向)博士候选人。】
(责任编辑/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