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四题
2023-09-23张望朝
张望朝
蒋 玲
小学的考试有时无关紧要,班主任老师图省事,就让我和一个叫蒋玲的女生替他判卷。他把我们两个五年级小学生叫到办公室,交给我们两张纸,对我们说:“答案就在上面,跟答案一样的就给分,不一样的就扣分,就这么简单。”说完就走了。我判数学(当时叫算术),蒋玲判语文。数学好判,就那么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很快判完了;语文有点麻烦,特别是汉字听写,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判完卷子,我急着要走,蒋玲叫住我:“等等!”我说:“什么事?”她举着我的语文试卷笑着问我:“垃圾的‘垃’怎么写呀?”我反问:“怎么?不是拉手的‘拉’吗?”“你回家问问你爸吧。”她用眼睛翻了翻我,放下手,低下头,继续判卷。我没问我爸,回家以后自己偷着查了一下字典,查完就傻眼了,此前我真的以为垃圾的“垃”就是拉手的“拉”。等成绩通知书发下来,我发现通知书的语文成绩栏里还是一百分,便暗暗舒了一口气,心里对蒋玲生出无限的感激。
蒋玲家境贫寒,小学一毕业就辍学了,中学时代我们再没见过面。高考过后,有一天我和两个男生走进一家叫“玲玲酒屋”的小酒馆,意外地遇上了蒋玲,没想到她就是玲玲酒屋的女老板。老同学来了,蒋玲少不得要陪着喝几杯。那两个男生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蒋玲的小学同学,小学我们都在一个班,其中一个考上了北大,一个考上了南开。我考上的是黑龙江大学——虽说也是名校,但比起北大南开来,终究差着行市。虚荣心作祟,再加上酒量不行,喝酒的时候我没太兴奋。大概是为了调动我的情绪,蒋玲突然问我:“你还记得垃圾的‘垃’字怎么写吗?”两个男生不明就里,愣愣地看着我。我站起来给蒋玲敬酒,我说:“咱班同学数你最向着我,大恩不言谢啊。”蒋玲说:“我那不是向着你,我是怕你得不了一百分回家挨揍,我知道你爸管你管得严。”我说:“挨揍事小,求知事大,感谢你让我永远记住了垃圾的‘垃’字怎么写!”蒋玲说:“我更希望你永远记住蒋玲的‘玲’字怎么写,别一考上大学就把我们这些不上大学的人忘了。我可告诉你啊,等我以后钱赚多了,我要把这小酒馆变成一座大酒店,名字嘛,就叫玲玲大酒店,到时候你们都得来捧场哟!”我说:“一定一定。”又顺便耍起了贫嘴:“放心,到时候我们仨都来跟你开房。”说得大家一起笑。“臭不要脸!”蒋玲一边笑一边骂,还把杯子里的一口剩酒泼在了我脑门上。
很多承诺,真的就是玩笑,说过之后即一笑了之,当不得真。大学四年,寒暑假回老家,少不了跟同学喝酒聚餐,但一次也没去过玲玲酒屋。毕业以后我留在省城成家立业,回老家的机会越来越少,几乎再没想起过蒋玲和她的什么玲玲大酒店。有一年春节,回老家过年,大年初四几个同学聚会,感叹人生苦短、健康对于人生之重要时,有人说到了蒋玲,才知道蒋玲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据同学说,蒋玲的小酒馆被政府拆迁,新楼建成后她可以得更多套大房子,真的可以开一座玲玲大酒店。为了给未来的玲玲大酒店挣够本钱,她三九天顶风冒雪跑到大街上卖熟食。她本来身体就不好,结果累出了严重的肾病,等到发现,一切都晚了,沒多久就去世了。听同学说完,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但没有表现出来。大家正喝得热闹,我想我不能因为一个蒋玲影响大家的情绪。
散席后,我独自一人去了蒋玲开玲玲酒屋的那条小街。那里一片灯红酒绿,酒楼茶肆应有尽有,就是没有玲玲大酒店。寒风一吹,酒醒了,我自言自语道:“玲玲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玲玲大酒店?要是有的话,不是见了鬼吗?”当年的玲玲酒屋已变成一家理发店。店门前,路灯下放着一个垃圾箱,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骨灰盒,箱壁上“垃圾”二字清晰可见。
对我而言,那个“垃”字格外醒目。
罗 璇
上高中那会儿,她不叫罗璇,叫罗春兰。
眼看高考了,那些男生还是不肯罢手,还经常在放学路上拦她的自行车,似乎跟她谈情说爱比参加高考更重要。当时我家住一中对面,要是哪天放学以后她不方便回家,便来我家避难。一般是先和我一起吃晚饭,后一起复习功课,最后她在我家一间没人住的小屋睡上一宿,第二天照常上学。当时家里只有我和我奶奶两个人,我奶奶几乎成了她的专职保姆。有几次,趁我奶奶熟睡,我悄悄溜进那间小屋,借着月夜的微光欣赏罗春兰睡觉的样子。无论睡在哪里她都能睡得很香,都能睡得呼吸均匀憨态可掬,这一点至今仍让我钦佩之至。我真想借机对她干点儿什么,最后还是克制了自己。高考在即,我怕惹出什么事来。
我的高考目标是中国政法大学,罗春兰的高考目标是北京外国语学院,但我们都没如愿,最后分别考进了黑龙江大学的法律系和英语系。我们决定抱头大哭一场。趁我奶奶不在,在罗春兰睡过的那间小屋,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结果不仅没有哭出来,反而莫名其妙地一起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我没能克制住自己,吻了她。她没有反抗,只是要求我不要说出去。
上大学以后,罗春兰做了三件事:一是改名,她嫌“春兰”两个字俗气,把名字改成了“罗璇”;二是拼命学外语,以备将来出国之用;三是拼命谈恋爱,好在大学毕业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男人,带着这个男人一起出国。前两件事与我无关,后一件事却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尴尬。严格地说,后一件事也与我无关,我们之间虽有恋情但没有婚约,人家与谁恋爱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同学不这么看,都认为我们就是在谈恋爱,加上我这个人年轻时候就有一种不自量力的清高自大,本就惹人厌恶,如今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能没人幸灾乐祸吗?一怒之下,我与罗春兰断绝了来往,见面都不说一句话。同寝室的五哥数落我说:“你说你跟‘小妖精’(罗璇高中时就有的外号)好了个臭够,到头来见面连话都不说,都他妈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小孩儿似的!”
如我所料,终于有一天,罗璇忍不住了,跑来寝室找我,跟我说了好多话。高中时她曾把追她的男生都怎么追她的有声有色地说给我听,现在又把她在大学里怎么跟三个男生谈多角恋爱一五一十地向我陈述。其中的两个男生跟她同系,一个比她大两岁,一个比她小三岁,结局都不好:比她大两岁的那个男生的母亲跑到学校求罗璇不要抛弃她儿子,罗璇坚决不为所动;比她小三岁的那个男生失去罗璇以后喝了大量的安眠药,幸好被同学及时发现,算是救过来了。此外还有一个,是我们高中同学,一位才貌双全的帅哥,考到了南方某个名牌大学,经常与罗璇书信往来,信上的话相当肉麻,最后也是不了了之。我批评罗璇:“有你这么干的吗?你不知道多角恋爱是不道德的吗?”罗璇说:“我也是没办法呀!我急着出国,时间有限,想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人,只能同时进行喽。”我问:“那你觉得他们三个谁合适?”她说:“都不合适。”我得意地笑了笑。她问我:“你愿意跟我出国吗?”我说:“不愿意。”我的回答斩钉截铁。她也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却把脸扭向一旁。
大学毕业之初,我在省城某中专学校当教师,住职工宿舍。那时候没有手机,连传呼机都还没有出现,罗璇来校找我,因为事先没取得联系,结果扑了个空。天黑路远,同宿舍大哥老曹没让她走,先是给她安排了晚饭,又把房间腾给她住,自己跑到学生宿舍跟学生挤了一宿。我后半夜才醉醺醺回到宿舍,进门以后发现有个女人躺在我床上,仔细再一看,认出是罗璇。罗璇睡起觉来还是当年的罗春兰,还是那样呼吸均匀憨态可掬。我知道她已经办完了出国的手续,这次来是跟我告别的。想想以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心里不免有些惆怅。我没有叫醒她,更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像高僧入定那样,在她睡觉的床边席地而坐,静静地看她睡觉的样子,直到天明。
叶红秋
高中三年,叶红秋一直都是学霸,考试成绩从来没有出过前三名。
当时男女同学很少来往,为了考上好一点儿的大学,大家只顾埋头学习。从高一到高二,我和叶红秋没说过一句话。到了高三,班级搞过一次庆祝元旦的聚餐,吃饭的时候叶红秋恰好坐在我身边,彼此第一次有了说话的机会。一杯饮料摆在跟前,她却一口不喝。我问她:“你怎么不喝呀?”她说:“我不喝酒。”我说:“这不是酒,是格瓦斯。”她说:“里面有酒精。”我说:“你是不是怕酒精刺激脑子影响到你的学习成绩?”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突然来了一股子殷勤劲儿,拿过她的杯子,把里面的饮料喝光,然后去水房给她接了一杯白开水。我说:“我是先用开水冲洗了杯子,然后才接的白开水,你可以放心喝。”她又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彼此再就没说什么。
后来她考进了北大数学系,毕业后在天津大学任教,如今已经是博导。我考的是黑大法律系,毕业后留在省城,先后走过多个单位,如今在某省直机关担任一定级别的领导职务。高中毕业三十年,同学都提议聚一聚。聚会那天,能来的都来了,就差叶红秋。班长给叶红秋打电话,问她到底来不来,她在电话里支支吾吾没个准谱。班长说:“红秋啊,你现在要是还在天津,要是确实有事,不来也就算了,可你现在就在牡丹江,又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你说你不来对吗?”我正好站在班长身边,听得非常清楚。我来气了,为了让叶红秋听见,故意大声对班长说:“她爱来不来,用不着求她。有她不多,没她不少。”班长为人厚道,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要乱说话。
叶红秋还是来了,只是晚到了一会儿。她基本上还是老样子,白白净净的一张圆脸,厚厚的两块圆眼镜片,除了身材比年轻时丰满了一些,别的没有太大的变化。趁大家相互敬酒、彼此叙旧的混乱之机,她轻轻走到我身边,坐下来对我说:“你一点儿都没变,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我问她:“为什么不想来?是不是瞧不起我们这些没你学习好的同学?”她说:“我是怕你们瞧不起我。”我表示没听明白,她便又说:“其实你们都不了解我,我就是个书呆子,除了念书,干什么都怯场,总觉得谁都比我强大,挺自卑的。”我说:“是吗?我怎么一直觉得你非常孤傲呢?不过,你也确实有孤傲的资本,你是学霸嘛。”她说:“学霸又有什么用啊?书呆子到啥时候也做不了大官发不了大财。”我反问:“连你都把升官发财当成成功的标志了?”接下来我们以这个话题为切入点,开始进行广泛而深入的思想交流,什么人生啊、事业啊、历史啊、政治啊、爱情啊、婚姻啊、老人啊、孩子啊,等等,无所不涉,无话不谈,而且越谈越投机,完全把其他同学抛在了一边。最后我说:“咱俩不是相识恨晚,而是相知恨晚啊!早知如此,上学那会儿我就追你了。”她笑着说:“你要是总这么会说话就好了。”
有个叫崔日权的男生,出生在牡丹江城南一个叫苦力屯的郊区农场,从小到大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在南方某市一个事业单位当处长,便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不停地在同学面前炫富、装蛋。聚会之前他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给他安排一辆专车,他说他不习惯坐大客。因为上学时没什么来往,毕业后连面都没见过,电话通了半天我才想起他的模样:一张大方脸,一双小眼睛,一对翻孔鼻,两片厚嘴唇。出于反感,我当即回绝。聚会期间,他假装认不出当年和他一起打闹的同学,一副贵人多忘事的样子。最后一宴,当着全体同学,他拿着手机大吼大叫,要什么人派车来接他。我忍无可忍,想好好损他一顿,叶红秋有所察觉后连忙拉住我说:“同学聚一次不容易,别因为这点儿小事闹出不愉快,咱今天就让他一回行吗?算我求你了!”她怕我在酒精的作用下干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来,便把我酒杯里的白酒倒掉,换成了爽口的格瓦斯。
林小暖
大学四年,没少写信,也没少收信。
那年月,不要说手机,连传呼机都还没有出现,所以只能写信。当时每个班都有一个专门的信箱和一个专职的信使,信使负责每天把信箱里的信取出来交到每个收信人手里。挺麻烦的一件事,没有足够的耐心和爱心,真干不了。
我们班的信使叫林小暖,一个女生。
刚上大学的时候,有点儿孤寂,主要是思念那些刚刚分手的高中老同学。于是,写信,盼信,每天都盼着林小暖拿着信走到跟前。起初,盼的是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盼信变成了盼人。林小暖长相清秀,性格文静,笑容自然平和,走到哪里哪里都会泛起一片淡淡的暖意,让我心里渐渐生出一种像是暗恋又不是暗恋的感觉,应该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依赖感。多年以后我请教过一位心理医生,他说:“像你这种从小父母离异、缺少家庭关爱的人,青春期很容易对身边的某个异性产生某种特殊的依赖。”我特别注意到,他说的是“某个”,不是“某些”,也就是说,我仅能对林小暖产生这样的依赖,对别人产生不了。
可能与一件事有关。
有一次,我给某刊物投稿,那家刊物退稿,退稿信被一哥们儿打开看了。这怪不得我哥们儿,我以前投稿成功过,编辑部寄给我的是登载我文章的刊物。出于显摆,我声明此类信件允许同学打开查看。我哥们儿打开信封一看,见不是一本刊物,而是一沓写满汉字的稿纸。因为信封是当着林小暖的面扯开的,他便跟林小暖商量如何向我解释。林小暖想想说:“交给我吧,你就当没这回事,免得他以后见你尴尬。”之后,林小暖如实跟我说明了情况,但没有说出我那哥们儿的名字,以致我至今都不知道那哥们儿是谁。林小暖说:“你自尊心强,心理又脆弱,我怕你以后见他尴尬,就不告诉你他是谁了,反正都是自家兄弟,你不用在意他是谁。”从此以后,只要是某报刊的来信,她就不再让别人转交,每次都直接递到我手上。
毕业以后,都在省城工作,少不了在同学聚会上碰面。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不能喝酒,多喝一点儿就会头晕目眩满脸通红。有时碍于面子,有时出于逞强,不能多喝也要多喝,再难受我也撐着。遇到这种情况,林小暖都会开口拦我:“行了行了,别喝了,再喝就难受了。”说话时她的目光里会有一种姐姐对弟弟才有的疼爱。有一天,我要去央视一个很有名的讲坛录制节目,偏巧临行前外地来了个同学,晚餐不得不去参加一下。我打算敬几杯酒就上火车,因为我没说去北京录节目的事,外地同学不依不饶,非让我多喝几杯再走。关键时刻林小暖替我解了围,说的还是那句话:“行了行了,别喝了,再喝就难受了。”话是冲着我说的,却是在阻拦别人劝酒。好在我们这些同学情同手足,彼此都没什么计较。林小暖一说,我哥们儿也就不勉强了。坐了一宿火车,第二天录制节目,我对着镜头口若悬河,没有感到哪里难受。如果前一晚喝多了酒,可就不是这个状态了。
林小暖结婚很晚。很多同学都给她介绍过男朋友,但都没成。我曾介绍我一学理工的哥们儿给她,她也没看上。好饭不怕晚,她最后找了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年轻军官,军官面容英俊,身材挺拔,气质儒雅,谈吐有致,是一位很优秀的男士。结婚前,她和军官一起请同学吃饭,大家都为林小暖高兴,频频向军官敬酒。军官怕扫了同学的兴,加上确有酒量,自然来者不拒,喝得十分开心。喝到差不多,军官微醉,英俊的面颊泛起了红晕,坐在一旁的林小暖心疼地劝阻道:“行了行了,别喝了,再喝就难受了。”这句话并没有人在意,却让我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失落,外加一缕淡淡的酸楚。
[责任编辑 王彦艳]